“我多么害怕再次失去你。”
秦长歌震了震。
楚非欢继续慢慢写:
“真的太害怕,所以原谅我,我只想有一刻拥你在怀的真实感受。”
秦长歌身子突然软了下去……有些最简单的理由,从来最能撞入人心的最深处。
是自己的错,不听他的劝告而致落入敌手,失去联系的这些天里,对非欢,只怕又是一场五年前的噩梦重来,他必将自责自己没有跟她去祁衡那里,他必将恐惧五年前的悲剧重演,他又是怎生背负这日日夜夜的自责和恐惧,去不眠不休的寻找她的?
他,他们,这许久她都在辜负,辜负到如今,从最初的冷若深水到如今的心乱如麻,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思绪,她用尽自己的智慧头脑也无法理清。
破十八道生死关易,破心深处魔障难。
秦长歌一声叹息溶化在彼此口唇中,溶化在静谧湖水里。
……自己是个混蛋,一个自大无知自以为是不懂珍惜自己也不懂爱惜他人的混蛋。
她闭起眼,反抱住了非欢。
在他背上,轻轻写:
“从此以后,我会珍重。”
楚非欢睁开眼,他的目光比这湛蓝清澈的俪湖湖水还要晶莹剔透几分,而写在这般清亮眸瞳里的,有月色,星光,一江春水,万古深情。
他突然移开了自己的唇,轻轻放开她,对她很满足的一笑,随即将她推出水面。
哗啦一声,秦长歌破水而出。
第一眼,看见被夏侯绝死死拽住,无限焦灼扒在船边,看见她出手目光大亮的萧玦。
第二眼,看见对面,白渊一脚蹬上一艘军船,一挥手士兵们纷纷栽倒。
突然红光一闪,船舱舱门碰的一下被撞开,一道烈火般的旋风刹那卷出,手中银光夭矫,风声漫卷,杀气凛冽向白渊当头罩下!
卷二:六国卷第六十八章对饮
那人红衣妖艳,修长曼妙,远看去有姿态女子的媚和男子的秀,交织成中性的妖魅。
只是今日衣袍尤其宽大些,似一面红色飞扬大旗,在深黑色舟舶之上猎猎飞舞。
他出现得突然,杀手也极其狠毒,门未开而银光至,依稀是上次在炽焰帮和任清珈拼斗中,从红灯底部抽出来的那根银链,长而雪亮,人还在门边,银链已经当头罩下。
立足未稳的白渊一声冷笑,淡金光芒一现又隐,攥住链子,瞬间银链前段已经化为银粉。
白渊漫不经心笑着,欲待甩开已成废物的银链,银链受那一甩忽然一震,中端处一个火红物事,呼啸而出!
砰的一声打在白渊胸口!
距离极近,来势极猛,任谁也难闪避!
何况玉自熙冲出来极快极突然,白渊本来就没来得及站稳。
红光一闪,白渊倒下!
玉自熙立即无声无息上前,火色衣袖中伸出白玉般的手掌,一掌按在白渊前心!
白渊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断线风筝般从船头坠落,落入水中。
玉自熙毫不犹豫跟着一跃入水,追逐而下不死不休。
两人这一战几在瞬息之间,链出,掌起,中掌,落水,只是眼帘开启闭合之间,战局已定,白渊已经中掌落船。
白渊落水的地方,已经靠近岸边,旁边就是那个长满浮草的泥泊,楚非欢箭似地游了过去,还未走近就见水底波流翻涌,隐约有红色液体一团团冒出,楚非欢沉入水底,便见玉自熙得意转身,对他扬了扬手,手里拖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修长,一身淡金衣袍,依稀正是白渊,只是从脸至颈,都被玉自熙霸道暗器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楚非欢怔了怔——白渊死了?
这个单身冲破万军杀伤无数,挟持秦长歌一路下山,险些一举杀掉他三人的绝代强人,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虽说白渊在水中和自己大战一场,没有任何凭借,单凭一口真气长渡大湖,那么坚持到船上那一刻定然真气最弱,还没缓过来,那个时候无论谁把握准了时机,都有可能将他一举击溃,玉自熙杀他的手段,也精准凶猛合情合理,然而楚非欢仍然有些茫然——这个自己生平以来从所未逢的绝世高手,自己追逐一路从山上战到水下的强敌,竟然死了。
他缓缓下沉,仔细看了那具尸体几眼,身形轮廓,确是白渊无疑。
玉自熙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水性不好,得先走了,遂微笑着拽着尸体上浮,楚非欢犹自在水底思考,他向来呆在水中和呆在陆地是一个样,遂慢慢在水底散步,忽然看见前方晶莹光芒一闪。
楚非欢过去,拣起那物,才发觉是一个小小晶坠,做成水晶瓶形状,瓶中隐隐雪点如絮,望去有如天降大雪,覆盖山河。
楚非欢将那晶坠捡起,抬头看了看,头顶是军舟铁黑色的船底。
他神情思索的,将晶坠揣入怀中。
秦长歌、萧玦、夏侯绝和水上万军,一直紧张的注视白渊和玉自熙落水的地方。
当水面“哗啦”一声涌起水晶墙,玉自熙容颜如新莲盛开水上,身后拖着淡金衣袍的尸首出现时,万军欢声雷动。
萧玦和秦长歌对视一眼,秦长歌慢慢笑了笑,自己走到船舷边去挤头发里的水。
萧玦跨前一步,朗声道:“多谢静安王灭此凶獠,扬我军威!”
玉自熙黑发散在水中,浸了水的眉目越发鲜艳华美,笑吟吟道:“此臣分内之责也,不敢当陛下相谢。”
他拖了白渊尸首回船,请示该当如何处理,萧玦注视那尸首半晌,感慨的道:“此人一代枭雄,在他国也是身居高位,身后之躯,不当侮辱,厚葬了吧。”
随即又道:“方才追捕白渊之时,身后有冷箭射来,水下也有埋伏,只怕这周围还有东燕余孽——夏侯。”
夏侯绝上前领命,萧玦道:“善督营今日不要撤离,好生将周围仔细查探了,但有动静及时回报。”
夏侯领命而去,萧玦微笑挽住玉自熙,道:“回舱换件衣服,等下随朕进宫,朕隔几日亲自设宴给你庆功,并有赏赐予你。”
玉自熙眨眨眼:“陛下,既然要庆功,为何还要隔几日呢?臣今天正好想喝酒,便以宫中佳酿,作为给臣的赏赐吧。”
他微笑对周围军士挥挥手,高声道:“凶獠授首,诸位今日都辛苦了,等本王领了陛下恩赐回来,当携宫酿,与诸将士同醉。”
四下立时一片欢腾之声,萧玦怔了怔,随即道:“你既有兴致,自然当得。”
当下玉自熙自去舱中换衣服,此时楚非欢也已上船,和秦长歌目光相交,楚非欢极轻的摇了摇了头。
夏侯绝有些疑惑的看着秦长歌,萧玦笑道:“那是赵太师,被贼子暗害改装了,也难怪你不认得。”
夏侯绝恍然道:“原来陛下先前那句掳我柱国重臣是指太师,当时臣还疑惑呢,此贼当真丧心病狂,其罪百死莫赎。“
随即命人收敛白渊尸体,搜查这一带水域,等候回报的时辰内,秦长歌过去翻了翻白渊尸体,见自己的东西都揣在他怀里,一一取出收好,回舱将太师面具找出戴回。
不多时一路路军队都回报,没有发现任何人踪,萧玦不死心,道:“再搜。”
一直待到晚间,依然一无所获,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斜倚船栏一直笑盈盈的在唱小曲的玉自熙,眼看着天色已暗,萧玦只好命令回銮。
当下一路上岸回程,在俪山山道下上车时,秦长歌问赶来的御前侍卫副统领:“各家淑媛们可都护送好了?”
对方恭谨应是,秦长歌看他一眼,道:“可有异常?”
对方摇头,秦长歌皱眉,回首看他一眼,道:“再想想。”
副统领偷偷抹了把汗,赶紧苦思,半晌道:“真的没有什么,只是静安王府襄郡主的轿子,曾经半路停下过,郡主说轿中闷气,要透风。”
秦长歌欲待掀轿帘的手顿了顿:“哦?出来过?”
“出来过,一刻工夫又回去了,属下亲眼见着郡主在下人服侍下上轿的。”
“从头至尾,郡主都在?”
“都在,轿子敞着帘子,一直隐约可见郡主身影。”
秦长歌微微沉吟,道:“郡主今日穿的是什么颜色衣服?”
副统领思索了下,道:“是黄衣。”
秦长歌怔了怔,点头道:“你辛苦了,下去吧。”
顿了顿,她又道:“周围方圆几十里,以及京郊通往外城的通道,你们从现在开始,留心给我搜。”
看着副统领领命而去,秦长歌抬首,注视前方已经烧尽的芦苇荡,长吁了一口气。
一路回城,秦长歌将萧玦赶回宫里,叫他专心请玉自熙吃饭,萧玦一开始不肯,说请玉自熙她也该在场,秦长歌立即扶着脑袋嚷嚷这几天被白渊虐待,精神不好需要补觉,萧玦只好悻悻放手。
包子自然粘着娘跟着回太师府,书房里秦长歌抱着包子,仔细的看了楚非欢递上的晶坠,皱眉道:“似是女子之物。”
想了想又道:“非欢,咱们也不必绕弯子,现在打架都对那具尸体有怀疑,但是我刚才问了,玉自熙今天过来接妹妹,在俪水岸边等候,半路上了船,一直在舱内休息,也没有离开过,而他下水到你赶去,几乎是须臾间的事,你到的时候,白渊已经成为尸体,假如死的那个不是白渊,那么他人是被谁接应走的?能这么长时间潜伏水下的又是什么人?假设那是襄郡主,襄郡主又是怎么脱身赶到水下的?假设白渊被救走,那么他在哪里?偌大俪湖,几百艘水军舟舶,我下了命令一一的搜,但是,没有结果。”
她顺手蘸了包子正在啃的豆沙包的豆沙开始画图:“你看,那条船的位置,白渊落水的位置,你遇见玉自熙的位置,以你的水性,你当时离那船不远,可以说几乎就在刹那间你就到了那里,是不是?”
楚非欢颔首,灯光下他容颜雪白得甚至有点透明,精致得令人心惊,声音也沉凉如玉:“我遇见他的位置,就在白渊落水的地方,我到得很快,他没有任何时间来做手脚。”
“问题就在这里。”秦长歌皱眉道,“你知道的,我一直有命凰盟属下跟踪玉自熙,从没发现过他和谁来往,这次也是一样,玉自熙是骑马过来的,襄郡主只带了几个侍女,十八护卫在俪水对岸就停了下来没动过,只有玉自熙本人,顶多再加个襄郡主,但这两人,都一直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谁也没有很多的时间去水里等候接应,而且两人分在两地,无人传递信息,是怎么能够配合得时辰恰到好处天衣无缝?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来……难道我真的疑心错了?”
楚非欢轻轻一笑,拍拍她的头道:“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何必折腾自己的脑袋?这几天过得不舒服吧?早点歇息。”
秦长歌往后一仰,看向对面的方向,悠悠道:“你说……白渊会不会大隐隐于市,就在对面呢?”
想了想又道:“不会,玉自熙了解我,这种把戏他不会在我面前玩,今天最无奈的就是他‘亲手杀敌’,万军所见,咱们不好动作,可惜今日去监视下山人群的是章副统领,要是夏侯绝,他心细,也许就能发现些端倪。”
微微一叹,秦长歌道:“凰盟已经全部出动了,阿玦也命令隐卫配合善督营全城内外搜捕,白渊这人,我得把他堵在郢都境内,这种人,留着终究是祸患。”
包子在老娘怀里蹭了蹭,不耐烦的道:“说完没有?说完给我挠痒痒,我今天过敏了。”
“过什么敏?”秦长歌怔了怔,板起儿子脸蛋看看,发现果然下巴周围生了一点点小水包。
楚非欢忍不住一笑,将包子白日里吃粉的壮举说给秦长歌听,秦长歌开怀一笑,道:“叫你乱蹭,那些胭脂水粉混在脸上,不过敏才怪。”
包子抱着老娘的脖子,乐滋滋道:“幸亏你没那坏习惯,你脸上就没那些可怕的东西,最香了——对吧干爹。”
他突然回头问楚非欢,立时两人都怔了怔,楚非欢的脸立刻泛出微红,秦长歌想起水底那一吻,立刻不停干咳,讪讪道:“整天胡话!去睡觉!”
赶走那个眼神诡秘表情无耻的小混蛋,秦长歌和楚非欢一时都不敢眼神相对,秦长歌胡乱拉扯过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道:“非欢,劳烦你查查这个家族的下落……”
楚非欢目光落在纸上,愕然道:“他?”
夜深,起了点风,将东安大街贵族集聚地的各处高楼门户下的气死风灯,都吹得晃晃飘摇,灯影迷乱。
远处隐隐有夜市繁华喧嚣的声响,携着午夜长街上脂粉香花香食物香,被风一阵阵吹向城池的各个角落,到了这高墙深院格外肃穆的门楼前,已经逐渐轻微,化为嘈嘈切切的私语,反衬得这条街分外安静。
秦长歌蹲在对面静安王府石狮子头上,在王府家丁战战兢兢的举着的灯下,无聊的嗑着瓜子。
地上很快积了一堆瓜子皮。
这都半夜了,玉自熙的酒还没喝完?
前方宽阔青石长街深处,突然出现两点闪烁的红灯。
八抬大轿落地,玉冠锦袍的玉自熙似笑非笑的从轿中跨出,上挑的媚惑眼角风情如春梦,染了熏然酒意的眉梢鬓角,越发风致蔓延。
他看见秦长歌毫不意外,慢悠悠的踱过来,在秦长歌掌中抓了一把瓜子,倚着石狮子慢慢的嗑,笑道:“你这瓜子不好,下次我叫人从我华州庄园带几盒好吃的给你,包你吃了打嘴巴也不肯丢。”
秦长歌瞟一瞟他,道:“王爷也太小气了,就给几盒瓜子?”
“那你要什么?要我这个人么?”玉自熙浅笑着俯低身子,脸几乎凑到她唇边,衣襟本就大敞的外袍因为这个动作又向下坠了坠,雪色隐隐闪现,秦长歌只要眼睛一溜,大抵就可以把这个妖艳王爷给看光了。
秦长歌的眼睛也老实不客气的溜了溜,将脑袋微微一低擦过那家伙故意凑过来的唇,扒着他衣服向里张了张,笑道:“王爷皮相是真好,可惜却看不出里面那颗心,到底是什么颜色了。”
“自然和你一般颜色。”玉自熙扶住她的肩,轻笑,“那你要什么?”
“找你喝酒。”秦长歌拍拍身后的酒壶,“王爷的后花园,不介意借出来赏月看花吧?当然,如果藏着美人,在下也就不煞风景了。”
“喝酒么?”玉自熙眯眼的神情越发像一只妖狐,“我盼着和你把酒言欢,已经很久了。”
静安王府的后花园,向来在郢都百姓脑海里有很多想象,比如有人说里面全是狗屎——宰相御史将军尚书们的排泄物;有人说全是镜子,因为自恋而美貌的静安王每天都要对着镜子问:全西梁谁最美?有人说是草,全是草,因为王爷太美貌,花看见王爷,全都羞死了。
然而当秦长歌第一次跨进静安王府的后花园时,却没看见以上猜想中的任何物体。
冰雪。
漫天漫地的冰雪。
没有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假山岩石,没有所有王府宅邸都会有的雕甕插檐精巧装饰,没有一切符合玉自熙精致妖媚气质的设计和建筑。
这里只是一片皑皑的白,和仿造的粗犷的假山,假山做得全无秀致之风,就是一个个的土山包,而且所有地面和假山上,全都覆盖着积雪,甚至还凝结着冰晶,在清冷的月色下,闪耀着森凉的寒气。
秦长歌怔在那里,一霎那间心中隆隆的滚过两个字,“赤河”。
这里的布局,景致,感觉,仿佛正是极地冰圈之内的赤河。
可是四月仲春,一年里最明媚的季节,哪来的冰雪?
秦长歌缓缓走近,明明那些洁白的山水并没有散发寒意,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