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微微下了小雨,山路泥泞,正好有砍下的树桩踏脚,秦长歌默然挥手,带着精选出来的护卫和精兵,直奔山巅。
东方第一层天,碧霞满空,是为碧落,远在高天之上,群峰之巅。
到了山巅已经没有路,秦长歌自然无所谓,一路飞身上去,那些功力不足的护卫和精兵只有慢慢爬,先行一步的秦长歌一抬头,忽然咦了一声。
千绝山门,矗立眼前,大门,居然是开着的。
那门上云雾升腾,千蛟飞翔,于茫茫云海七彩霞光笼罩下宛如要破门而出,直升天际。
秦长歌愕然看着那门——大阵呢?门口的璇玑阵呢?还有,为什么开了正门?千绝门正门轻易不开,自己当年下山还是从边门走的,难道是打开正门等我去厮杀?
山顶的风分外猛烈,自大敞的正门中呼呼刮过,门内一如既往云雾缭绕,看不见诸般景物。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一步,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秦长歌一甩衣袖,跨过高达两尺的门槛,慢慢步入久违的师门。
洪钟突起。
接连九响。
声音沉稳厚重,破云裂雾,在高远阔大的群山之间远远传开去,回声嗡嗡不绝,如起千百钟声,波浪迭迭般迫过来。
九响金钟,正门大开——秦长歌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门规中似乎有这么一条,当帝王亲来拜谒,当以此礼迎之。
印象中千绝典籍记载的这般的礼节使用只有过一次——前元第三代皇帝元明帝,自幼得千绝门二十二代弟子董疏葟辅佐才坐稳帝位,君臣情分非同凡响,董疏葟在帝位稳固后挂冠而去,一开始不知所终,元明帝亲自上碧落神山寻找董疏葟下落——就是那次,金钟九响,正门大迎。
秦长歌突然想笑,这叫什么?千绝门还真是循规蹈矩啊,上门的杀神也按规矩来,再说自己还没登基呢,就是登基也应该是溶儿啊,自己顶多辅政而已,也值得千绝这么大礼?
越想越觉得好笑,好笑得讽刺,忍不住仰首长声大笑,笑声如利剑万柄,四处飞射,在广阔甬道上远远劈开,将那些聚拢来的云雾再次迫散。
迫散的云雾尽处,甬道尽头,现出肃然而立的麻衣男子。
他身后一色黑白两色的拱桥楼阁,轩敞亭台,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铺成九宫图案,一路延伸至楼台深处,院子里一色白梅长得茂盛如前,褐色枝干道劲伸展,高山上气候寒冷,这个时节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朴的连幅的长窗,隐隐泛着荧光,廊下垂着灯焰微青的八卦长明灯,直线般一字排开垂天而来。
一切如前。
却已永不如前。
秦长歌极慢极慢的笑了下,一丝笑意也无的眼睛,盯着那男子,“轩辕吟,别来无恙否。”
男子微微俯身,“小师妹。”
“不要这样叫我,我已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也不是我的三师兄,没见我直呼尔名么?”秦长歌淡淡道:“轩辕吟,今日我来,你们想必都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你们一个个的拦着,让我血溅五步或者你们血溅五步。”
轩辕吟不动声色的听着,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摇动。
“第二,让我过去,让我亲口去问师祖,为什么。”
微微笑了笑,笑容里满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韵,毫无烟火气,轩辕吟随即垂目,道:“师祖已于去载羽化,您是见不着了。”
“那师父呢?不会也羽化了吧?”秦长歌笑得讽刺。
“师父在太微阁,”轩辕吟道:“他闭关已有数载,连我们也未能得见。”
“哦,”秦长歌拢手袖中,笑吟吟道:“轩辕吟,我没心情和你们有谦有让的废话,你给我个准话,是打是杀是围攻?反正今日我便只剩下一口气,爬也要爬到太微阁前,和咱那师父,哦,我应该叫清玄上人,和清玄上人说说体己话儿的。”
“小师妹,你从来都是这个性子,”轩辕吟不答她的话,只微笑道:“当年师祖在众弟子中挑选下山人选,力排众议选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会因为我是女子吧?”秦长歌讽刺的一笑。
“你说对了。”轩辕吟垂目,平静的道:“你在门中时日不算长,有些事你还未完全知道……不过,千绝门最重要的一条铁规,你想必也知道。”
“凡入世弟子,无论怎样官高爵显,不得觊觎大位问鼎皇权,否则必以天法惩之。”秦长歌缓缓背诵,讥诮的看他,“……难道师祖是因为女子绝不会问鼎皇权,才选了我?没这道理吧?前面那么多下山的弟子,都是男人哪。”
“我说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轩辕吟负手而立,山风中衣袂猎猎,“在你入门之前,师祖曾经给千绝门后续命运承继做过推演,得出的结果是必有弟子践极九五——你知道的,这对于以辅佐帝王,立誓永不染指皇权,并极重声名的本门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一旦有弟子违背这条铁规,千绝门有何面目再面对天下人?有何面目再为帝王师门?”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特意选了女子?”秦长歌若有所悟,慢慢道:“……原来如此。”
“我说到这里,以你聪慧,当知根由,还有什么不解的,你去问师祖吧。”轩辕吟让开身子。
秦长歌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师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轩辕吟语调平缓,“我永远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要到太微阁,必须先经过二师兄的澄心轩和大师兄的出岫居。
澄心轩内,性冷如冰,却也最崇拜师门的二师兄帝绝,冷然立于轩门前,注视着“千绝弃徒”施施然而来。
他身后长剑不擎自鸣,轻响不绝。
秦长歌对他没有笑意的露齿一笑,很温和的道:“帝绝,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帝绝狠狠瞪着她,半晌咬牙道:“门规有令,无论何种情形下,不得对天命帝王有任何伤害,不得直接染上同门子弟鲜血。”
秦长歌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门?我已经不当这里是师门了,你尽可以一泄愤怒。”
“师父还没下令逐你出门墙,你便还算我门中人。”帝绝语气颇为不甘。
“是吗?那真是我的耻辱。”秦长歌微笑走开,走出好远,听见身后“咔嚓”一声惊天巨响。
掀起眼皮,看见身后一道巨大的裂痕,风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脚下,裂缝越来越大,两侧黑白卵石齐齐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风一吹,立即散了无迹。
还是那么个爆裂脾气啊,却只能拿地面出气,热爱门规的千绝弟子,真可怜。
不过武功……实在是越练越强啊……
秦长歌摇摇头,一抬头却看见慈眉善目,静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大师兄隋霁云。
对于这个人,秦长歌实在没有办法像对轩辕吟和帝绝那么不客气,当年,是隋霁云下山将她带到千绝门,碧湖冰冷的湖水里他教会了她关于千绝门生存的第一课,之后在门内,一开始也是他代师父教授于她,直到她展现了不同于他人的出众才华,才由师父亲自教导。
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绝弟子,以捍卫天下和明君帝业为己任,以捍卫本门荣光与承继为己任。”
捍卫,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则的捍卫,哪怕是去死。
抬头,注视着这个亦兄亦师的男子,看见他微微染霜的鬓发,心底忽然起了阵苍凉的痛,这些云天之上,圣门中人,也终不能抗拒时光侵蚀,那么命运呢?裹挟在命运轮盘中的人们,他们是不是也没能逃脱?
秦长歌的问话,开门见山。
“大师兄,当初门中那个观风使,包括整个计划中和白渊联络的,就是你吧?”
隋霁云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半晌悠悠叹道:“天意……天意终究是逃脱不开……”
他微微侧身,也让开了道路,道:“长歌,师父没有逐你出门墙,我们永远不会对你出手,你请吧。”
秦长歌默然踏过他身侧,擦肩而过时突然问,“你在红尘的第三年,我已复生,你为何没有趁那最后的机会,试图找到我,再想办法让我再死一次,从此一劳永逸?”
“我找过,当时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但是不能确定是谁,”隋霁云坦然答,“但是门规有定,帝星之侧,一代只能出现一个千绝门人,我是不能到萧玦身边寻找的,于是我拜托了剑仙师叔。”
秦长歌怔了怔,想起当初第一次带溶儿去上林庵,萧玦遇刺那事,原来当时上官清浔出现,竟然真的就是为了逼出她来,要不是青杀代拦了那一剑,要不是上官清浔是个散漫无意的人,自己那日就暴露了。
“上官师叔告诉我,没找着,当时已到三年回归之期,千绝山门将闭,此生不会再启,我若不回去,将永远无法回归,我只好立即回来。”
“后来为什么没有试图再想办法找我?”秦长歌斜睨着他,“因为按门规,没有需要派遣下山的弟子或观风使,便再也不得过问红尘事务?”
隋霁云不答默认。
秦长歌一扬头,放声大笑。
“千绝门长达百条的铁规,真是好东西啊,足足保护了我好几年,保护我到找上门来哪!”
“那是因为千绝担负的重任不同他人,这是帝王师门,稍有不慎,出现败类,将会祸延天下累及师门。”隋霁云负手道:“你不要以为师门草菅人命或对你不起,不要师门一心一意要杀你,你应当知道,师门做任何事,从来都只是为了千绝的存续和声名。”
“我知道,”秦长歌大步走开去,“我就是那个败类,我已经祸延天下,那又如何?我现在决定了,这个皇帝我做定了,你们拼死不想让千绝门中出一个皇帝,我就一定要做!”
她手一挥,跟上来的护卫精兵劲弩队火器队快步上前,将三层院子密密包围,秦长歌冷冷道:“给我留住他们,过来一个人,你们也别下山了。”
底下哄然应是,举箭的举箭抬剑的抬剑,围住了那三人。
轩辕吟若有所思神色不动,帝绝不住冷笑,隋霁云回望太微阁,神色郁郁。
秦长歌大笑道:“愿意杀人,就杀吧,看你们杀不杀得完!”
几步将他们扔在身后,直奔后院太微阁,昂首看着前方太微的匾额,大喝,“清玄上人,我来了!”
静默。
“告诉我,为什么!”
又一阵静默。
秦长歌双手抱胸,往门边一倚,冷冷道:“上人,不要逼我,我的大军就在门外,只要我下令,拼着死上个万把人,还是能把千绝门给烧了的,尊敬的上人,你不是体恤生灵么?你不是视千绝如生命么?你忍心这许多人命枉自牺牲?你忍心千绝百年基业被毁?”
“你来了。”
难辨男女,难辨老嫩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在耳侧,仿佛有人就在身后说话,秦长歌却连头也没回,只看着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淡淡道:“别废话。”
“当年,你师祖以紫薇术数推算,十年之内,千绝门墙必出帝星,并最终祸及师门。”那声音悠悠飘荡在整个千绝门上空,忽远忽近,如暮鼓晨钟,涤荡与人心间,“为了避免这等情形,你师祖特地选中了你。”
秦长歌一挑眉,亢声道:“皇后不是帝星!”
“当时不是,你下山前,你师祖还重新推算过,确实不是,”那声音里毫无情绪,“但是在你做了皇后之后,有一次你师祖心血来潮对你的命盘重新推演,突然发现星图有变,你命星将移向紫垣。”
“我可不可以说这是一个很讽刺的笑话,”秦长歌嗤的一笑,“照你这个说法,我是要谋朝篡位了,所以你们布局,借助白渊之手杀了我,但是你们不觉得,如果我不死,如果我不重生来要报仇,吞并六国直至如今掌纳天下,现在我很可能还是西梁后宫里的睿懿皇后,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杀上山门。”
“不过是天意捉弄而已,”那声音淡然道:“也许是如此,但是,谁知道就一定不是你之后当真以皇后之身谋朝篡位,坏我千绝门规声名呢?”
“好个谁知道,好个莫须有!”秦长歌大笑,“很好,很好,原来如此,因为我‘也许’会当皇帝,你们为了维护千绝的规则和声名,不得不对我出手,但是碍于千绝门人不能屠戮同门的规矩,你们选了白渊这个棋子,这个满怀仇恨的小子,也许从护卫开始做到国师,其中都有我伟大的观风使大师兄的手笔,我说呢,我说他虽然惊才艳艳,但有些事也不至于那般清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师祖大人术数通玄,算什么算不到?”
那声音沉默,秦长歌冷笑,“后来怎么不想办法对付我了?看白渊一个人对付我够了?”
“霁云回来后我们重新推演,发现你重生后命星已经定位紫垣,而不是当初的侵犯帝星,那时候你已经是天命帝王。”那声音淡淡飘旋在半空,“千绝门,帝王辅佐之师,永不会对真正的天命帝王有任何大逆行径。”
“哪怕这个天命帝王,将来会率领大军杀上千绝?”秦长歌讥诮的道:“我发现,你们遵守门规捍卫门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随即苦笑一声,她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道:“我原先……何尝不是呢?”
是的,何尝不是呢?十四岁奉师命下山,一力辅佐萧玦登上帝位,让出后位,甚至违心的为他娶妃子以平衡势力,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帝业……甚至重生以来,依然习惯的以辅臣自居,为他出谋献策为他治国平天下……一直记着千绝的门规,前世今生都不曾背离那个自小灌输的律条,连想都没想过要背叛,结果却讽刺如此……
想起来真是好笑,在门中千辛万苦渡过了十关考验,到头是为了被赶着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能说,千绝门洗脑的本领,比搞传销的还厉害啊。
“最后一个问题,”秦长歌吁出一口气,道:“我的身世。”
那声音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方自响起。
“你自己不是已经猜着了么?饮雪一族,向来只能有一位神女,不想上代神女居然生出了孪生女儿,按照惯例,如果有这种情形,是必须要杀掉一个的,但当时你师祖感应天机,破例出山在天下寻觅佳徒,正好路过冰圈,看见了你们姐妹,两人根骨都极好,你师祖极难选择,最后抱走了你,你师祖爱才,觉得你姐姐不能带走颇为可惜,让你母亲选择一门武功作为馈赠,你母亲当时正在伤心,随手指了镜花舞,之后你师祖因为和上官有约,不方便带着你,便将你寄养在云州,后来他悟及天道,急急赶回碧落闭关,便由你大师兄去云州接来你,在你的记忆里,自然只记得云州是家乡。”
“原来云州不是我的家乡……可惜了那四十万父老……”秦长歌闭目,喃喃道:“师兄接了杀掉我的任务后,便以观风使的身份下山,他的手上不能直接染我的血,只能借刀杀人,他选择了白渊作为那把刀,他大约见过玉自熙拼命寻觅冰圈中的起舞女子,将这个消息提供给了白渊;他帮助白渊崛起,拥有了能够对付我的力量;甚至非欢当时遇上离国内乱导致没能及时保护好我,也许也有白渊和他的手笔……而且,大师兄的通玄术数窥人内心也是很强悍的……观人色而知人心,西梁皇室里那些人暗藏的心思,他大抵也看见了,所以到那时,各方势力人心被他们两个巧妙拆解运用,最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