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士兵已经转过半个身,愕然回视,对方已经一扬马鞭,淡淡道:“我乃天子使节,代天巡视,按说你家大人应该迎出先叩请圣安才对,如今我不用他迎,他还好意思要我通报么?”
语音一落,男子长鞭一甩,不知怎的便巧妙地卷落了拒马桩上的绳扣,啪的一声,营门敞开,男子一声长笑,已经长驱直入。
他身后一骑,马上一名骑士一直默不作声,士兵本想打个暗号,通知下都督,不妨他突然回首,夜空下男子目光如寒星如利剑如出鞘的闪光刀锋,平静森冷而又威慑无限,竟吓得他一惊,生生将动作给逼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两骑已经直闯主帐。
那俩人的马极其伸骏,快如流星闪电,军哨们纷纷阻拦,然而马上骑士手一翻,亮出一幅黄陵圣旨,低喝:“圣旨在此,谁敢阻拦?”
不过一怔神间,他已经风一般的卷过。
主帐密密深掩,隐隐透出灯火,男子下马,毫无顾忌的笑道:“南都督好筋骨,这么深夜了也不睡!可是正在深夜把酒纵论天下英雄?在下可否叨扰一杯?”
一掀帘,毫不犹豫的跨入。
无遮无掩的灯火扑面而来,同时一齐射过来还有诸多含义难明的目光。
怔了怔,目光一轮,男子笑道:“······诸位到得真是齐全······”
帐内,济济一堂,平洲大营所有将官全数都在,主座上,容貌儒雅,不似武将倒似书生的南星凡慢条斯理的抬起头来,微笑道:“正等着大使你呢。”
底下将官哥哥面色肃然的盯着这位天子使臣——太年轻些了吧······还是个少年呢。
来着自然是反串狂人兼阴毒侍郎泰长歌。
她数日数夜奔驰不休,和楚非欢俩人,丢下大队随从,只带了几个护卫先期赶来,就是因为担心平洲大营动向,要在第一时间之内,取得主动权。
取幽州,必得经平洲,曹光世不是蠢人,他会有的做法,泰长歌用手指都能猜得到。
现在,抢时间就是抢胜利。就是抢得这场内战的主动权。
平洲灵州两大营,泰长歌之说以不先去较近的灵州,却宁愿绕道赶来平洲,就是因为南星凡其人,不仅出身勋贵世家,而且文武双全,为人城府深沉,此人自幼练得童子功,一身内力十分了得,是员猛将,据说当面对招,天下还没有能在百招内取得他性命的高手。
如此强悍的人物,自然要先掌控在手。
这是一场惊心冒险——孤身闯营,面对的是十万大军和一群高手将领,每人砍一刀都会活活将人累死,只要稍有不慎,爵士高手也会尸骨无存。
泰长歌的原意,是想自己一个人来,然而楚非欢默然无语,却坚持上马,他宁静的姿态显示着绝不妥协的决心,大有你一个人去我也一个人去,咱们各行其是的意思,泰长歌怎敢让身有沉疴的非欢独冲过来?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岁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吾愿与你死生一同。
星空下苍白男子不着一言,已胜千言。
回首,有意无意对非欢一笑,示意他放心,泰长歌立于帐门口,盯着南星凡的眸瞳略略一看,坦然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正当对酒好时节,莫多言多谢都督美意了。”
却不先进来,而是顺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长针,将牛皮门帘掀开钉住,灯火与月光交织在一起,应着帐外一直未曾下马的男子身影,他挺直如竹,沉在黑暗中的轮廓秀丽逼人。
“天热,牛皮大帐不透风,诸位不觉得闷气么?”泰长歌笑吟吟手一伸,似要接住满手的月光,“诸位见笑了,这北地长风,浩淼星月,非我等南人时时可见,所以不舍得用帐幕隔在门外,须知但要饮酒,怎可部就此掬清透月色?”
她微笑着,漫步上前,在地下自取了一坛酒,随手拍开泥封,仰首一饮,又对诸将照了照。
众人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少年,风姿清逸,潇洒自如,于幔帐刀剑在身,杀气凛然的诸将之中,视诸人久历战场风霜的杀气血气与无物,谈笑风声磊落自然,举手投足之间只有风流态度,却又不失男儿豪气,着实身材光耀,令人心折。
须知沙场男儿,敬慕腹有诗书的文人才子,却又嫌弃那份读多了的酸儒气息,如今难得见到一个集文雅与豪迈于一身的人物,顿时觉得这才是完美无缺的男儿!
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好!”
喝声刚出,便被上司警告的目光逼了回去。
泰长歌当没听见,只是笑嘻嘻将酒坛放了回去,摇了摇手腕道:“哎呀,好重,原来还是装不来影响,劳顿给个碗罢!”
有人哈哈一笑,递过碗来,有人面露轻松之色——原想着这少年光风霁月风采非凡,心中有些不安,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花架子,连个酒坛都抱不动的。
气氛略略轻松下来,诸将们开始各自敬酒。
南星凡是个眼色,副将愈雍端着酒碗上前,笑道:“我们北地风俗,招待第一次上门的贵客,那是要喝个‘架臂酒’,再谈来意的,赵大人可愿折节,与末将架臂一饮?”
“哦?何谓架臂酒?”泰长歌眨眨眼睛,一脸好奇。
“以臂而架,相对而饮,以示情谊永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泰长歌微笑,“真是荣幸啊······”
面目英俊,浑身绽发英悍之气的愈雍去过酒碗,双臂沉沉往泰长歌双肩一压,笑道:“就是这样!”
“砰!”
泰长歌被活活压倒在地,一屁股坐在酒坛上,酒水立即湿透了下袍。
帐中静了一刻,随即,哄然大笑。
笑声里有人大叫道:“赵大人,你的袍子比你更馋酒啊?”
有人调侃:“臀入美酒,滋味如何?”
有人摇头,咕哝,“废物!”
坐在帐篷靠门边的一个司官笑得呛住了,捧着肚子踉跄的跑到帐外,执着木柱吭吭的咳,一边想一边觉得乐不可支,得意洋洋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眸子清澈如水晶,反射着世间一切光怪陆离却不染尘埃,矜贵而冰冷,水月镜花一般的通透深明,他那般森冷而讥诮的看着他,目光仿佛在看一头泥泞里打滚的猪。
怔了怔,司官一霎间有些恼怒,这人不过是姓赵的一个侍卫,敢这么看他?姓赵的自身都难保,这侍卫还敢如此嚣张?
他愤愤的转过头,思考着假如都督真的下了决心杀了那个朝他来使,自己就亲自解决掉这个侍卫。
转头的刹那他突然一怔。
有什么不对
不过一个侍卫
为何有这般冷然至漠视的眼神?
还有,他的腿
他转身,好奇的想再看清楚。
“嚓!”
仿佛有人扬了扬袖角,白光一闪。
他觉得咽喉一凉,不过是一朵雪花飘落肌肤时所能感受的凉度。
然而体内所有的热流都被这凉度带走,力气、精神、灵魂哗啦啦如水流逝。
他扶着柱子,一声不吭的软软倒下去。
柱子上很快从上到下涂了上一层鲜艳的色彩,在月色下闪着诡异森凉的光。
身前,不远处士兵们目不斜视的巡逻而过。
身后,帐篷里的肆意讥笑还在继续,那些奔涌的声浪,热烘烘的人体气味夹杂着牛皮的气息一阵阵冲出来,如此蓬勃而喧嚣。
可惜,自己再也不能拥有了
司官缓缓倒在帐篷与木柱之间的暗影里,临终,嘴里犹自喃喃低语。
没有人注意到暗影里刚刚死去的一个同僚,更没有人听见,他最后的那一句,散在风中的警告:
“小心”
秦长歌在满帐篷的哄笑里,讪讪的、不知所措的笑。
她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袍子臀部全部湿了,湿嗒嗒的向下滴着酒水,帐篷外的风闯进来,将他的袍子吹得紧紧贴在腿上,显现的轮廓清瘦紧致。
面对众人哄笑,她似十分尴尬,但仍强撑着,说道:“岂不闻好酒者愿以身溺于酒?我这也算是效仿古人矣”
众人听他还要掉古人给自己圆场,笑得越发开心。
愈雍装模作样的上前给秦长歌擦酒渍,一边笑道:“赵侍郎,对不住,末将给你赔罪”一边却咧着嘴,顺手悄悄在秦长歌屁股上捏了一把。
众人自然都看见了,这回笑意里都夹了几分淫秽之意,军中没有女人,以男作女的花招也不是没有,赵莫言生的好模样,在众人看来着实是个兔子料儿,众人盯着他湿透的袍子贴紧后显现出的紧窄臀部,忍不住咕的一声声咽口水。
想着愈雍那“侍郎”两字说的怪模怪样,华丽的调笑含义分明,又是一阵想入非非。
愈雍得意的转头,向南星凡眨眨眼。
上座南星凡瞪他一眼,有些不喜他的随意放肆,然而目中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这个赵莫言,半年来名动天下,更曾以雷霆之举杀掉李国公爱子,定然不是寻常人物,所以他自从听得消息是他前来,早已令探马时时注意,进营时设席相待,也有考察探究的意思。
乍一见面,见这少年也算先声夺人风采非法,确实不负能人知名,不由泛起杀机。
不过这番一试,却知终究不过一介书生,顶多算个运气好,看起来有点不凡其实还是不脱酸腐气息的小书生罢了。
这般想着,也放了心,将一直凝神布于全身的内力散去,端着酒碗,含笑下座来。
他却不知,有种人懂得一味拌弱一样会惹人怀疑,有种人善于揣摩并控制他人心理,有种人擅长最合适最有分寸的伪装,最阴狠最森冷的隐忍。
他微笑,端杯,不再蓄势待发的,下座来。
杀这样一个书生,当真只是捏捏手指的事。
干脆,给他个全尸吧
酒碗中酒色清冽,南星凡微笑着举起酒碗,递给秦长歌一碗,朗声道;〃赵大人,愈副将粗鲁武人,不懂规矩冲撞天使,请念在他无心之过,恕罪恕罪星凡在这里给赵大人赔罪了。”
秦长歌微笑去接,逊谢不已,“不敢,不敢”
她平伸手掌,去接酒碗。
“嚓!”
比刚才外面那一声更低,更亮!
一匹白色亮锦!一浪深海之涛!一霎惊破苍穹长空的烈电!
电光起,电光飞,电光刹那没入南星凡双眼!
没有人能把哼练功夫练到眼睛!
惨嚎声起,血光飞溅,那声音刚刚曳出咽喉未及发出,秦长歌已拔身而起,霍地一个飞旋,恶狠狠横刀一劈!
“嚓!!!”
南星凡头颅落地!
带着两个几乎能穿透后脑勺的偌大血洞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尘埃!
一片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僵滞中。
秦长歌脚步一错,唰的一下一退数步,行云流水般到了愈雍身前看夜不看反手一刀,刀光连柄没入愈雍胸口!
刀入,刀出。血锦随刀而出,在半空中华丽丽悚人眼目的狂肆铺开!
转身,一缕黑发飘在唇角,被泰长歌咬住,似笑非笑,宛如修罗般轻蔑的看了瞪大了眼,哥哥的冒出血沫的愈雍一眼,泰长歌俯身过去,轻轻在他耳边道:“吃我豆腐?你可知道吃我豆腐的下场?”
愈雍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光芒渐散,只是不肯错开眼珠,依旧死死盯着她。
泰长歌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不急不忙的接到:“你吃豆腐,我挖你心。”
单手一递,一搅,再一拖,一颗血淋淋尚自跳动的心脏,自刀尖跳跃而出。
横刀一拍。刀背上的心脏带着一抹雪线飞了出去,啪一声落在主帅案几上,犹自微微跳动。
一地鲜血淋漓,一身微尘不染,立于两具狰狞尸体之间的泰长歌,满意而肃杀的看着早已僵成泥塑木雕的众将,一笑,缓慢而清晰的道:“陛下有旨,南星凡、愈雍欺君附逆,罪无可赦,着处枭首挖心之刑!其余诸将,护国有功,着即原地加升一级!”
所谓恩威并施,大棒加蜜糖,正如是也。
营中诸将,早已给揉搓的昏昏然不知所以。
南星凡的心思,座中有点级别的将领多少都有点数,除了性情勇悍急功好利的愈雍一力赞同,其余人多少都有些犹豫,毕竟这是造反的事,一旦失败下场可是株连九族,就算事成,从龙有功的功臣,拜王拜相的能有几人?在萧氏皇朝是将领,在李氏皇朝还是将领,领着脑袋苦杀一场,到头来算算也没多大赚头嘛。
何况以幽平一地之军对抗全国军力,对手又是有战神之称的皇帝,这胜算并不大。
但是南星凡驭下甚严,平日里也多有恩惠,本人作风也是绵里藏针城府深藏的类型,诸将听命惯了,一时也不敢反抗之心。
当然这多少有点侥幸想头——说不定成了呢?成了就是开国功臣,就算不成,咱俩到时扯个“被逼附逆”的由头,也未必就杀头罢?
尚在两难之间,打算交给上司决定自己命运的诸将,今日,原来是打算看一场朝廷天使被诛的好戏的。
结果,却有死尸横陈于地,却是威名满天下的都督大人,和勇悍无伦的俞副将。
谁也没想到,一个文官出身的朝廷使臣,竟有如此雷霆万钧的绝杀手段,二话不说奋起杀人,枭首挖心残很绝伦!
诸将们也是血战沙场奔杀出的战士,饶是如此,也被如此狠辣霹雳手段给震翻了。
风从帐篷开出无休无止的灌进来,打在众人脸上,木木的不知疼痒。
他们只是呆呆注视着那个少年。
一地鲜血横流,浓郁血腥气息里,刚才还不可一世,现货跋扈的两大将领成为尸体,而那个刚才还被自己嘲笑挖苦,轻蔑讥刺而不敢发作的单薄少年,正一脸若无其事的微笑转首,语声淡淡,送上加管一级的恩赐。
他们满心震撼,慑然竟至不敢出声。
长风啪啪的击打案上书卷,吹断营外悠长马嘶,昨日满心期待奏起的金笳,今日已罢吹。
一张纸笺被风卷落,悠悠落地,泰长歌微笑俯首,看了看。
正是曹光世写给南星凡的“共享天下,愿为臣子”的邀请书。
讥诮一笑,泰长歌用指尖轻轻拈起那张纸,已经被血粘在了南星凡面上,在风中抖抖颤颤却不肯飘离,那浓黑的“放马北疆,逐鹿四海”字样,如今看来着实是个讽刺的笑话。而案上,刚才那个奔放热烈的人胸膛中猛烈跳动的心脏,如今死寂冰凉,僵硬微紫。
还犹豫什么呢?在犹豫下去,等着自己又是什么呢?
“啪!”
身着重甲的将领们,突然齐齐跪下去,呼声如雷,震撼天际!
“臣等领旨谢恩,誓终吾皇,吾皇万岁!!!”呼声隆隆的传出帐外,碾压着北地初秋之夜微凉的空气,士兵们好奇的纷纷从营帐中探首,望向主帐的方向,他们不知道,就在方才好梦沉酣的瞬间,有一个人,已经完美的结束了一次冒险和挑战,已经翻云覆雨,扭转局面。将一群各怀心思的勇悍杀将,牢牢握在手心。
星光烂漫,洒在沉寂有躁动,荒凉又寥廓的北疆大地上。
星光下,帐篷外,沉在暗影中的苍白秀丽男子微微仰首,向着天际最为灿烂明亮的那颗星子,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喜悦的叹息。
“三公子我做你的伴读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小厮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陪练对手好不好?”
“三公子我……”
“停!!!”
疾行中的少年无奈停住脚,低首,侧身,看着自己被魔爪抓的惨不忍睹的袍角和抓着袍角,坐在他袍子上的那个漂亮肉球,头疼的发出一声哀叹。
后者眨着大眼睛,好无辜的好可爱的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