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谊厅里再度一片静默,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每个人都避免用正眼去看坐在长沙发正中央、看起来脸色有点阴沉的尚融。
「……当然是上面的那个。雄性的被教导者必须处於主动的地位,否则就没有教学的意义了。」尚融扯了扯唇角。
众人明显一齐松了口气。秉烛开口还想要问些什麽,却被竟陵从旁边踩了一脚,他看著拚命朝他使眼色的鸟妖,只得困惑地搔了搔额发。
顒衍见尚融搂著忌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忽然想到,如果说被教导者必须处於主动的地位。那麽尚融和忌离的第一次,尚融不就是……
顒衍看著尚融宽大的背影,觉得还是把那两人初识的细节,当作是这间土地庙永远的秘密好了。
—初识 完—
秉烛夜话 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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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教室的讲桌上吃著蛋糕,越吃越觉得不对劲,教室里太静了。
他再怎麽少根筋,也知道今天是园游会,是属於人类的庆典,而且那个叫桃惜的小女生,对这个庆典似乎花了很大的心力,不会就这样抛下这个吃茶店不管才对。
忌离於是吃掉手里最後一块蛋糕,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站在窗口张望。他发现远方体育馆附近,有一群人集中在那里,那些人一个个神色惊慌,感觉像发生了什麽大事。
忌离低头一看,才发现教室的走廊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迤逦的血迹。
妖类对血通常敏感,忌离判断那是属於人类的血。他解下做蛋糕时的头巾,顺著那道血迹,缓步往长廊末端走去。
长廊上依旧空无一人,忌离发现那道血迹一路通往屋顶上,他心里更加疑惑,抓著扶手一步步往上走去。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上,听起来格外清晰。
忌离推开了通往顶楼的门,地上的血迹到这里似乎就断了,他探头张望了半晌,却不见屋顶上有任何人。而且这屋顶似乎很久没人使用了,到处是雨水造成的青苔,还是黑色的污泥,让爱洁的忌离不怎麽想靠近。
忌离转过身正想离开,蓦地耳後风声剧起。
他吃了一惊,好歹是修行了上百年的妖神,虽然忌离的长处向来不在体术,多少还是有一定的水准,他忙向墙壁一闪,躲过了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
对方一击不中,很快又卷土重来,对准忌离的背心又是一刺。忌离这回再也不敢殆慢,指尖往地面一点,潮湿的泥土受到水行牵引,卷上来牵制偷袭者的行动。
忌离眯起眼睛,把背贴在顶楼的水塔壁上,总算看清了偷袭他的人。
那是他这回的雇主,也是把他引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那个人类小女生桃惜。
但是现在那个小女生给他的感觉却十分不同,忌离不确定地看著她。只见她仍然穿著那身执事燕尾服,洁白的领口却染上了鲜红的血迹。不止领口,这个小女生的脸上、发上,甚至那双纤弱的掌上,都沾著令人触目惊心的嫣红。
忌离的眼睛对上桃惜的眼睛,那双缺少镜片的眼睛里,闪动著诡谲的深蓝色光泽。
那不是属於人类的眼睛。而且忌离从那双眼睛里,感觉到超乎寻常的妖气。
但如果对方是妖鬼,以忌离的道行和这人类女孩的年纪,他不可能察觉不到才对。眼前的女孩是人类,忌离完全可以确认。
他也看清楚对方拿来攻击他的武器是什麽了,那是一只普通的原子笔,似乎在他之前已经攻击过什麽人,原子笔上全是斑驳的鲜红,地上的血迹恐怕就是从此而来。
「你……」
忌离才开口,少女的身影快若鬼魅,竟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原子笔,朝忌离的颈项刺去。忌离没有办法,只能举起右手,只听周围的水管一阵刺耳的绽裂声,水注穿破了厚实的管壁,射出刀剑一般锐利的水剑。
本来想这就足以阻止身为人类的桃惜。但忌离才来得及退到阶梯口,桃惜的身影竟如瞬间移动一般,蓦地出现在水注另一端。
忌离吃了一惊,还来不及闪避,只觉颊上一疼,原子笔已然划过他的脸颊,在眼角下方划出一道食指长的伤痕。
鲜血缓缓淌下忌离眼角,刹那间时空也像静止一般,连周围喧嚣的人声也消失了。
忌离看见那个少女背对著他,在水管上缓缓站直了身躯,然後回过了头,泛著蓝光的双眸俯视著身後的忌离。
忌离瞪大了眼睛,看著少女缓缓扬起的唇角。
『终於……终於能够和你见面了。』
似曾相识的声音,重叠上全然陌生的面容。忌离感觉自己的意识,也从熟悉的场域里,逐渐被带走、拉离,回到那个总是充满人类与嘈杂的大宅院里。婴儿的哭声、仆从的嘲弄声,满脑肥肠的达官贵人,还有在最後一刻,终究选择背弃他的那个人……
还有眼前,那个本该在井底淹死、现在却对著他微笑的少女。
『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了吗……当初你,非得把我杀死不可的原因?』
忌离看著慢慢朝他喉口递来的原子笔,彷佛当年隐没在井水中,少女苍白而无助的指尖,只觉得後颈上的莲印又灼烧起来,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还要炽热、还要刺痛著他。
他从未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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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後悔、无从後悔……同时也不想後悔。
然而忌离此刻,面对逐渐朝他逼近的笔尖,生平头一次,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啊……啊啊……」
他彷佛回到那个当年从鱼缸里破水而出,什麽都不熟悉的雏妖。然後用人类的声带所能发出最原始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叫出来:
「啊、啊啊啊啊——!」
***
秉烛停下了追逐的脚步,看著体育馆另一头窜起的乌云。
他其实连续失眠了好几天,刚才竟陵在和知诚对打时,秉烛就差点睡过去。
至於失眠的原因,不可不归功於他那位残暴又小心眼的师傅,阎魔。
这男人虽然主动说要结束师徒关系,却在要回神山的前一天把他叫到跟前,说是要教给他最後一件事。
本来秉烛还以为他是要传授自己什麽不世功法之类的,但阎魔却只是把一张像是纸符的东西,交到他手里。
『把这东西放进那只云螭的贴身衣物里。』阎魔对他说。
『贴身衣物?』秉烛怔了怔。
『嗯,小久跟我说了,你负责那间土地庙的所有家事不是吗?包括衣物盥洗什麽的,把这个纸人放进那只云螭的内衣里侧之类,对你而言应该轻而易举。』
秉烛当时迟疑地看著那张形貌奇怪的纸符人偶。
『这个……不会对忌离哥有害吧?』他问。深怕阎魔下一秒会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因为他家师傅从不允许学生问多馀的问题。
但阎魔这会儿却异常和善,像个保险推销员那样循循善诱。
『放心,就像我上回跟你说的,只是防止逃犯把他劫走,所做的合理监控行为罢了。』
秉烛没有办法,毕竟师命不可违,想来忌离的本领一向高强,一张纸对他也不会有什麽大害,就趁著收忌离兜档布的时候,把那张纸符藏进了他的跨下夹层。
顒衍还在大雨里狂奔著,秉烛忙跟上他的脚步。每次只要遇到和学生相关的事,这个男人似乎就特别拚命,明明平常的体术和脚程都不值一哂的。
他望著远方宽阔的背影,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在秉烛的印象里,他就经常像这样追著这个男人。
总是注视著他、总是亦步亦趋地追随著他的脚步,或许连秉烛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为什麽如此在意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明明自己,什麽记忆也没有的。
轰隆一声,天空忽然急速地阴暗下来,秉烛看见前方的顒衍停下脚步。就在体育馆的对面,校舍的正上方,有团一看就知道不寻常的乌云,正迅速地往某一处聚集起来。
秉烛见顒衍蓦地神色一紧,仰著颈子退了两步。
他顺著顒衍的视线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吃一惊,就在校舍的正上方,云雾缭绕的中心,竟盘旋著一只巨大的蓝色水龙!
他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龙。拜顒衍的历史课之赐,秉烛在山海经或述异志里看过不少次各种龙的图片。他刚来这间土地庙时,载他来的那台轿车,据说就是某条龙变的。
但是无论看过再多二次元的图片,都无法取代眼前的视觉震憾。
「这是……忌离……哥吗?」
伴随著巨龙的出现,归如高中也开始下起雨来。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雨,而是倾盆的雷雨,天空先是响起无数巨雷,像要撕裂什麽似地从这一头划到另一侧。
「糟了……」秉烛听到顒衍咬牙低喃。只见他再次转身,这回却是往巨龙现身的方向跑,秉烛连忙跟在他身後。
顒衍很快发现到他,秉烛以为他又要说什麽「你跟来做什麽?」、「我不需要你。」之类的话,但顒衍只是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开口:
「……你的头发,没事吗?」
秉烛怔了一下,才知道顒衍指得是他被竟陵削掉一边的发丝。
「没事。我、我没有受伤。」秉烛忙摇手。
「竟陵那小子呢?」顒衍脚下不停,扭头问道。
「不知道,竟陵哥似乎没有跟过来……毕竟比赛还没有结束。」
他一看见顒衍跑出来,不假思索地便跟了出来,完全忘了刚才还在比赛。现在想起来,他这样临阵脱逃,友谊赛不知道结果怎麽样了。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有人在意比赛了。只见体育馆的学生也纷纷涌了出来,为眼前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而惊异不已。
秉烛夜话 169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有人在意比赛了。只见体育馆的学生也纷纷涌了出来,为眼前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而惊异不已。
秉烛看见许多学生忙著收摊,把帆布盖上准备已久的摊位。但更多学生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目瞪口呆地仰望著天空,显然也看到云雾中的惊人景象了。
顒衍和秉烛跨过大半校园,大雨把两个人淋得湿透,顒衍索性把符籙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捏在手里,把外套脱去,穿著湿透的衬衫在大雨里狂奔。
秉烛看著顒衍被淋得几近透明的衬衫,还有同样淋得湿透的头发和唇瓣,想起那天在Lodus的所见所闻,不知为何又兴起想吻眼前这个男人的念头。但现在当然不是想这些不正经事情的时候。
顒衍忽然神色一紧,往校舍下的墙角跑去,秉烛一看,那里竟软棉棉地靠著一个人,似乎是个女学生,细看竟是她们班上的芬妮。
「芬妮同学?喂,你没事吧?」
顒衍抓住芬妮的肩头,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芬妮坐倒在雨积成的水洼里,一样淋得浑身湿透,所幸她身上还穿著厚重的执事服,看起来反而不如顒衍狼狈。
「小桃……」她似乎悠悠转醒,一张口就是朋友的名字。
「小桃……小桃不好了……」
顒衍忙托直她的背脊,「你先别说话!我是顒衍老师,认得出来吗?你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会疼?你撑著点,我马上替你叫救护车来学校!」
秉烛也在芬妮身边蹲下来,他发现脚底下的水洼,竟也逐渐染上了红色,低头一看,才发现芬妮侧腹的地方一片暗红,水洼里的红色便是由此而来,除此之外执事服下的手臂上也有明显的伤口。
「老师……老师,你……你一定要去救小桃……」
芬妮似乎意识也有些模糊,顒衍也注意到她侧腹下的伤口了,秉烛见他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他在裤袋里摸了半晌,抽出一条手帕似的事物,也不顾芬妮是十七岁的少女了,硬是用手撕开了她的上衣,那里有个笔管大小的血洞,显然是被人活生生刺穿的。
顒衍慌忙用手帕压住芬妮的伤口,伸手往口袋里摸出手机。秉烛发现他双手十指都在发抖,抖到几乎拿不稳手机。
「老师,我来叫救护车吧。」
秉烛伸出手来,从顒衍湿淋淋的指尖抢过了手机,顺势覆住了顒衍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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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老师,阿芬一定会没事的……不会再有老师的学生,在老师眼前死去了。」
顒衍一怔,漆黑的瞳仁和秉烛四目交投。
秉烛却不再多说什麽,照著健康教育课教他们的方法,打了生平第一次一一九,一边看著顒衍把方才脱掉的外套捡来,覆盖在浑身冰冷的芬妮肩头。
「芬妮,芬妮!你听得见吗?保持清醒,千万别睡过去!听到没有?是桃惜……是班长刺伤你的吗?」顒衍拍著她的脸蛋。
芬妮眨著眼睛,秉烛也靠在她身侧,替顒衍扶住芬妮,只觉她体温冰冷,顒衍拿来按住她侧腹的手帕已整个染红,再这样失血下去,恐怕真的要不妙了。
「老师,你一定……一定要去救小桃……」芬妮仍旧嘟嚷著同样的话,顒衍的体温似乎让她恢复些许神志,她说话也变得清晰了点。
「小桃说……老师,小桃说,她的妈妈是自杀的……」
「你说什麽?」芬妮的声量实在太小,顒衍把耳朵靠近芬妮,耐心地听著。
「可是……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老师,你也知道,我是归如的包打听,只要是……只要是这个地方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不会放过。所以我知道,小桃的妈妈,在小桃很小的时候……」
芬妮咳了两声,神智的恢复同时也带来痛楚,她浑身颤了一下,顒衍忙扶住她。
「你慢慢说,我在听。」他严肃地压低声音。
「小桃很小的时候,曾经发生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妈妈……她的妈妈,有天忽然发狂,就像被什麽恶鬼缠住一样,拿起了家里的菜刀,想要杀死小桃的爸爸和小桃……这件事,附近的邻居都在传,那时候我还很小……只当作是鬼故事一样的传说……」
芬妮抓住顒衍的衣袖,眼睛递往大雨落下的方向。
「但是……但是今天看到小桃那个样子,我才知道……才知道那些,原来都是真的。一定是……一定是缠住小桃妈妈的恶鬼,光害死小桃的妈妈不够,还要来害小桃。老师,请你一定要救小桃……」
芬妮又重覆了一遍,她的脸全淋得湿了,那双一蓝一黑的奇异眼眸里全是水光,让人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顒衍似乎也相当混乱。秉烛见他凝著眉头,一手在太阳|穴旁若有似无地抚著,知道那代表他在思考,也不出声打扰,只是在一旁静静等著。
「老师,小桃……小桃她……在哭。」
半晌芬妮又开口。她气息越来越急促,面容也跟著扭曲,腹部的痛苦显然已超出一个高中女生所能忍受的程度,但芬妮仍旧咬著牙。
「在哭……?」
「我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小桃她,一直都是这样,很擅长忍耐,也很擅长把错揽在自己身上……这也是我喜欢她、同时也讨厌她的地方。老师,小桃会变成这样,一定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从小到大,把她弄哭的总是我……」
少女的五指,慢慢地滑落顒衍的胸口。
「小桃在哭……她体内有个东西,一直一直在哭泣著。老师,我知道老师其实很厉害的,有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本领,也有很多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芬妮的话让顒衍怔了一下,只见她的声音逐渐微弱,眼神也失焦下去。
「所以老师,请你想个办法,别再让……别再让那个家伙哭下去了。让人听了,很心烦哪……」
顒衍伸直了手臂,接住了昏倒在水洼里的芬妮。秉烛见他神色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