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这是要去哪?怎么还带着个病人上路?”
李横只说众人是去阴平办事,这昏迷不醒的病秧子是他们在路上捡的,原本打算带到村子里或阴平给寻一个郎中。
“几位真是菩萨心肠。”刁老伯称赏不迭,然后又道:“刚村里的赤脚郎中给瞧了,这小哥病的不轻,心气虚生火,肝气滞血亏,腿上伤了筋骨,身子又染了风寒,几种症状凑在一起,实在是麻烦的很,郎中开了几服药,刚刚灌了下去,见他吭吭唧唧哼了几声,郎中到说这是好事。咱小村子药都是山里采的,郎中先生只能先将小哥体内的寒给驱了,火给泻了,剩下的就得往阴平瞧瞧了。”
楼小拾苦笑几声,跟着道了谢。
众人又聊了几句,楼小拾才知道这唐家村普遍都是唐姓,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能能沾点亲戚关系。楼小拾无意间提了一句“唐娃子也姓唐,说不准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对方问唐娃子是谁,楼小拾简单的说了几句是他家养子云云,那边倒真的往前算起了关系,问了他们是哪个村子的,唐娃子的全名,竟真的攀上些关系辈数。
村长话锋一转又说起了今个他们救下的这小姑娘,幽幽叹口气:“唐绕也是个苦命的娃子,父母逝的早,本有一门亲事,就等着及笄后嫁给阴平一殷实人家,不想那薄幸郎腾达后竟不认这门亲,唐绕一个人也都是靠村民们帮一把拉一把的过。”
村长说话时,唐绕一言不发,低头小口抿着姜汤,无人看见她眼泪滴进碗里,混着半温的汤水吞咽下肚。
李横和楼小拾对看一眼没接话,旁小三吸吸气叹了一句好可怜。
村长一顿,又换上忿忿的表情:“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想到村子里混进几个挨千刀的骗子,这几日村子也里确实是发生些不安分的事,让那几人一说,更吓得给他们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今早捉了唐绕说她是蛇妖,倒是我们几个老糊涂竟也信了。”
刁老伯接话:“想来应是那几个浑人事先设计好的,倒真叫他们给咱唬住了。”言毕竟要给唐绕一拜,说代村民给唐绕赔不是,冤枉了她也委屈了她。
村长也不说话,唐绕在刁老伯拜之前就上前搀住了他,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滚将下来,叹了一句:“刁老伯!”
众人见她终于开口说话,应是不再记恨,刁老伯一家和村长吁了口气,半晌又重重叹了口气,骂了自己几句“老悖晦”。娣娘红了眼眶,真是为这苦命的唐绕叫屈,轻拭了眼泪,拿过唐绕跟前的空碗,给她添了新的烫口的姜汤。
唐绕将碗放在一旁,几步来到楼小拾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众位恩公对唐绕有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知自己难登大雅之堂,不敢以身相许,但求能跟在恩公身边照顾饮食起居。”
楼小拾忙上前搀扶唐绕,也不说好或不好,后者却不起身,又碰头有声磕起了头。
村长适时开口,冲着李横道:“唐绕是个好姑娘,烧饭洗衣,针黹编绣,不敢称精通,却也样样拿得出手……”本想继续说,又恐被人误会是嫌弃唐绕,急着将人送出去,中途便停了口,又是一声叹气。
娣娘却在旁边就事论事,一个劲的夸着唐绕生得俊手又巧,说话不用避嫌,直来直往:“唐绕妹妹就是性格闷了些,也不爱跟人走动,殊不知村里不少哥哥弟弟都喜她喜得紧,就是碍于她大姑娘的矜持,不敢贸然上前攀交。今个出了这么个事,妹妹嘴上说不怪咱们,可咱也知她心里必定结了疙瘩,更加不敢再与村里人搭话相处,与其让她憋憋屈屈地呆在村里,倒不如几位公子给她带走,难得她对几位敞了心,愿意跟随,伺候左右。”
娣娘的话是冲着李横说的,在她看来这个身穿布衣仍品貌非凡的公子应是主人,身边跟着的楼小拾看起来像是管家一类的,唐绕的去留全等着他的一句话。也不知唐绕是没看出来还是怎的,只一个劲地跟楼小拾磕头,急得娣娘在一旁叹她没眼力价,这才一个劲地根李横说好话。
楼小拾也猜出众人心思,心下想笑,抬手遮住要勾起的嘴角,悄悄跟李横打了个眼色。他们此行目的本就是添买一些家里、店里帮衬的丫鬟小厮,唐绕主动要跟着他们,楼小拾自是欢喜。李横瞧见瞥过来的眼神,点了点头,轻轻咳了一声。
娣娘敛声,众人知道他要说话,都将目光投了过去,唐绕也抬着头小心谨慎地等着。众人只知大户人家择丫鬟都是要求甚严,见李横面无表情,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李横声音不疾不徐,开口道:“咱家虽不是大家,但对丫鬟选择的规矩也不少……”
众人以为李横这是要驳回,唐绕红了眼眶又欲磕头,李横接着道:“但怜唐绕身世凄苦,心中不忍,咱们也不是无情的人,今收你进我家为丫鬟,只望你能恪尽本分。”
村长知道李横这是同意了,话里点了唐绕几句也不知她听没听懂,见唐绕还傻愣愣地跪着,忙提醒她谢这位爷收留。唐绕闻言,赶忙转过来冲李横磕了几个头,刁老伯一家也跟着高兴,娣娘心中虽不舍,但知经过今天的事后,唐绕跟着他们走比留在村子里要好,只暗暗祈求这是户宽厚人家。
楼小拾扶起唐绕又说:“咱们几个爷们带着你一路餐风饮露确实不便,进阴平办事也就一二天就回,到时再来接你可好?”
村长见对方考虑得周全,心中也满意这人家不是好色邪佞之徒,跟着在一旁劝唐绕,就在唐家村多等几日,也好跟村民们一一告别。
唐绕面上犹豫,张了张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咬唇不语,众人劝到后来见她也不反驳,只当她同意了,见天色不早,便打发众人回屋歇息,刁老伯的儿子挑着盏灯,送唐绕回了家。
转天一早,楼小拾几人在刁老伯家吃了早饭,娣娘帮着在一旁打点,装了些干粮又出屋喂驴,刁老伯递了个纸包,纸包里装着几个药丸子,说是这一路上给那小哥吃的。旁小三小声地说了个数目,楼小拾会意,给刁老伯一家留了些散钱。刁老伯开始还推让,最后也拗不过楼小拾坚持,便将钱接过,又喊娣娘一定给他们多装些茅草。
旁小三驾着车出了唐家村,李横和楼小拾在车内说着话,那不知名的小哥仍旧靠着车厢昏迷着。
车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楼小拾探出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旁小三表情怪异,指了指一旁的土道,原来是有人屈膝坐在地上,楼小拾定睛观瞧,发现竟然是唐绕,她身后还背了一个包袱。唐绕也瞧见了他们,站起身几步跑到跟前,怯怯地喊了一句:“爷!”
楼小拾苦笑,明白她是怕他们说“接她”只是敷衍,也不知唐绕等了多久,只觉得她浑身冒着凉气,见她这么坚决也就不再给她送回去。拉她上车问了几句,唐绕吸吸鼻子说让小狗子给村长捎话了,众人便带着唐绕上路。
无名男子!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几人忍不住将棉袄都披在身上,车厢里也烧了火盆。本应化开的河面又结了一层冰碴,楼小拾搓了搓手,问:“天怎么这么冷?山前山后竟好似两个季节。”
唐绕接口道:“前阵子倒春寒,鹅毛般的大雪又急又密,数日不歇,气温骤降,冻死了不少家禽牲口,人家里的小儿老人都跟着冻倒了一片,城里药价借机上涨,穷人们叫苦,但也只能挨着。现下雪化了,风住了,几位爷要是早几天来,怕是都过不了唐家河,这之前就得冻回去了。”
李横和楼小拾这才知道阴平的天灾原来是雪灾。
旁小三当初估计过了唐家河再有半天的路就能到阴平,果然不错,一行人于申时左右进了阴平县。小县城连淑浦县的一半都不到,街上行人极少,空气里还带着潮气,偶尔吹来的小风跟刀片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
几人寻了处邸店,拍了半天才敲开门,从店里出来一人,苦着脸将驴子牵到后院,小二也缩着脖子,赶忙招呼众人进屋。一行人裹得严实,连那不知名的小哥都被楼小拾在脑袋上套了包袱皮,掌柜的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提笔给众人登记。
旁小三到柜前跟掌柜交涉,几人要了一里外屋的大间,又叫了几碗热乎的汤面,众人跟着小二上楼。
旁小三出于习惯四处打量,忽然瞄到墙上贴着的画像,那眉那眼和他们之前救的那小哥皆有八九分相像,他认得几个字,画像底下几笔触目惊心的字眼吓得他抖了手,脑海里想着事,等他回神时,众人已进了屋子,小二阖门退了出去。
旁小三拍了下大腿差点跳了起来,叫了一声“我的妈啊”,直给众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楼小拾忙问,心说他这突然犯了什么病?
旁小三抖了抖手,张了半天嘴才说出完整的话:“爷,咱救下的这人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楼小拾惊呼,旁小三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唐绕啊了一声,李横也白了脸色,拉开二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两位爷刚才没注意,咱上楼时的墙上还贴着通缉他的画像了,底下条条目目,大抵说他杀完人逃了。”
李横也顾不得冷了,推门而出,旁小三跟在后面给他指那画像的位置。唐绕关上了门,回身见楼小拾正将那人往里屋的床上拖,也上前跟着搭把手。楼小拾替床上的人盖上了被子,一是怕他再冻着,更主要的还是遮住他脸,免得被外人看见。
不一会,李横和旁小三就回来了,楼小拾见着李横的表情就能猜到旁小三说的无错,凑上前去问了问那通缉上都说了些什么。
“那上说此人名唤韩期,七天前杀了本县一大财主之子,并偷了他家珍贵之物,连夜出逃,特此通缉。”
楼小拾闻言倒吸了口气,观此人面目清秀,想不到竟如此凶猛?
“那怎么办?”楼小拾指了指里屋。
恰巧此时小二叩门,给众人端来了热汤面进来,屋内人皆闭口一言不发,小二有些狐疑,多看了两眼,楼小拾咳了一声,忙掏了几枚铜钱塞给小二,强笑着给他送了出去。
见小二走了,楼小拾垮下了肩膀,又问了一遍:“那怎么办?”
旁小三叫道:“能怎么办,扭送官府啊!”喊完后才惊觉自己声音太大,忙扒到门口听了听屋外并无人走动。
唐绕此时插了一句话:“通缉上说他抢了珍贵之物,爷,您们救他时可见到珍贵之物?”
还是女子心细,楼小拾和李横都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楼小拾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咱们遇见他时根本没看见珍贵的东西。”
李横眉间微蹙:“咱们将此人扭送至官府,若他们找不到‘珍贵之物’,反诬咱们私藏了去,咱们几个恐怕也是百口莫辩。”
旁小三和唐绕急得团团转,直问“怎么办,怎么办?”
李横又道:“唯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他醒来怎么说。”
楼小拾插话:“那他要是醒不过来了呢?”
“醒不过来就找个地方给他埋了!”李横脸色一沉,比了个手势。
大家噤声,李横又嘱咐道:“他既然杀过人,大家就都小心提防些他吧。”
众人跟着点头,李横道吃饭吧,于是众人这才围在一起喝汤面,热汤下肚顿时觉得浑身热乎。
那韩期是通缉犯,众人也不敢带他去医馆了,还好唐家村的赤脚郎中昨个开了方子,楼小拾差人去药店按方子抓了药,又送下去熬了端上来。
“你说咱这不是倒霉催的吗?救人不成反倒惹了一身腥,如今送又送不走,留又留不得,提心吊胆还得搭着钱给他看病抓药……绝对倒霉催的!”楼小拾坐在桌边直摇头。
李横没说话,拍了拍他肩膀表示安慰。晚上,唐绕睡在外屋的小榻上,旁小三用凳子拼在一起凑合睡的,给那韩期在地上打了个地铺,李横和楼小拾自然是一起挤在床上。
李横他们没忘来阴平的目的,白天旁小三跟着楼小拾或李横去街上扫听有无卖儿卖女者,行事还要处处低调,以免被当地的牙人知道了,那就免不了一通刁难。
这场雪灾来的突然,不知是上头没有好好重视,还是中途层层下来有了什么猫腻,阴平县不少缺衣少食的人被迫卖儿卖女。这两天下来,李横和楼小拾倒也瞧好了几人。少了中间牙子的干涉,价钱也便宜了不少,稍有些姿色的农家女儿也不过几十两银子,一些既无姿色又没多机灵的也只不过几两就能买了死契,最便宜的也有几百文的,更甚的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只求能填饱肚子,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楼小拾收了几个躲在破庙里忍饥挨饿的乞儿,只用了一包馒头,那四个小鬼就乖乖跟着楼小拾了,楼小拾本有些犹豫他们年龄不大,干不了多少活,后来一问才知他们四人最小的也有15岁,最大的17岁了,只是长时间挨饿,看起来身形单薄。楼小拾原本打算再委屈他们几晚,等他们动身要回去时再带上他们四人,可那四人却还怕他不要他们,催着楼小拾跟他们签死契。捏着一纸契约,明明都不认的字,却嘿嘿咧嘴直笑,他们顾不得是不是成了奴籍,只知道以后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韩期这人!
汤药顿顿不落下,再加上日日窝在暖和的屋里,这日早上,韩期哼哼唧唧,终于悠悠转醒,其他人正围在桌边吃饭,听见了动静,立马如惊弓之鸟,扔下了碗筷,围在了韩期身边。
唐绕缩在最后,紧张地攥着拳头。旁小三抄起来时带的木棍,横在胸前。楼小拾握着早就准备好的石头,拿在手里掂了掂。连李横都将手伸进怀里,掌中按着匕首。
韩期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众人屏息,全身戒备,前者可能由于刚刚醒来的原因还不有些迷糊,睁着眼睛出神久久不见反应。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韩期终于有了反应,眼睛转了转,扫视头上方的几人,眉头微蹙:“你们是?”
旁小三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棍子,做义愤填膺状,喝道:“你这个杀人犯!你……”却也说不出其他。
韩期闻言勃然变色,挣扎着就要起身,几人吓得后退了一步,忽又想到自己这边人多,又都有防身之物,何必怕他,便又上前围住了他。
“你别动!再动我就不客气了!”楼小拾比了比手中的石头。
谁知韩期并不为所动,挣扎的半坐起来,气喘吁吁,怒色疾言:“你们这群徐老财的走狗,韩期今天落你们手里也认了,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的!”
唐绕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见这厮如此凶狠,怕得连连后退。许是知对方杀过人,即使这边人多,众人心底也略有惧色。旁小三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又道:“你这歹人,胡说些什么!”
李横和楼小拾对看一眼,他俩一直观察此人表情,俗话说眼为心中苗,那韩期虽怒着脸面色不善,但眼清目明,外若坦荡。
楼小拾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就被李横又拉了回来,抢他一步开口:“咱们几个并不认识你口中的徐老财,只是途经此地的过路人,但你也休想胡搅蛮缠地蒙混过去。”
韩期表情狐疑,又打量了众人一番,嘶了一声道:“我记得我逃上了官道,然后……然后被一驴车撞了。”
旁小三抢道:“我没撞到你!”只是说到后来,有些底气不足罢了,然后又小声嘀咕:“是你冲出来的,根本不关我的事。”
楼小拾打断了旁小三的喃喃,道:“你刚说‘逃’,这么说你果然是通缉上的杀人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