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谁创造了上帝?
桅杆剧烈晃动起来,一阵强风掠过阿夫塞的脸庞。
上帝的概念只是将这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向后推迟了一步。如果所有事物都有一个缔造者,那么上帝也应该有一个。
他想起数千日之前的一节儿童占星课。老师试图向他们解释宇宙的基本原理——“陆地”是漂浮在永无止境的“大河”上的巨大岛屿。但课堂上有个来自别的部族的小孩,这个部族经常在遥远的阿杰图勒尔省北部漫游。她说不是这样的。她听到的情况是,“陆地”被平放在一头甲壳背的壳上。甲壳背是一种粗壮有力的四足动物,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它那厚重多骨的硬壳上。
“喔!”先生说,“那么,甲壳背又是放在什么上的呢?”
小女孩立即回答道:“那还用说,另一头甲壳背呗。”
先生的尾巴愉快地摆动着,“但那头甲壳背又放在什么上呢?”
“第三头甲壳背。”女孩说。
“第三头甲壳背放在哪里?”
“第四头。”
“第四头甲壳背呢?”
女孩举起手,“我知道您的意思,老师。但您骗不了我。反正所有的答案都是甲壳背。”
那天,阿夫塞悄悄地磕着牙齿,被他们的对话逗乐了。但现在看来,这并不好笑。上帝是否就像那个小女孩的甲壳背?是一种推迟最终问题的方法?一种无限地推迟解决——第一推动力的办法?
在那天的课堂上,阿夫塞曾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比那个小女孩高明。但现在,他只觉得惭愧:他跟那个小女孩一样,选择了一个不那么困难的解释。小女孩用甲壳背解释一切,阿夫塞用的则是上帝。同样是自欺欺人。现在看来,只存在两种可能:一,上帝是某种其他东西创造的,某种其他东西又是被另一种更伟大的东西创造的。如此类推,直至无穷。二,即使不存在什么造物主,大千世界仍旧可能出现。前一种情况显然很荒谬。但如果后一种情况是事实的话,那么,那么,上帝的存在就没有必要了。
不需要上帝。
但又怎么解释他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呢?怎么解释人们所信仰的伟大的宗教呢?
桅杆又晃动起来。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信仰在碎裂,像蛋一样被砸得粉碎。从碎裂的壳里将冒出什么?他将把什么怪物带到世间?
有几次心跳的时间,阿夫塞试图使自己相信这种看法是奇妙的,是一种解放恐龙的伟大力量。因为,人们从此不必终身敬畏上帝,可以不必为获得来生的好报严格规范自己的行为——人们一直相信,这样的好报完全是由上帝这个最高创造者决定的。
突然间,阿夫塞心中涌起一股无比剧烈的感受。
恐惧。
如果没有上帝,也就没有来生。也就没有理由约束自己的行为,把他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没有上帝意味着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最高的衡量标准。没有绝对的善。
下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他朝下望去。远远的下方是戴西特尔号两个一模一样的菱形甲板。船的一旁站着祭司德特·布里恩,他正挥动着手臂,姿势优雅而协调。香客们在他周围围成一圈,脸朝外,尾巴向着圈内的中心点,这个点就在“上帝之脸”的正下方。香客们朝后仰着头,直视上方,口里唱着圣歌。
希望之歌。
祈祷之歌。
崇敬之歌。
音乐声压过了风声和浪花的拍击声。美极了,充满生机,无比真诚,比其他任何声音更加清澈,更加明亮。阿夫塞还听到了迪博王子那魔力般的歌声。
他们在一起。阿夫塞想,对上帝的虔敬将他们凝成一体。只有通过教堂,通过宗教,才能把昆特格利欧恐龙团结起来,从事狩猎之外的活动。
圣卷上说,天国不存在争夺地盘的本能;在那儿,上帝本人平静地出现,身边伴随的其他人全都摆脱了动物性。宗教教义说,人们必须团结共事,克制本能,这样才能更加接近上帝,使自己在来生得到无尽的欢乐。
如果没有宗教,就不会有这样的教导。没有这样的教导,人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工作,除非为了击倒最强大的野兽,获取最大的猎物。如果不在一起工作,就没有城市,也没有文明。
社会将不复存在。
遽然间,阿夫塞明白了,宗教是文化的基石。德特·布里恩的角色比萨理德或其他任何学者的角色都更重要。对上帝的信仰是结合一个食肉种族、一个把地盘作为重要生存基础的种族的胶合剂。
香客们在甲板上旋转起来,鼻口朝内,相互凝视着:他们在一起,感受到了他们的团结。在“上帝之脸”的照耀下,克制本性,保持平和。慢慢地,他们再次移开鼻口,开始吟唱第十一部圣卷上的歌词。
阿夫塞想,第十一部圣卷讲的是团结、重建。它说,上帝之所以频繁引发地震,不是出自怨恨和愤怒,而是要使我们借此克制本能,共同协作。
然而,阿夫塞知道事实。
他不能撒谎。任何人都会看出他在撒谎,因为只有奥格塔罗特人,那些魔鬼,才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的能力。
科学在前进,准也无法阻挡它的前进步伐。
桅杆晃向左舷,停了一会儿,又晃向右舷。阿夫塞再次朝下着。下面是一片开阔的河水。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有一种办法。
一种保守所有秘密的办法。
让这个可怕的真相不为众人所知。
他可以往外跳,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然,不是跳进下面的水里。只要落水时没有摔昏,他是不会淹死的,可以跟着大船游好多天。
但如果摔到坚硬的木甲板上,他会立即丧命。当场死亡,像一盏灯,一下子被掐灭。
这样,他就可以永远不让世界知道他所知道的东西,永远不让世人了解他的发'奇書網整理提供'现,永远不去冒险稀释使文明得以存在的粘合剂。
这样最好。再说,没有一个人会思念他。
阿夫塞越过桶边朝下看,大船正来回晃动着。
不。
不,当然不。
他发现的是真理。他要把真理告诉任何一个愿意聆听的人。
他必须这样。他是一个学者。
昆特格利欧恐龙是有理性的生物。也许,在遥远的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曾经需要一个上帝。但在现在这个文明时代,我们不需要了。不需要。再也不需要。
再也不。
他下定决心了。桶里空间实在有限,不能拍打尾巴。但他还是试着拍了一下。
真理。
他对自己点点头,望着地平线。
可是,如果真的存在什么——不。没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远方好像有什么东西,远远地露出水面、但立即又消失了。他慢慢转动身体,从不同的方向观察,看有什么异常情况。
太阳在空中越升越高,“上帝之脸”那狭窄的新月逐渐变小、消失。“脸”上未被照亮的部分悬在阿夫塞头顶,一轮巨大而黯淡的圆,像一个苍白的精灵,带着旧时的无限荣耀。
第十五章
阿夫塞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和瓦尔·克尼尔船长见一面。年轻的占星师认为,船上肯定存在等级制度:每个船员都有分派给自己的任务,要向某个负责人报告。但阿夫塞就是弄不清这个制度的规矩。当初在皇宫的时候,阿夫塞总结出了一个简单办法:如果有人佩着绶带,就管他叫“老师”;如果穿着长袍,就叫他“祭司”;如果实在判断不出他的身份级别——简单地行一个让步礼,躲到一边儿去。
但船上的规矩却让阿夫塞茫然不解。某一天,某个长官可能爬到桅杆最高处瞭望。而另一天,同样是这个人,又有可能在厨房里工作:捣软腌肉,让肉变嫩,再小心地把它浸在船上存贮的有限的血水中,这样肉会显得新鲜一点。这些人的职务好像是轮换的,并不固定。
他决定不理会这套礼节,干脆直接去找船长。戴西特尔号被设计为分散居住,即使人员满载也是这样。这就意味着,阿夫塞不得不绕来绕去,才能到达船长的舱室。他必须经过一段段迷宫一样的墙——除了阻隔另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视线之外,这些墙似乎没有其他任何意义。戴西特尔号在波浪冲击下晃动着,墙壁也随之嘎嘎直响,仿佛在和它们的命运抗争。
来到克尼尔门前时,阿夫塞犹豫了。他要问的东西很重要,但船长的心情最近好像不太好。听说船长向诺尔·甘帕尔含糊地提过,他不习惯像现在这样停泊在“上帝之脸”下面。这并不意味着克尼尔不陶醉于这幅美景。不、他不会这么铁石心肠、连这覆盖了四分之一个天空、不断旋转的伟大事物都感动不了他。克尼尔只是认为,一艘船应该航行!应该在风雨中战斗,或者像翼指一样逆风飞翔。总之,它应该动起来。
好了,如果克尼尔同意阿夫塞的计划,他所盼望的航行就能变成现实。
灯光下,阿夫塞只见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门上,闪着光,成了一个颤动的剪影,一个摇摇晃晃的幽灵。他把爪子伸到铜条上。
克尼尔的声音很低,几乎被大船发出的轰隆声盖过,“是谁?”
阿夫塞吸了口气,这才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
没有回音。克尼尔会不会没听见?船的噪声毕竟太大了。或者不屑于理睬一个擅自闯入私人空间的乘客——一个孩子?不,屋里响起了“踢踏”声,是克尼尔拐杖的声音。片刻后,门开了。
“是你?”阿夫塞鞠了一躬,“很荣幸见到您。”
克尼尔咕哝了一句什么。
阿夫塞的眼睛落到船长脸上的伤疤上。伤口好些了,不像原来那么吓人,但仍有些红肿,灯光映照下仿佛在不停蠕动。
“你有事吗?”
阿夫塞结巴起来,“我,想和您谈谈,先生。”
克尼尔看着他的鼻口,好一阵了之后才说:“那进来吧。”
老船长退回他的舱房。他的尾巴几乎完全是重新长出来的,现在已经和船长那长满灰斑的手臂一样长了,但仍然不能拖到地板上,因此在平衡老人巨大的体重方面作用非常有限。拐杖的“踢踏”声表明他一步一步退回到工作台边。
阿夫塞想不通,那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怎么承受得住克尼尔的重量。
舱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黄铜仪器。还有一些有关节的手臂模型,已经锈迹斑斑。船长的工作台使阿夫塞联想起了萨理德的工作台,那个设在皇宫办公楼下面地下室里的工作台。
克尼尔趴到厚木板上,板床顿时发出一阵吱嘎声。“什么事,孩了?”
孩子。这个词似乎注定要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伴随着阿夫塞。必须让船长认真对待他,把他看成大人——必须这样!
“船长,我们什么时候返航?”
“你我都知道时间表。除非受天气或其他环境因素的影响,朝觐船必须在‘脸’下面停留十个偶数天和十个奇数天。我们己经在这儿——”船长的话音里流露出厌倦——“十七天了。”
“我们怎样返航呢?”
“你是什么意思,怎样返航?当然是扯起船帆,让恒风——就是我们一直逆着它航行的那股风——把我们吹回去。”克尼尔满意地磕着牙,“到时候让你瞧瞧这艘船动起来是什么样子,孩子!顺风的时候,没有什么船比戴西特尔号更快!”
“如果我们走另外的航线会怎么样?”
“什么另外的航线?”
“你知道,继续往前,迎着风。继续向东。”
阿夫塞的位置正好和堆满东西的工作台成直角,他看见克尼尔的尾巴在凳子后面猛地抽动了一下。船长想甩甩尾巴,在地板上一拍,但尾巴太短了,够不着。
“继续走,孩子?继续走?你疯了。我们朝上游的航行到此为止了。”
“您怎么知道呢?”克尼尔恼怒地皱着鼻口。“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孩子。你肯定读过这些书!”
阿夫塞轻轻鞠了一躬,“是的,我读过,先生。相信我,一个学徒可能没做过别的什么,但这些书是一定读过的。也许我应该换个方式提问。这些书的作者怎么知道‘大河’是无止境的、绵延不断的呢?”
克尼尔眨了两次眼睛。他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个嘛,肯定是从别的书上知道的。”
阿夫塞张开嘴,正想说话,但克尼尔抬起左手,爪子轻轻张开。“别说话,孩子。让我想一想。你的下一个问题是,‘这些早些时候的作者又是怎样知道的呢?’”克尼尔满意地磕着牙,“通过神启!直接从上帝那儿知道的。”
阿夫塞努力克制自己,不让尾巴沮丧地撞在地板上。“这么说,所有知识都是这样得到的?通过神启?”
“那当然。”
“拉斯克先知发现‘上帝之脸’也是神启吗?那只是一百五十千日以前的事,圣书上讲,是在预言纪结束后很久。”
“人们需要先知的时候,先知就会出现,孩子。显然是上帝召唤拉斯克,让他航行得越来越远,最后来到‘脸’这儿。”
“拉斯克难道不可能是偶然碰到‘脸’的吗?他向东航行得这么远,可能完全是出于——出于好奇?”
“孩子!不要用这种口气谈论先知!”
阿夫塞立即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亵渎。”
克尼尔点点头,“萨理德说,你说话经常不假思索,孩子。”
说话不假思索!阿夫塞感到胸部肌肉紧缩。说话不假思索!为什么,我说话,正因为我在思索。要是其他人也能看到真相,那该多好——
“尊敬的船长,您小时候吃过植物吗?”
克尼尔沉下脸,“自然吃过,还胃痛过好多天。我想每个孩子都这么干过:吃一些本来不该吃的东西。”
“是的。您那时的思考方式跟现在很不同,先生。您见过动物咀嚼这此植物,也许是一头角面,一只甲壳背,或者一只乌龟,吃得津津有味。您就对自己说,‘我也尝点植物,瞧瞧会发生什么事。’结果您发现——您病了。我们,以及其他一些食肉动物,像‘恐怖爪’,甚至翼指等,都不能吃植物。我们的胃消化不了。”
“你想说什么?”
“呃,这正是学者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首先你观察到:一些动物能吃植物,而另一些动物不能。然后你就有了一种观念,一个前事实,或者说,一种可能是事实也可能不是事实的陈述:我也能吃植物。接着你再做一个试验:你试着吃点植物。而试验结果是:你病了。因此,你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我的前事实是错误的;它不是一个真实的事实。我不能吃植物。”
“阿夫塞,你这孩子想得太多了。什么观察!前事实!真是一派胡言。我只是抓了一把树叶放在嘴里吞下去。我还吞过泥土、木头,等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试验,只不过是小孩子干的傻事而已。”
“好船长,原谅我,但我不同意您的话。我确信您经历了我刚才描述的每一步。只是整个推理过程太快,不露痕迹,您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克尼尔有点不耐烦了,“说来说去,孩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阿夫塞要好好想一想该怎样说。他停下来,咽了口口水,这才接着说道,“学者们认为,这是一种极有价值的认识事物的方式。”
“那好,如果用这种方式得到的知识可以让你不再去吃植物,我想它的确有价值。”克尼尔磕着牙、对自己的调侃相当满意。
“我可以把我的一些发现告诉您吗?”阿夫塞问。
“孩子,我还有工作要做。”他严肃地看着阿夫塞的鼻口,“我想你也是。”
“我会尽可能说得简略些,先生。我保证。”
“先知的爪子啊,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容忍你,连萨理德都有些看重你。王子也很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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