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行路的时候,坐在马车里根本睡不着,现在没有那车轱辘声和晃晃荡荡的感觉,还睡不着了呢。
也就二十天时间,她就改变了这么多。
是啊,从被卖到现在,他们又行进了二十天的路,都到了中原地界了。
这时桃子递过一杯水给她,李蘅远接过水润了润嗓子,后抬起头道:“那个,那个……”
婢女们都知道娘子那个是什么意思。
从那个千人镇出发到现在,娘子每次睡醒都会问一句,萧二郎在干什么,来没来找她。
樱桃摇摇头:“郎君和孺慕公子一个开路,一个守卫,都是重要的事,还没功夫跟娘子问安呢。”
李蘅远垂下头,那天和萧掩大吵过一架之后,萧掩就再也没来找她了。
以前冷战到一定天数,萧掩都会给她惊喜,跑过来跟她和好,这次真没有。
她都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他还端着。
李蘅远又看向车外,车外的世界满目萧条,还不如范阳的冬天好看。
侍卫们挺拔整齐的队伍在暮色中前进,肃穆庄严。
但不见萧掩。
萧掩和义兄配合,一个开路一个守卫,萧掩现在已经是打前锋布置住的地方了。
李蘅远坐回到位置上,端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这次萧掩不服软,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不仅不原谅,就使唤他,当他是佣人,然后来弥补他给的、她心灵上的创伤。
………………
当太阳沉下地平线的时候,马车在一个村庄前停下来。
婢女们先行下车,然后桃子和芝麻在车门口等着:“娘子,到了,下来吧。”
497 农家
李蘅远从马车里下来,先是视线昏暗看不清,等她适应了一下,放眼一看,这是从官道上分出来的一个支路上的村庄,四周地势平坦视野开阔。
站在村口就能看见官道上的过往行人,交通十分方便。
村子东高西低,东边正对着官道,也就是她现在所对着的位置,所以抬抬头就能将村子的规模看个大概,应该有个二百户人家,是个大村。
李蘅远打量完地形问道:“咱们住哪里?”
正说着,从正中间的路口走来一个人,这人身形硕长而笔挺,看走路那优雅的姿势就知道是萧掩。
李蘅远暗暗嘟起嘴,心里却隐隐有了期待。
很快的,萧掩真的就走到她面前,道:“这村子里没什么男人,里长都没有,我只好自己去找,找了从西头第三家的院子落脚,地方挺大,带你去看看吧。”
李蘅远用眼睛斜着他。
萧掩接下来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来牵她的手,而是默默转身,往前走去。
李蘅远:“……”
她负气的咬咬唇,然后叫上四个婢女:“走。”
这时候天已经非常暗了,樱桃和桃子提着两盏风灯在前面带路,李蘅远带着芝麻盖七娘随后跟上,她们都埋头前行,脚步匆匆,很快便与村庄的孤寂和昏暗融为一体。
狂风过后,村口寂静无声,只有一块石碑默默耸立,它上面用简单的楷书写的三个大字,是村庄的名字,却因为天黑了,什么名字看不清。
………………
“一家,两家,三家……”樱桃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娘子,这里就是第三家,到了。”
她的脚步在一户院子门前停下,因为她提着灯,所以目标十分明显。
李蘅远随后就跟过来,看着那户人家,她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樱桃:“萧掩进的不是这家吗?”
樱桃点头:“郎君刚进去。”
李蘅远:“……”
所以还用数吗?
李蘅远拍拍樱桃的肩膀:“既然你这么会找,我问你,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娘子晚上有记录的习惯,就是走到了哪里,路过了什么地方,都要写下来。
樱桃:“……”
她吐吐舌头道:“方才天黑,走的急,忘了看标志了。”
李蘅远勾唇一笑,笑容十分虚伪,道:“那太好了,这下子你有事了,在睡觉之前把村子名称打听出来,然后告诉我。”
说完,她回身叫着芝麻和盖七娘:“咱们先走。”
二人看着樱桃笑,然后跟上她,三人很快到了门口边上。
樱桃:“……”
她不就数了数是哪一间吗?至于这么鄙视她吗?
樱桃对着李蘅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喃喃道:“这有何难,我随便问问谁不就知道是什么村了吗?”
樱桃晃着脑袋跟在李蘅远的后面,桃子这时候已经大开了门口,在门口等着李蘅远。
李蘅远走进去。
这院子里的景象倒是让她有些意外,院子非常大,光正房就有五间,偏房若干,在偏房的后面,有影影绰绰的屋檐影子,说明后面还有房屋。
是个大户人家呢,可是灯光朦胧中,屋檐的漆面都斑驳的不成样子,有的地方木头都烂了,可见房屋年久失修,所以应该是个大户人家,但是家道中落了,不然不会不修房子的。
院子里也十分安静,正房左数第二间有亮光,然后就是东边厢房第一间有亮光,没了。
李蘅远最喜欢繁华热闹,看着这样的景象,心头没有来的觉得酸楚。
她不忍再看,回头问着桃子:“萧二郎呢?”
桃子和樱桃是跟在萧掩身后的。
桃子道:“郎君去叫人了。”
正说着,正房的房门开了,萧掩身边跟着一个满头花白的妇人走出来了。
萧掩就不用说,不管什么时候,都温文尔雅的君子摸样。
但是那样出尘脱俗的萧掩,此时这妇人走在他身边,你却会忽视他,而把目光都集中在妇人身上。
因为李蘅远从来没见过这么沧桑的脸。
妇人虽然满头白发,但是看肌肤,应该没有阿婆年岁高,也就是不会到六十。
但是她目光浑浊,皮肤黑红满是纹路,整个人瘦的如一个细小的麻杆。
看见她们,妇人眼皮明显一跳,脸上涌上恐惧的神色,但是还是跟着萧掩走过来。
这不会就是这大房子的主人吧?
李蘅远迎了过去,挑灯的婢女也赶紧跟着。
两边人在院子中间停下脚步,就听萧掩对那妇人道:“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子,还请阿婆帮忙收拾一个干净的房间出来。”
听到未婚妻子四个字,李蘅远心头一甜,方才的难过和气愤好像一扫而光了,但是她面上不显,不看萧掩,只对那妇人行了个礼。
妇人道:“娘子就住在正屋第四间吧,不然我那小孙子太小,东边有他们母子,怕晚上小孩子哭闹,叨扰了娘子,东厢房也是傍晚投宿的客人,更不好与他一起了。”
李蘅远看向萧掩。
萧掩道:“方才打听过了,是个落第的举子,姓杜,诗词做的特别好,不是什么坏人,他也只住宿一宿,就他一个人,没什么危险。”
李蘅远又看向那老妇人:“那阿婆家中还有什么人啊?我记载心里,免得冲撞。”
冲撞是假,是怕别人冲撞她吧?
妇人脸上露出世事洞明的忧伤微笑,道:“还有贱妾的老伴,他在厨房生火,娘子若是有吩咐贱妾叫他过来。”
李蘅远摇摇头,问过清楚之后,有萧掩安排就够了。
她说了声叨扰了,然后看向萧掩:“安顿吧。”
………………
乡下的夜晚,西北风肆虐,吹着屋檐,能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显得世界疯狂又寂静。
萧掩已经把一切安顿好,该调过来的侍卫都调过来保护李蘅远,剩下的人就在村外安营扎寨。
这时候李蘅远也已经用过晚饭,在妇人安排的房间中坐在炕上写字。
外面太黑了,屋子又全是风声,李蘅远写了一会心思都被悲凉的环境感染,特别难过,写不进去。
她抬起头问道:“樱桃,这是什么村子,你打听出来了吗?”
498 投宿
因为房间是一铺大炕,而且农家不方便,所以这次可以放两个婢女在屋里,桃子和樱桃留了下来。
听了李蘅远的召唤,正在扫洒的樱桃放下水盆走过来,她看着她的纸张道:“娘子您写到这里了啊?婢子吃饭的时候就问过了,叫石壕村。”
石壕村?
李蘅远微微蹙眉:“我怎么感觉像是哪里听过呢?”
樱桃笑道:“娘子从来都没出过三郡境内,从哪里听过的?您是看书上写的吧?”
李蘅远道:“也不知道,就是这名字挺耳熟的。”
桃子在一旁道:“石壕村也没什么特别,可能很多村子都这么叫,所以娘子觉得耳熟。”
李蘅远道:“应该是这样。”
说着话,李蘅远在记事的本子上写下石壕村的名字,然后用赋比兴的手法,写了一篇十分感慨的文章。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
李蘅远抬头看着两个婢女,樱桃放下手中正在叠的衣物,到门口去开门。
“阿婆,您有事啊?”
李蘅远听见樱桃的声音把目光转移过去,就见是这户人家的老妇人端着一个大海碗站在门口。
听樱桃问话,妇人道:“小孙子饿了,所以煮了一碗糙面,贱妾见娘子房间的灯亮着,所以来问问娘子要不要吃。”
给他孙子做的,顺便来问问自家娘子。
樱桃对于老妇人的话却将信将疑。
不过不管怎么样,李蘅远是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的。
樱桃道谢道:“娘子就要睡了,多谢阿婆,睡前娘子是不吃东西的。”
妇人什么都没说,只道:“那请娘子好好休息。”
转身便要走,李蘅远忙叫道:“阿婆请留步。”
然后叫着樱桃:“把阿婆带进来吧。”
樱桃看着那碗面一脸为难,她们家娘子肚子里好像有馋虫,让妇人进去肯定会吃面的,万一被人下毒了怎么办?
李蘅远却没给她多少思考的时机,提高了声音道:“怎么站着不动?”
樱桃嘟起嘴,赶紧把人带进来。
李蘅远看着妇人所说的糙面,土灰色的面条,但是汤面泛着油光,上面有干肉做的卤子,闻起来肉香阵阵。
李蘅远不由自主留下了口水,她问道:“阿婆,咱们这风调雨顺,生活还好吧?”
妇人苦笑道:“风调雨顺可是粮刚打下来就被吏员拉走了,没什么剩余,晚间的时候那位英俊的郎君给了贱妾一贯钱,贱妾找村里有余粮的人家换的面和臊子,不知道合不合娘子的胃口。”
李蘅远微愣道:“所以这面是因为萧二郎给了阿婆住宿钱,阿婆才买到的?那您怎么不留着自己吃啊。”
妇人脸上讪讪然,带着羞涩,然后摇摇头:“贱妾是穷苦身子,吃不惯,娘子您到底用不用?”
樱桃见李蘅远添嘴唇,忙道:“阿婆,好不容易弄的一碗面,您自己用吧,我家娘子要休息了。”
那妇人真是因为舍不得,见李蘅远地位不凡,所以特意给李蘅远做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目的,反正就觉得小娘子跟她不一样,要好好照顾。
这是劳动人民长久以来被压迫养成的奴仆似的习惯。
所以她自己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只怕别人说她有目的。
听了樱桃不耐烦的语气,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羞愧难当,喃喃道:“也是,娘子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些人的面,贱妾莽撞,打扰了娘子。”
说完又要走。
李蘅远见她虽然是农妇,目光也很惊惧躲闪,像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她言语条理清晰,用词谨慎且言语柔和,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她道:“多谢阿婆,面您帮我放在桌上吧。”
说着,她自己收拾这炕桌上的杂物,垫了一个用完的纸,然后让妇人把碗放上来。
那妇人见她要吃,高兴的脸颊通红,把面碗轻轻放在桌上。
樱桃和桃子都急了,叫着娘子。
李蘅远暗暗摇头,萧掩是何其谨慎的人,如果这妇人有问题,他怎么可能让她留宿在这家人家,所以这院子里的人是可以信任的。
李蘅远尝了一口面条,没有胡椒,不够呛,也不够辣,不是自己喜欢的口味,但是细细品味,也有一种嚼头,不难吃。
她称赞似的抬起头看着妇人。
妇人见她吃的高兴,露出安心满意的笑容。
李蘅远又低头吃了一口,眼珠一转,后抬起头问道:“阿婆,您家院子可真大,收拾起来很辛苦吧?”
妇人脸颊微红,摇头道:“没有没有,之前还打扫,后来也没人住,再说忙不过来,就不管了。”
李蘅远想问的就是这个,为什么这么多房子,人口却这么少,看妇人也像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说老伴还在,那没病没灾的,家里怎么败落的?
但是她是投宿的,也不好直白问。
可是这样拐弯抹角,妇人的回答都不在点子上。
怎么问呢?
李蘅远犹豫一下,刚要开口。
那妇人又道:“院子破破烂烂的,让娘子见笑了吧?”
李蘅远摇头:“出门在外,能有落脚之处,我们已经十分打扰阿婆了,怎敢说见笑二字。”
正是因为自家屋子大,所以才有人投宿的。
妇人话匣子被李蘅远勾起来,忍不住道:“其实前些年家里也不是这样的。”
李蘅远要听的就是这个,放在下筷子,认真的听着。
妇人没感觉到她的异样,接着道:“这排正房,是家翁活着的时候盖的,贞观二十三年开始,家道日兴,房子也越来越大,两边偏房是武皇在位的时候盖的,还有一些零碎,是开元十几年盖得。”
说到这里,夫人抬起袖子擦眼睛,声音哽咽道:“到了天宝年间,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别说盖房子,家里人都陆续没了,更没钱修缮房屋,吃饭都难了。”
她的哭声越发控制不住,呜呜啼啼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人。
李蘅远却没觉得心烦,反而被哭的心头一震。
妇人这些话,连起来都在诉说一件事,自打皇上改了年号之后,老百姓的日子就苦了。
499 想好
皇上为什么会修改年号,李蘅远听萧掩说过,皇上认为一生中的大事都已经办完,想要开始享受成果。
这是其一,其二开元二十九年,皇上的同辈兄弟死两人,为了避晦气,改元天宝。
再一个就是地方官为了讨好皇上,纷纷献上祥瑞,皇上一高兴,就直接把年号改了。
改了年号之后皇上便开始骄奢淫逸起来,国家大事也都交给了口碑不好,但是极其会讨好他的人。
之前李蘅远听萧掩说的时候也有感触,可是最多只是感触,今日萧掩所说的事却变成现实,以另一种角度,另一种状态呈现在她面前,这种感觉不止是感触那么简单。
但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极其微妙。
皇上换了一个心态,看似无关紧要,可是老百姓就开始修不起房子了,就好像大家都是玩偶,皇上就是操纵玩偶的人,随便动动手中的线,就能决定这些玩偶的命运。
可生而为人,大家都是为了过好日子,为什么就成为了别人手中的玩偶,命运都在一线之间?
李蘅远又想起萧掩说的话,他不是为了当皇帝,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人卖人,不公平的世界。
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