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百年》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饥饿百年-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何地回来后,许莲帮他脱去了裤子,又将热热的乳房顶过去,把丈夫往自己身上搂。何地的家伙挺挺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许莲自个儿翻到丈夫身上,被何地一手扯头发,一手扳腿,拉了下来。许莲泪流满面,“我们不是白天说好的吗?”何地硬着心肠,不理睬她。
  他知道狂犬病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稍不留心,就会害了妻子和孩子。
  当天晚上,许莲几次偷偷地要去吮丈夫的伤处,都被何地及时发现。他脸青面黑地对妻子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死了,娃儿还有活路吗?”许莲流泪说:“把毒吸出来,你就会好的。”
  将死的躯壳和对妻子无限膨胀的爱情,使何地的身心如五马分尸。他多么希望融化在妻子的怀抱里,可表现出的却是怒气冲冲的咒骂:“傻婆娘,毒早已浸到血液里了,吸得出来吗?”
  

饥饿百年 十二(2)
许莲“嗬嗬”地哭着,低低地叫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啊……”
  何地闭着眼睛,妻子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但他能回报妻子的,就是提防她身体的靠近……
  

饥饿百年 十三
第二天一早,何地和许莲同时起了床。两个人似乎已经说不上悲伤,只是心里空空的,空得人也要飘起来,但在乡民面前,他们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何地扛着锄头上坡去了,许莲在后面收拾两个孩子。那些确信何地鬼魂附体正打算看一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好的,颇为失望。何华强倚在门后,望见何地走上坡地,还义愤填膺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何地一上屋后的大田埂,早起的锦鸡便扑扇着带露的翅膀,嘎嘎欢叫,从这丛树林飞到那丛树林,长长的彩色尾翼,从何地的头顶拂过。锦鸡一飞,各种小鸟也起床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一山鹅黄的树叶,经过夜晚的清洗,晶亮得扎眼。那些熟悉的石头,白得镜子似的。散发着春天香味的泥土,像是盛不下心中的喜悦,纷纷舒张开来。就连平时被何地讥笑过的别人的油菜,也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何地扭头看了看白岩坡。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一环淡红的光晕,泼洒似的扩展着。这一切,都要与他永别了。
  他想流几滴泪,可他的体内已没有泪。他的体内燃着一团火,把什么都烧干了。他的心虚虚地悬着,神经却异常活跃,心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当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时,泪水才汹涌而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许莲拖着两个孩子赶来了。
  何地连忙擦了泪,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东张西望。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许莲看在眼里。从丈夫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了。
  几天之后,何地开始流涎水。与此同时,他感到恶心,呼吸十分困难。许莲给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发直,怪叫一声,一掌将水瓢打出老远。疯狗怕水,中了疯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许莲与何地都暗存幻想,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当夜,不管许莲怎样哀求,何地都拒绝许莲跟他同床。许莲说:“给我一次吧。”泪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喷到妻子身上,就把脸朝着别处,乱叫乱嚷,像他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他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他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唯次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
  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竿抬的事情传开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的。”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爹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和严氏吃饭。
  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饥饿百年 十四(1)
何地死后,许莲的去向成了最具养料的谈资。一大半人都认为许莲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敢说了,那些听过房的,就肆无忌惮地把许莲新婚夜的“骚情”四处传扬。一个说不信,十个说就信了。
  大家得出结论:这样的荡妇,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关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地死后一年内,他虽心里担忧着许莲守不住,却没表露到口头上;一年后,他就和严氏利用一切机会对许莲进行恐吓和利诱。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铺洒的夜晚,是他们聚会摆龙门阵的时光。光绪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层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华强、何亨、何坤章等,占据东边和中间两层院落,稍能过日子的住户如许莲、何兴孝等,占据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讲给人听证明自己有饭吃的穷人家,被排除在正门之外,散居于沟畔竹旁,盖不上木房,多筑土墙,顶以山茅草覆之。我父亲何大说,何家坡虽然跟天底下一样,贫富不均,但晚上摆龙门阵的权利是平等的,穷得只配舔脚板的何先东,天上地下仿佛无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过来,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来,何先东便到处窜,不管走到哪,谁见了都为他设凳。他这闲吹的天赋,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何逵元,这当然是后话。何地死后一年,只要何先东到了西边院子,何兴孝就不再让他讲那些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鬼话,而是给了命题作文:节妇的故事。
  何先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可让他讲什么,他都能讲得鼻眼周全,全赖他三十年讨饭的经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严氏亲自送来的凉水,又涎着面皮讨了碗稀饭吸溜下肚,就讲开了:
  叙定府有一妇人花氏,年幼即聪敏过人,十六岁嫁给张宗烈,张宗烈的父亲已死,母亲七十岁,花氏帮助婆婆料理家务,敬戒无违。没多久,张宗烈死了,花氏不过二十岁,儿子张光辉不过两岁,女儿张光绣还在襁褓中,家里又穷,衣食不给,花氏异常哀痛,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常常思谋在屋梁上搭一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并不难,只是我死之后,衰老的婆婆靠谁赡养?子女又托付给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责任啊!于是,这花氏毁容撤饰,凡三姑六婆一类人物,都拒门不纳,每天只是勤苦纺织,想存一点钱,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饥寒。婆婆李氏有心脏病,发作起来痛不可忍,花氏请来郎中,郎中说,要用指血和药服下,方能最终治愈。花氏一点也没犹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药中。李氏吃了药,果然好了,后以寿终。花氏敬备棺殓,祭葬都合礼仪,无半点差池。花氏的儿子读了几年书,就停学经商,从此家业振兴,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岁,亲见五世才死。光绪十八年,族人为她请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孙女,十七岁嫁给萧清辉,没到半年萧清辉就死了,有了祖母做榜样,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叙定,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个故事,讲得一个院坝唏嘘不已。他们都同时想到许莲。丈夫死后,许莲里外操劳,可谓玉容惨淡,但她那逼人的美无法遮挡。哀伤不仅没损伤她的美,反而丰富了它的内容。她坐在街檐下,揽着两个孩子,颇有兴致地听先东说话,可越听越不是滋味,想径自离去,又怕留人话柄,在那里万箭穿心似的挨着。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像她那样爱何地,同时她也自信地认为,赵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爱自己的男人那么深沉。花氏爱的是自己在礼法之下的名声,以孱弱的身体来迎合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何曾像她许莲这样,灵与肉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愤恨的是,何地生时,除了帮其娶亲,何兴孝从没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关心他,还处处给他夹磨,何地被疯狗咬,何兴孝人云亦云地说是他应该遭的报应,何地死后,何兴孝又何曾关心过许莲?又何曾关心过何大何二?这里至亲的长辈,而今只有何兴孝和严氏(我的二曾祖父何兴品早夭),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何地这个侄儿,更没有许莲这个侄儿媳妇,这时候,却知道来向她宣讲节妇的故事了。节与不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饥饿百年 十四(2)
我漂亮的奶奶许莲,那时候就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断定妇人是否贞节,不能单从身体上……
  。 最好的txt下载网

饥饿百年 十五
她想进屋,不再听何先东的聒噪,不再听何兴孝严氏一帮人意向明确的感叹和点评。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时候,何大央求道:“妈,我要困觉。”许莲像得到救星,一手搂一个孩子,进屋去了。
  许莲一离开,虽然何先东兴致正酣地还在讲,听众却寡味了,都在等许莲再次出来。
  过了一袋烟的时候,许莲还没出来,严氏喊道:“莲,出来歇凉嘛,一天到晚没歇过气,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说婆娘!”
  许莲那时候已将两个孩子弄上床,闭门坐在伙房里,听了严氏的话,冷笑一声,只是不出。
  何兴孝便接下何先东的话头,大声说:“我听人说,马家沟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岁没再嫁,族人就议动给她建牌坊。牌坊修起来,只差封顶了,那天,她站在门边,看见一只公鸡给母鸡打蛋,公鸡把翅膀扇开,咯咯咯地追母鸡,姜氏就打了个抿笑。这一抿笑坏了大事,牌坊轰隆一声就塌了。可见牌坊真是有灵的,女人欲根不尽,就是享用不了;连看一下公鸡追母鸡也享用不了,莫说跟男人浪!”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何兴孝的话,根根梢梢扎进正侍弄针线活的许莲耳朵,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死了男人,还拖着两个娃娃,这一辈子将如何消受?她无法想象如姜氏那样,挨到三十多岁,等着别人来给她修牌坊,更无法想象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孙女那样,一辈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许莲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兴孝让何先东讲那些故事的用意: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兴孝一个长辈吗,何兴孝自己的两个儿子,浪荡成性,成日里去集镇跟纨绔子弟厮混赌钱,赢了就嫖,输了就偷就抢,迟早是靠不住的,何兴孝和严氏不过是想留住许莲为他们送终……许莲悬悬地想着,针扎破了手指。
  她把针线一扔,“扑”地吹灭桐叶灯,躺到床上去了。
  哪里睡得着呢!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有意思,一时间万念俱灰。两个孩子,傍壁儿睡在她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又勾起她无限伤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后几天不见回来,他就逼问母亲:“爹咋还不回来?”许莲见儿子醒事早,就流着泪给他说:“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边的那撮坟里。”自那以后,何大就常常迈动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坟边独坐。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用一根小木棍往坟缝里掏,想掏出一个洞,看看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何坤章从此路过,说:“娃儿,那是你爹的坟,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给爹磕几个头。”何大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头。当弟弟何二会走路后,他就带着弟弟,有事无事到爹的坟边,摁着弟弟让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双双给爹磕头。那一幅惨景,连心肠最硬的何华强也看不过,意味深长地骂:“这两个小狗日的!”
  许莲看着孩子,猛地将他们搂紧,泪如雨下,之后痛哭失声。
  她慌忙扯过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

饥饿百年 十六
流了一回泪,许莲觉得好受些,身体却感到发热。蚊虫也嗡嗡扑脸。许莲睡不着,起来点上桐油灯,想再做一会儿针线活。灯一照,她发现几个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儿叮在两个儿子的脸上。这屋子傍着阴沟,潮湿,蚊虫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儿子脸上的蚊虫,下床来,用烂裤头一阵扑打,把蚊帐放下来,就走到伙房里去。院坝里已无人声。许莲把儿子衣服的袖口缝好,又在自己一条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一块巴,眼睛很涩,再也做不动了,就停下来。
  正在她凝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许莲一惊,握在指间的针再次戳伤了手。外面起了风,风从窗眼吹进来,把如豆的灯盏吹得摇曳不定。许莲惶然四顾,看到墙壁上到处都是缭乱的影子。这屋子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孩子,不会再有别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时枝枝叶叶的生活,浮现到她的脑海里来。不经意间,她又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许莲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她没有挪动步子,因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可紧接着,她又听到了那声叹息!
  这一次她听清了,叹息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许莲再也没了心情,把装着布头衣裤的筛子收拾好,进了里屋。
  她没有去掀儿子床铺的蚊帐,而是上了另一张床。
  这是她以前跟丈夫睡的床。
  丈夫死后,她从没有睡过这张床。她把被子叠得规规矩矩,蚊帐放下来,让丈夫的灵魂在里面安歇。每天从坡上回来,不管多么劳累,她都要进来看一看。现在,当她把蚊帐揭开,眼睛一花,仿佛丈夫真的睡在床上。
  一种新奇而鲜明的感觉,完全回复到她的身体里。她燥热得浑身汗淋淋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她觉得丈夫就伏在她的身上,丈夫的身体正进入她的身体。这种感觉是如此微妙而生动,使她一年多来积存在身上的硬壳舒张开来。她缓缓地脱去内衣,双手揉搓着乳房,就像丈夫曾经做过的那样。她的乳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挺实,黝黑的乳头懒洋洋地缩进了肉里。这是没有丈夫疼爱的缘故。不一会儿,她把裤头也脱去了。
  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玉体横陈,等着他来疼,他来爱。
  何地死后,许莲第一次有了身体的冲动。
  一个时辰之后,许莲抱着枕头哭了……
  

饥饿百年 十七
酷热的夏天过去了,何家坡的山山岭岭,秋意惆怅地悬挂着,铺展着。自从那一次身体冲动之后,许莲干涩的皮肤渐渐好转,眼睛也活泛起来,时不时地,嘴角边还荡出笑意。有了一次命运的打击,她比先前成熟得多,她身上无处不在的美也跟着成熟起来,小妇人的风韵被她破旧的衣衫扇动开,令人着迷。何家坡的光棍汉都打着她的主意,一有机会,就到她劳作的田间地头大献殷勤。我奶奶许莲喜欢他们这样,内心却看不上一个。那些光棍不仅穷,且都不爱整洁。但是,她不会吝啬妩媚的笑脸和并不失态的骚话,逗得三四个光棍屁颠屁颠地粘在她的后面,争先恐后帮她干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