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靳朔漠只坐在她身边的桌沿,低头看她,将沉默罩在她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开口。
“你不说话?”她抬头,正好让他垂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接着是一声叹息。
“担心别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更何况你担心的是你母亲。”她以为他看不出来吗?这几天她近乎孩子气的闹事就是心绪大乱的证明,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好强到你这种地步,真是世上少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的重感冒才刚好,过没几天吕家就送来令人惊心的消息。
他知道?吕游看他的眼透露出惊讶。
“若谦告诉我伯母留书离家出走,信中没有说要去哪里。”他说明,也暗叹。
如果这件事是从她口中得知,他绝对不会这么失望,她不告诉他关于自己的事,就表示她还不够信任他。
已经让她习惯有他的生活,接下来他想要的是她的信任,在爱情中,信任是基本中的基本,他一直这么认为。
偏偏,他爱的人只相信自己,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她总是文弱娴静地站在角落等着,等我需要她的时候叫她、等别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和她说话,从来不会主动站出来,不管是独自抚养我的时候,还是嫁给他之后;我一直以为怎么劝、怎么说都无法让她离开那个家……”吕游往前倾,枕上靳朔漠的腿。“她离开我应该觉得高兴,可是以这种方式,我好担心。”她几乎和这个社会脱节了二十年,突然一个人走,万一出事怎么办?
她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死活,但是妈只有一个,还是曾经一起苦过的妈!
“担心也不该作弄别人,这并不会让你好过。”他的大掌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长发,试图安抚。“这几天你表现得像个小鬼,年龄真的全长到狗身上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教。”她抬起头,眉头打上麻花结,非常不满。“别人的妈失踪你当然不紧张、不担心!”
“我的紧张和担心并不像你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现。”他叹气,知道她心乱如麻,更清楚现在并不是争吵的时候。“我已经雇用征信社找寻她的下落,而伯父那边——”
“他一定无关痛痒,继续他风花雪月的生活。”她抢白,脸颊磨蹭着枕住的腿。“不要跟我提他。”
“他撇下事业,整个人像发疯似地在找伯母。”
“怎么可能?”吕游抬头,直觉的开口就是这句疑问。“不可能!把她当雕像摆在家里的人就是他,怎么可能发疯似地在找我娘,不要骗我!”
“他爱她。”弯身双手托住她左右摇动的脑袋,靳朔漠说明几天来吕家在佟若梦出走后的状况。“不管他用什么方式表现他对伯母的爱,他真的爱她,否则不会放着公司不管,一个人开车南下去找她。”
“南下?他知道娘去哪里?”
“不知道。”靳朔漠摇头,坐正身子。“听若谦说昨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那有什么屁用!”
“吕游!”
“我不原谅他,绝对不!”以肯定的口吻说出心中的想法,这是她第一次向别人露出自己失控的情绪、近乎示弱的举动,也是靳朔漠第一次被允许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然而此时,彼此都没有闲功夫察觉这件事。
“不管再怎么爱,过去的冷落、在外头花心风流的事实都不会改变!曾经伤过的心就算会痊愈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伤痕,就算事后懊悔、祈求被原谅,也无法弥补曾经有过的伤痛。
他能还我妈每天夜里流过的泪吗?他能让我妈忘记他在外头拈花惹草的事实吗?你以为我妈她为什么走?如果不是忍无可忍、不是死心、不是失望透顶,她不会走,不会走!“
“那你呢?”道理人人会说,做得到的又有几个?“你对我难道不是这样?”
“呵,挑这个时候跟我算旧帐?”吕游站起身,退到墙边,气焰高张地迎战他的指责。“很好,你在这个时候跟我算旧帐,嗯?”
“我只是要你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曾经伤过的心,就算会痊愈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伤痕;你对我所做的事、所造成的伤害,虽然内容不同,但这种作法跟伯父不是很像吗?”
“不要拿我跟他放在一起谈!我没有!”慌张染上吕游的脸,苍白的两颊简直可以和洁白的墙相互媲美。
“一样的。”靳朔漠逼近她,心疼她的退缩,但这时候不说,将来也没有办法说。“伯父让伯母失望,你让我心痛,这是一样的,不管有意无意,伯父跟你都在伤害爱你们的人。”
“我没有!我没有……”她没有吗?吕游咬紧唇,思绪被打乱的现在,她没有办法逞口舌之快,回堵这些事实,没有办法自圆其说。“不要在这个时候教训我!不要!”
“如果不借着伯母出走这件事说,你根本不会去想它。”靳朔漠抓住她,将她压在墙上,首度以逼迫的姿态厉声道:“你不该再藏在过去的阴影中,过自欺欺人的日子,表面的快乐不是快乐,要我说吗?最真实的你有多愤世嫉俗,讨厌身边因为你是吕学谦的女儿而来的巴结奉承,不想踏进关系复杂的家门,不想看见因自己离家而被留下的母亲!”
“我……”
“你不想碰触情爱,是因为你根本吝啬去爱人!你怕、你担心,担心会像你妈一样,所以你追求一个人的自由,轻松自在没有负担,因为你担不起、没有勇气担起一份爱,对不对?”
“不要剖析我。”吕游泛红的眼仍倔强地拒绝示弱,不表现出任何落泪的意愿。“不要把我摆在你的手术台上一块块切下来,不要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个胆小鬼,吕游。”
他以为自己能做到不求回报,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他以为只要能留在她身边,让她习惯自己的存在,总有一天她心里的伤会痊愈。但是他错了,这样的作法不对。
因为一个不去面对自己旧伤痛的人,只会一辈子抱着伤痛过日子,自欺欺人。
“你不是躲情避爱,你是惧情怕爱,你害怕爱上一个人,到最后会像你妈一样,对不对?”
“你出去,出去啦!”
“我会出去,但不是现在。”靳朔漠强硬地将她扣进怀里。“现在的你需要有人陪。”
“那也不会是你,不会是!”吕游挣扎着想脱身。
他凭什么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还抱着她不放!“鞭子与糖的招术对我没用,放开我!”
“等你冷静下来,就算要我抱你我也会说不。”靳朔漠收紧双臂,力道重得连自己都能感觉到手臂肌肉的拉扯。“安静点。”
挣不开他,吕游只能挫败地偎在他怀里,任由淡淡的雪茄混合香皂的味道笼罩自己。
明明是挑动她情绪、让她像个疯婆子般大吼大叫的男人,凭什么又像情人一样抱着她,以为这样就能安抚她?
呸!是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逼得她走投无路,现在还装出关心她的样子,多虚伪!说什么希望她过得自在轻松、希望她习惯他的存在,不过是谎话!一堆谎话说得比她还好听。
骗人、骗人!一切都是骗人的!
骗人的吗?
在厚实得足以令人安心的搂抱里,激动怨怼的心不想停却不由自主的,慢慢地、缓缓地逐渐安静下来。
波涛汹涌中激起的泥沙,混浊了原本透明纯净的湖水,但接下来逐渐的风平浪静,让这些被卷起的泥沙慢慢沉淀再沉淀,缓缓还原最初的清澈,还原出最真实的自己。
映照在清澈湖面上的自己,仿佛经历圣水的洗礼,洗去原本附在身上卸也卸不去的伪装。
圣水的洗礼……
“啊!”她想到了!
没料到她的回应会是一声大叫,靳朔漠吓了一跳。
“我知道我妈去哪里了!”说完,她拉着他往外走,心思迅速移转到这件事上,也不晓得是故意逃避还是真的着急。
至于在办公室等待上司的爱莉亚,已经没有人记得还有这回事了。
第九章
在吕游说风是雨的任性发挥到淋漓尽致下,靳朔漠成了就近的受害者,一路开车南下直奔台南乡镇,并且依照她的指引左弯右转,最后停在右侧有条仅供步行的碎石道山路旁。
“你穿高跟鞋爬山?”跟着下车的靳朔漠提醒她注意自己脚上穿的是什么,摊在眼前的又是什么样的路。
“这条路不长,一会儿就到了。”
拿她没辙地耸耸肩,靳朔漠不禁好奇地问:
“上面是什么?”
“教堂。”走在前面的吕游头也不回的说。“我出生的地方。”
“你出生的地方?”靳朔漠忍不住惊讶,瞪着前方的背影。
听出他语气中的讶异,吕游回头。“怎么?有问题吗?”
靳朔漠没有回答,只是催促她继续往前走,心里还是颇受冲击。
在教堂出生,性格却是有待争议的恶劣,这是神给人类开的玩笑吗?
如果是,未免大恶质。
蓦地,一间屋子独立在山腰,四周花团树丛环绕的木屋逐渐落人眼中,站在门前的两道人影止住他们两人的脚步。
那两个人是……“伯——”
“嘘。”吕游及时捂住他的嘴,将他拉到一旁的树丛躲着。“别出声。”叮咛后,她蹲低身接近在木屋门前小径说话的两人,直到隐隐约约能听见交谈声为止。
“你在做什么?”跟着这样做的靳朔漠啼笑皆非的低问。
“如果没有遇上他、没有我,我娘本来是要当修女的。”吕游一边偷听两人交谈的内容,一边说:“她本来想跟她的教父一样当神职人员。”
这样的说法又令靳朔漠讶异。他和佟若梦谈过,可以从谈话中发现她的娴静慈祥;原本就疑惑吕游拥有这样的母亲,却没有遗传到半点性情,现在又知道佟若梦曾有当神职人员的打算,他自然是讶异万分。
计划当修女的佟若梦就算放弃这个打算、想做普通的母亲,这子女也应该受其熏陶,最起码该像若谦那样。
如此想来,靳朔漠觉得杜若谦反而更像佟若梦的亲生儿子。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靳朔漠轻描淡写带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吕游和吕学谦父女俩见面会如此针锋相对,像隔世仇人。
不单因为吕学谦花心风流的举止,另外还得加上两个人太过相似、互相看不对眼的加权原因。
她的个性完完全全遗传自她父亲,这一点不晓得她自己知不知道。
可是就他从杜若谦那里听来的消息,所有摆在台面上吕学谦的子女中,只有吕游从父姓,其他一律从母姓。
这一点又是为什么?莫非——
“笨女人。”吕游没来由低嗤这么一句,拉回靳朔漠抓到一丝领悟,正准备深究下去的心神。
朝吕游注视的方向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注意的两位长辈已经不晓得因为什么原因而彼此相拥。
“几句好话就原谅他,简直是侮辱女性同胞的智慧。”笨娘亲!她噘起唇咕哝。
“不阻止?” “干我什么事。”
吕游白了他一眼,转身同样是怕被人发现,探头探脑的朝来时方向走,等到了转弯处才恢复正常走路的姿态。
从来不曾偷偷摸摸做事的靳朔漠头一次尝到这滋味,却不明白她为何来了又走,什么都没做。
照她的性格来推算,应该会冲上前去阻止母亲这么轻而易举原谅花心的父亲这件事才对。
“吕游。”走出碎石道回到山路,靳朔漠叫住她。
“干嘛?”停下脚步回头,不满意仍然明显写在吕游脸上。
“为什么不阻止?”他问,“你应该知道这样你妈还是会回到你爸身边。”
“我知道。”
“那为什么——”
“这是她选择的。”吕游回头继续往前走。“她选择离开,最后还是选择回到他身边,总归一句话——孽缘。”
“或者你爸会因为这件事有所改变。”
“别傻了,要一个男人、尤其是有钱的男人,改变几十年来花心风流的行径,还不如去教一只狗说话。”
“在你眼里,男人的评价就这么低?”这女人是故意忘记站在她眼前的男人也属于“有钱的男人”吗?
“这是人性呐,大哥。”吕游趴在车顶上,朝他笑眯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尤其那个人是他,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根本没指望。”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带走她?”靳朔猎取出车钥匙,打开车门。
“我说过,那是她自己选择的。”吕游坐进车,等他坐上驾驶座后才继续道:
“各人造业各人担,尤其是感情事,更是别人无法插手的事。”选择回到他身边……呵,不愧是娘!当不成修女的原因是被魔鬼缠上,到头来还是舍不得放下,选择回去陪在魔鬼身边。
女人,真是笨呐!只为了一段感情,甘心送上一生。
没注意她片刻沉思的靳朔漠径自开口:“除了闪躲自己的感情问题外,你向来爱管别人的事,尤其是感情方面。”
她闪躲。“说话就说话,干嘛乘机讽刺人?闪躲也是应对方法的一种。”
“能把这种话说得理所当然,我也拿你没辙。”他认了,无法放弃这份执着多年的感情,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强迫自己接受必须等她点头愿意面对感情,才能让彼此关系有所进展的事实。
“有钱的男人很讨厌呐,尤其是有钱又聪明,还长得能看的男人更是糟糕。”吕游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么一句感叹。
她在暗示什么?靳朔漠侧首看她。
“不开车吗?”
“你讨厌有钱、聪明、长相称头的男人?”
“我有这么说吗?”她装傻。
靳朔漠叹口气,开车滑进山路。一虽然不了解女人,但我知道你们女人择偶的三H原则——high salary、high background、handsome。“
“呵……”吕游边笑边打开窗户,任冬季冷凉的山风吹进温暖的车里,逼走暖意。“你把我看成什么?我根本不打算择偶,也没有什么标不标准,噢呵呵呵……所以说有钱、聪明、长相还能看的男人很麻烦嘛,自以为这样就能吸引所有的女人。喂,这算不算是你们男人的夜郎自大?”
“你还没说为什么讨厌条件好的男人。”
“条件好?”他指的是他吗?吕游轻嗤一声,“有钱的男人容易清闲,一闲下来就爱作怪,比不上朝九晚五、一天到晚忙碌工作,只为了微薄薪水的上班族来得忠实,至少他没时间作怪;笨一点就老实,能降低不忠实的机率;而长相普通,哈!有哪个女人会喜欢长相普通又老实再加上身上没有三两银的男人?这种男人的忠实指数可以直逼八十大关。”
“你的满分只有八十?”
“死人的忠实指数是一百。”吕游瞅着他。“怎么,想当拿一百分的高材生?”
至此,靳朔漠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抿起不悦的唇角,他直视前方。
“呵……这样就生气了?”吕游在车里脱下高跟鞋,缩脚踩在座垫上,脸颊贴着膝看他。“像个小鬼。”
靳朔漠决定不吭声,反正她有的是本事自说自话。
“别说我怠忽职守没有提醒你。”还是不理她月,也行。“五个小时以前你要爱莉亚在办公室等你,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那里阿。”
叽!
突如其来的煞车声回荡在山林间,靳朔漠瞪向提醒他的好心人,同时也是让他忘记这档子事的始作俑者。
“该死!”不曾咒骂的他终于忍不住破口低吼一声,拿起手机准备拨回公司交代陈靖处理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