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土地很大,从东到西放眼望不尽。”大手一挥,他从东边窗口指到西边窗。
“想当年,我们余家也是田侨仔,我们可从没夸口说自己是有钱人。”推开他的手,她的骄傲和他相当。
“怪物!”他大手一落,包在她头顶上,几个搓揉,把她的长发变成鸟窝。
“说不过人家,就做人身攻击,实在不高级。”纪亚伸五指在发间扒扒抓抓,抓回原本的乌黑柔顺。
“土地、马匹、豪宅,加上你每天吞进肚里的高级食材那么多,都没听你夸我一声富豪,一组沙发就轻易收拾你的心,不是怪物是什么?”
把她的头发拨到身后,他喜欢她的发更爱她的脸,很多人都分不清双胞胎的差别,现在他可以很容易分辨她和宋巧菱。
她们的五官一样,但说话的神情南辕北辙,巧菱柔媚顺从,她机智聪慧,而他最爱看她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小狡黠。
“很多女生外面穿得美美,内衣只穿一百块钱,不管有没有打肿脸都叫作充胖子,真正的有钱女生从头到尾都不会让自己丢脸,包括看不见的内在美。
土地马匹和豪宅都是你的外在美,而这组不招待客人的沙发才是你的内在美,你连内在美都那么了不起了,当然很有钱啰!“
靠在他身上,这姿势她已经很习惯,习惯靠着他,一句一句话说,说不停的是嘴,热烘烘的是停在胸口的喜悦,她爱上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你太会说话。”
“当然,我每个月要说服多少客户喜欢我的企画案呐!”
“你很厉害。”他送出三分染料。
“我可以接受你的崇拜。”她的染房大开张,买一送一,欢迎大家莅临选购。
摇头,他说不赢好辩女生,大手贴上她的腹,世泱柔声问:“肚子还痛吗?”
早上,她和殷殷在院子里浇花,忽然间压住肚子,痛得冷汗直流,殷殷吓坏,哭着冲进书房,世泱抱起她就要送医院,纪亚极力阻止,说什么躺躺就好。
躺躺就好?那么这世界不需要医院,只要到处摆几张床就行了。
但,纪亚果真躺躺就好了,中午吃饭时,她又是神清气爽。
“早就不痛了,我中午不是吃很多吗?”她笑得夸张,有点欲盖弥彰。
“找医生检查看看,正常人不会这样子痛的。”忧愁攀上眉,他担心。
“老毛病了,我已经痛很多年,没办法,工作忙,三餐不定时嘛!”她笑笑。医生再也帮不了她的忙,这些事她早知道。
“是胃出问题吗?我让管家准备胃乳放家里。”顺便要厨师准备照顾胃的食补,替她好好照顾身子。
“不要操心,没事、没事、没事,我要讲几次没事,你才肯相信?”手叉腰,她想当泼妇,但有一点点的小难度。
“我比较相信医生的话。”她的没事进不了他耳底。
“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任别人。不说这个,我们来谈谈我……姐姐好吗?”话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为什么想谈她?”皱眉,他不爱聊,这是烂话题。
“我又接到她的信了,谈她,让你很为难?”
他沉默,她挪挪身子,想把自己挪进沙发中央。他不同意,抱住她的腰,再度把她揽个满怀,他的下巴贴住她的额,很久很久,不语。
“我不认识她,但她毕竟是我姐姐,身上和我流着相同的血液和基因,我们有一模一样的五官和身材,我无法对她不好奇。”
他望她,半晌,为了她的好奇心,他开口:“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娶她。”
“因为她很漂亮?”
“对,爱她的眉眼鼻唇,爱她纤细的腰身,那时,只一眼,我就告诉自己,是她,她是我今生要娶的女生。”
“于是你们陷入热恋?”
“是的,一个月后,我们结婚,婚后我为她盖马厩、养白马,以为她会非常快乐,但我错了,她对大自然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不喜欢乡下,她幻想过都市生活。”纪亚说。
“你知道?对了,她写信告诉过你。”
“她以为你待不住乡下,早晚会带她回到台北。”
“她从没亲口对我说,她窥伺我的心意,刺探我的想法,就是不把话挑明说,当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关起门来哭泣。她的行为让我糊涂极了,我不晓得哪里做错,我气她,也气自己。”
“后来呢?”一个不说、一个猜不着,这样的婚姻怎不存危机?
“她怀孕了,为了让她好过一点,我想尽办法讨好她。我发现,她对名牌衣服和首饰、包包感兴趣,我就让专柜小姐到家里为她服务,她喜欢我从台北下来的朋友,我就常常邀请朋友到家里小住。”
“这让她快乐吗?”
“是的,我慢慢了解,她喜欢、向往的生活,正是我急欲逃离的;我慢慢发现,我们是两条不该出现交集的平行线。我对她的迷恋退烧,尤其在看见她对殷殷的态度之后,我完全放弃对婚姻的努力。我想,就这样了,反正一辈子很快,等殷殷大到不再需要母亲时,我就放开她。”
“她等不了那么久。”
“对,她认识克礼,我的大学死党,我不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直到克礼找我道歉,我才晓得让好友和妻子背叛。”
“你要求他们离开?”
“不,我只让克礼走,因为殷殷离不开巧菱,讽刺对不?一个不尽职的母亲,居然赢得女儿全心爱戴,但她还是选择留下离婚证书和克礼一起离开。”
他不在乎离婚,甚至也不在乎巧菱了,他只是太心疼女儿,于是拼命想着自己哪里做错,为什么连婚姻都保不住?
很受伤吗?她跪到椅子上,轻轻将他拥入怀,像抱殷殷般,哄拍他的背,他环住她的腰,汲取她身上的味道,她是上苍同情他,派遣来的天使。
“还气吗?”
“不气了。”
“为什么?”
“因为来了你,一个愿意对我敞开心说真话,一个愿意对殷殷付出爱心的女人,谢谢。”拉下她,世泱将她抱入怀里,她是他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她没多说话,只是轻轻淡淡的吐出三个字——
“你值得。”
他值得?她说他值得这般对待?他在婚姻中受创的自信心因她简单的二个字弥补,他再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丈夫,再不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爱人。
“告诉我,你的热恋是怎样进行的?”她微笑,寻出轻松话题。
“好奇宝宝。”
“快快,快满足我的好奇心,说,你有没有写情书、送红玫瑰?”她催促。
“巧菱不要情书、红玫瑰,她要的是钻石和项链。”
“你送了?”
“对,再加上双B轿车,专人接送。”
“你的爱情好昂贵,当时为什么不是我碰到你?”纪亚夸张叹气,叹得世泱大笑。
“二十岁的你在哪里?”他反问纪亚。
“我在念大二,晚上兼六个家教,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那时,她很丑,绑了马尾,两条牛仔裤、两件衬衫是她所有装扮。“信上说,她和母亲都住到这里,我和我母亲长得像吗?”
“很像,你们身上带有强势的遗传基因,你不觉得殷殷和你也很像?”
“有人这样说。”她同意。
“巧菱离开后,岳母告诉我,错全在她。”终于,他又承认了巧菱的母亲是自己的岳母。
“为什么?”
“她说自己是未婚妈妈,不负责任的男人将她们母女抛弃,为维持生计,她到酒店陪酒,卖身卖心,卖掉青春和人生,所以立志要巧菱嫁入豪门,再不让钱为难。她清楚巧菱不爱我,甚至怕我,但她一向乖巧听话,于是听了母亲的意见嫁给我,没想到在婚姻里,光是听话并不够。”
“你们一直处得很差?”
“我想,她努力过。结婚第一个月,她十足像个小妻子,温顺柔和,虽然巧菱读书不多,和她说话深度不广,但她刻意讨好我,配合我喜欢的话题闲聊,然后一面打呵欠。”说到这里,世泱和纪亚同时笑开。
接着,世泱走到抽屉拿出婚纱照,递给纪亚。“这是我为殷殷留的。”
接触照片里的姐妹,她感叹,“明明是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我竟然对她感觉陌生。”
“你们本来就是陌生人,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没有半点共同处。说吧,这次她的信里提到什么?”
“她怀孕了,她一心给孩子最多的母爱,但觉得对不起殷殷。”
她还说在克礼身上,终于认识爱情,她有罪恶感,不敢奢求世泱和殷殷原谅她,但愿纪亚能替她,为他们多做一点事情,虽然这种要求过分,但她不能不自私。
“她不爱殷殷是因为我吧!因为她不爱我,所以无法疼爱殷殷?”世泱问。
“不要难过,错不在你。”
“错在谁?”
“谁都没错,硬要编派出一个人,那是月下老人,他老眼昏花,把巧菱错当成我,不然,你该对我一见钟情,殷殷该由我来生。”
意思是,她对他有心,一如他对她?笑飘上眉梢,把严肃的两道眉毛,烘出幸福味道。
第六章
早上,殷殷跑进纪亚房里,两人玩着远古时候的游戏。
纪亚哼唱儿歌:“钉子丁个,小咪小个,一把抓住哪一个?”曲子结束,五指迅速合起,纪亚抓住掌心的小指头。
殷殷被抓住,她耍赖:“不算、不算,重来。”
“哦,殷殷赖皮。”纪亚捧住殷殷的头,两人额头顶住额头,咯咯大笑。
霍地,门被打开,两人同时转头,看见脸色凝重的世泱。
怎么了?纪亚发愣。
“殷殷,你去练琴,林老师会陪你。”世泱音调刻板冷峻,像抑住了极大情绪。
“哦。”乖乖应从,她攀上纪亚的脖子,偷偷在她耳边叮咛:“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哦!”
他和巧菱吵架都是这号表情?难怪殷殷要担心。
“没事的,我保证绝不和爸爸吵架。”她也凑在殷殷耳边说悄悄话。
开门、关门,殷殷离开。
门里,世泱盯住纪亚,半晌,眼光不转。
“这样看人很恐怖呢!”纪亚笑笑,走到他身前。
他沉默。
“是我做错事,还是你做错事,要向我忏悔?”她开玩笑。
他仍然不说、不反应,他被定格了?踮起脚尖,她把手心贴到他额间,“没有发烧啊,你哪里不舒服……”
没等她把话说完,一个用力拉扯,他将她拉到胸前,那力气……分明想将她和自己揉成一体。
他的下巴紧抵她的头顶,他的手圈得她不能呼吸。怎么了?发生什么严重事情?为什么他在发抖颤栗?
手环上他的后腰,纪亚安抚轻拍。
“没事的,不要担心。”
一个大孩子呵……在他怀间,纪亚微笑,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人骄傲。
他没回答,冰冰凉凉的泪水沿着她的黑发落入颈项。
他在哭?
震惊!纪亚慌了手脚,想推开他看仔细,但他的手臂比她的更强壮有力,他圈住她,更紧更紧。
“别吓我,发生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对策,一定可以解决的。”把太阳挂上,她要他往光明处想。
双手扣住她肩膀,世泱拉出一点距离,迫切地说:“你说得对,可以解决的,我们马上搬回台北,我送你进最大、最好的医院重新检查,如果台湾的医生帮不了你,我们就飞到美国……”
她弄懂了。转身背对他,秘密揭开,她的隐私曝光。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很生气,这么大的事你居然半句都不说,你打算瞒骗我到什么时候?难怪你不肯留下来、难怪你不愿意帮我教育殷殷、难怪你老说自己没时间,我怎么那么笨?笨到没想过,这些话背后一定有原因!”
他从身后抱住她,同样的用力、同样的急切,他生怕她消失。
“说了有什么用?”她自问问人。
没关系了,她很满足,原以为自己将孤独死去,不必为谁挂怀、为谁牵情,时间过去,她会自人们记忆间消逝。但有了他和殷殷,他们教她挂心,却也挂上满意心喜,人生终点处,有他们相伴,真的很棒。
“怎么没用!我可以想出好对策,可以陪你一起应付,一起战胜病魔。”
他习惯掌控命运,他是坚强男子,从不被状况打败,但她让他有强烈挫败感,泪水沿着颊边垂下,不管自尊,不要骄傲,他只要老天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纪亚伸手,拭去湿气,他的眼泪扰乱她的心,教她无法安静,可是……怎能怪他?
“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纪亚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我找人调查你,在你告诉我身分的隔天,调查结果刚刚送到。”不想分开,即使只有五公分距离,世泱拉回她,坚持她在怀里。
“报告上写些什么?”
“你从小到大的求学经过、家人亲戚、工作情形,他们查到你离职原因,到医院调了病历。”他但愿没看到书面报告。
“所以,你知道得很完整了?”
“对。”
“你知道我开过刀,癌细胞已经从肝脏扩散出去,知道化疗对我没有帮助,医生建议我找个美丽的地方,好好度过最后一段日子,对不对?”述说自己的病情,她不疾不徐,彷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切身关系。
“那只是‘一个'医生的诊断,他做不来的,别人未必做不到。”他否定她的主治医生。
“我可以坐下来吗?我的腿有点酸。”她需要花大把的时间说服他。
“好。”
他坐在床沿,将她抱到膝间,从现在开始,每分钟,他要和她零距离。
“你知道,我一向勇敢,对不对?”捧住他的脸,这么好看的男人呐,掉泪让人好心碎。
“对。”再勇敢,她都需要一个男人来依靠,而他,当定了“那个男人”。
“你猜,当我发现自己得到癌症时,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解决。”
“你真的很懂我,我甚至不浪费时间在哭泣上面。我向公司申请留职停薪,我找仲介替我卖掉公寓,租新套房,然后聘看护,进开刀房。你看,我连经济部分都考虑进去了,我并没有被恐惧控制。”
他没说话,圈住她的手臂加深力道,他有怨,怨她不像小女人,怨她可以这么理智地思考、解决,不像他,一味拒绝、不愿面对。
“手术刀划下去,医生发觉情况不乐观,本以为只要花三个小时的手术,硬是拖了七小时,医生们尽心尽力,替我把所有的癌细胞清除干净,我对他们只有感激,没有任何医术上的质疑。”
停话,她望他,莞尔,怎么是病人安慰起健康男人?
“我拼命让自己站起来,不在病床上消耗太多生命。可惜,当我沾沾自喜恢复得比邻床病人快时,医生告诉我,癌细胞有继续扩散的现象。于是我开始进行化疗,那是痛苦、没有尊严的疗程。
化疗后,我虚弱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咬牙和它拼了,早上化疗,下午进西餐厅吃牛排,晚上呕吐,把吞进去的食物全吐出来,第二天,我笑咪咪地拿着拐杖,背起癌症病患的专用营养剂,爬山去。我告诉自己,不要被击倒,一次、两次,再苦再痛,我都不准自己哭……直到听见医生给我的建议。
我关在家里哭了好几天,死亡不断在脑间盘旋,我想若是即时死去,或许痛苦会减少几分,我考虑很多种自杀的方法,试想哪种成功率最高。“
“不准、不许,我要你把自杀念头丢掉。”他捧起她的头,不自觉用力,仿佛要将差劲念头,挤出她的脑袋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