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姐姐们都忙着应付各自成长中的烦恼,顾不过来操他的心。他比最小的哥哥卢克还小6岁,可是他们却不时地捉弄他,大孩子总要欺负小的。看到他气极了尖叫起来的样子,他们倒越加开心。而他却如同在睡梦里受了人辱骂,怒不可遏地操起砍刀就去追他们,要么就使劲往墙上撞自己的头。
家里的几个男孩觉得他很怪——他们都教训他要他服帖、听话,每回他们的恶作剧被发现时,都辩解说是在把他调教成一个真正的男孩子。不过他对本越来越有感情。本经常轻手轻脚在屋里走过,小小年纪眼睛就直盯着你,说话很冲,以遮盖住他内心的秘密。本也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一种深层的默契将他和这个最小的弟弟拉到了一起。他卖报挣了钱,总要拿点出来给尤金买礼物或是带他出去玩个痛快。当然他也会拉下脸来训他几句,有时还会揍他,但在其他人面前却总是坚决保护他。
甘特瞧着小儿子凑在炉火前看图画书,一看就是几个钟头,确信这孩子就是爱看书。并进而想到,应该让他去当律师,去搞政治,他能当选州长,当上参议员,甚至当上总统。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儿子讲述那些农村孩子怎么成了伟人的传奇故事,说他们之所以成了伟人就因为他们是来自农村的孩子,是苦孩子,因而也是勤快的孩子。不过伊丽莎却把他看做文化人,是学者,是教授,自然她坚信这样一个书呆子完全是由她精心设计,一手培育起来的。她这想法可是最让甘特气不过的。
《天使望故乡》 第八节(2)
“我快生他的那个夏天,一有空就拿起书看。”她说着,脸上便露出自豪而又有几分神秘的微笑,甘特知道她又要摆家谱了,“你看着吧,到了第三代就全显出来了。”
“去你的第三代吧!”甘特气得冒火。
“哎,我跟你说呀,”她煞有介事地翘起食指,继续说道,“人家都说他的外公本来会是个学者的,要不是——”
“上帝保佑!”甘特猛地站起身,大步在屋里走着,脸上挂起讥笑,“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真够你能的。”他怒气冲天地叫喊着,一边用舌头舔着大拇指,“一讲到功劳就没我的份。其实才没你什么事呢!还死不承认。得了吧,你给我听着,你那个没出息的老爹一辈子就没吃过一天苦,你还有脸吹呢。”
“哼,我要是你就低头服气算了。”伊丽莎嘴唇快速翕动着。
“上帝啊,”甘特大叫一声,在屋里乱转,拿出他惯常的不屑争吵的姿态来,“上帝啊,多可笑啊,滑天下之大稽。鬼都不跟这种女人计较。”他这么无休止地、狂暴地喊着,在房里来回踱步,一边大声狂笑。
就这样,尤金将自己封闭在灵魂的深处,每日只是坐在炉前,借着火光啃他的书本,和一个住在闹哄哄的客店的客人没两样。他的生活的大门将其他人统统关在外面,眼前只有一个虚幻飘渺的世界。他的整个灵魂就在幻象的海洋里徜徉。他在书架上的图书中间仔细搜寻,找到了许多宝贝。《斯坦利在非洲》一书中弥漫着非洲森林里的神秘气息,生与死的残酷搏斗,翻飞的矛枪,巨蛇出没的大森林,茅棚错落的村落,黄金与象牙。还有斯托达德的《演讲集》,光滑而沉重的书页里,印满了欧洲和亚洲的美丽风光。《奇观大全》——展现了当代各种神奇事物的美妙画卷,杜蒙乘气球旅行、壶里倒出来的液态气、全世界所有的海军都被由一盎司镭掀起的两英尺高的巨浪抛到了空中(据威廉·克鲁克斯)、埃菲尔铁塔的建造、熨斗大厦、杠杆传动的汽车、潜水艇。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出了一本记述这场地震的书,封面花花绿绿地显示了倒塌的大厦,摇摇欲坠的房柱子,高层大楼倒塌在火焰燃烧的废墟中。还有一本书,名字叫《罪恶之宫》,也叫《现世的罪恶》,传说是一位笃信宗教的百万富翁所作,他把赚的钱全都用来揭露那个自我标榜为完美无缺的上流社会的污点。书中还有挺好看的图画,作者本人戴一顶丝绸礼帽走在充斥着罪恶之宫的大街上。
从这些图画纷呈的书刊里,他凭着自己孩子气的想象,将一幕幕世界的景象在脑海中加以扩展。杜雷的《弥尔顿》中的黑衣天使,隐藏在大地边缘的深渊里,而大地上却耸立起高楼大厦,新机器层出不穷,还有披盔戴甲的罗曼司。看着这些,他想象着自己也将走进这史诗般的世界。那里耀眼夺目的辉煌是这么诱人他,不由心潮起伏,热血沸腾,脸上也泛起红晕来。
一个星期日的夜里,他曾听到临近村庄的教堂飘来的钟声,他也静听过夜幕笼罩下的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小生命奏响的交响曲,他还听到过远处山谷中渐渐消失的汽笛声,以及铁轨上隐约的轰鸣声,他只觉得世界是这样的深不可测,又是这样的广袤无际。这儿千奇百怪,魅力无穷,声、光、味、影,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黄金般的世界。 。。
《天使望故乡》 第八节(3)
他仍然记得博览会上见到的东印度茶馆,那里的檀香木、印度人的头巾和他们的长袍,以及馆内的凉爽和茶叶的芳香。此刻他还忆起了春日的早晨,枝头露水曾带给他的那一阵激灵的感觉,樱桃的芳香,清爽凉润的土地,花园里湿润肥沃的泥土,扑鼻的饭香,真是繁花似锦,花香四溢。他知道,到了中午,嫩绿的春草中,那些晒得发烫的蒲公英会带给人多么强烈的兴奋。他也熟悉地下室的霉味,记得蜘蛛网和那片人不知鬼不觉的土地。在他的记忆中,到了7月,农夫的篷车里那一堆堆带甜味的干草上,就会有睡着的大西瓜,还有甜瓜、桃子等。炉火旁烘干了的桔子皮那甘中有苦的味道,还有,父亲房间里特有的那股好闻的男子汉气味;磨得发亮的皮沙发,破口处都露出了里面的毛棕。壁炉上光亮的木板被烧得起了包,牛皮装订的书本也热得发烫。炉台上那块扁平潮湿的苹果嚼烟,上面还插着一面小红旗。10月里树枝落叶烧着的烟味,秋天露出倦容的黄土地,金银花的浓香,温暖的金莲花;一个衣着干净、脸膛红润的农民,每个星期来卖一次牛油、鸡蛋、牛奶什么的;又肥又嫩,还没烧透的咸肉、咖啡,露天里迎风放着的烧烤炉被熏得发黑;热气腾腾的豆荚,那豆荚用盐和油腌得多爽口。一间用古松木板搭起的小屋常年锁着,里面放的是书,还有毯子。那用白藤条编织的长篮子里放的是康考德葡萄。
是的,还有令人兴奋的粉笔灰,漆得亮亮的小书桌,夹着凉肉凉油的面包三明治那股厚重的香味,马具店里新皮革散发的香味,皮沙发上的暖味,蜂蜜的甜味,粗咖啡的香味,成桶的酸甜小菜和干乳酪,杂货店里的所有商品混杂散发的味道,地窖里的苹果味,果园里的苹果味,苹果榨汁后剩下的渣滓的味道。阳光下的架子上,梨子正变得越来越熟,热锅里添上糖,把樱桃煮成果酱。削下的木头的味道,刚砍回来的木材的味道,木屑、刨花的味道,白兰地泡桃子,上面放上丁香、松树叶和绿松针,新装上的马掌,火上的烘栗子,整碗的干果和葡萄干,烤乳猪,香脆皮、牛油和肉桂在烧热的甜薯上流淌着。
是的,散发着臭气的河水缓慢流过,熟透了的番茄在秧上散着腐烂的味儿,还有雨打湿了的李子,煮在锅里的梨子,腐烂的百合花叶,沼泽地里飘散着臭气的水草。还有,南方飘来的奇妙的气味,清爽又带点狐臭,像是和一个大块头的胖女人在一起似的,大雨淋透的树干和土地。
是的,还有清晨田野里散发着雏菊的香味,铸糟里熔化的铁水,冬天马厩里热烘烘的气味加上马粪的热味,老橡树和胡桃树,卖肉的摊子上的肉味;刚杀的大块的羊,一嘟噜一嘟噜的猪肝,绞碎的肉沫做成的香肠,血红的牛肉,红糖在带着苦味的咖啡里溶化,碾碎的薄荷叶,一簇挂着水花的丁香,满月映照下的木兰、月桂树。一柄结了厚厚的烟油的旧烟斗,橡木圆筒里盛的陈年布尔本酒,强烈刺鼻的烟叶味,石炭酸和硝酸味,一条狗的实实在在的亲切味,成捆封尘的旧书,各处泉水旁清凉的芳草味,面团里掺的香草精,大块干裂的乳酪。
是的,还有五金店的味儿,特别是铁钉的味儿最好闻,摄影师暗房里洗照片的药水味,油漆和松节油新鲜的香味,荞麦面糊糊和黑糖浆,一个黑人和他的那匹马靠在一起。腌菜桶里的盐水,南山上茂盛的植物飘过来的味儿,满桶溜滑的生蚝,冷冻后收起来的生鱼,厨房里热得满头大汗的黑女佣,煤油和漆布,沙沙饮料和番石榴,秋天里成熟的柿子,风风雨雨那特有的气息,嘣脆震耳的惊雷,冷气袭人的星光,冻硬了的草叶,大雾天,以及冬日里混沌的日光,播种时节,花开季节,还有瓜熟蒂落的丰收场面。
《天使望故乡》 第八节(4)
就这样,他任由思绪畅游,检阅着曾感受过的一切,浏览着人类繁衍的罗曼史,在学校的地理课上,开始呼吸大地上丰富混杂的气息。从书本上看到码头上堆着的粗桶,他就会猜想到,那里面一定盛着琼浆玉液,甚至嗅到了热带丛林万物生长的浓郁气息,海港咸鱼的味道……他漫游在广袤无垠、气象万千、自由自在的世界里。
就这样,无数的群岛在他脑海里连到了一起,他已实实在在地站在了这块未知的、等待他去探索的土地上。
他好像很快就学会了认字,眨眼工夫就能将印刷文字十分清晰地刻印在脑子里。可是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学会抄写生字,而后才学会写字。他早晨上学时,头脑非常清醒,那些平时记得不深的字会和那些神奇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在眼前浮现。在其他方面,他能清楚地紧跟老师的讲解,但是一到写字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那原始混沌的世界了。孩子们都是在本子上一行印好的字样的下面歪歪扭扭地写出一个个字母,而他在纸上所能完成的,只是些摇来晃去的矛尖。他就这么反复涂画着,看不出也弄不明白字与字之间的区别。
“我会写字了。”他心里说。
后来,有一天,迈克斯·埃塞克从作业本上抬起头,突然看到了他满纸歪七扭八的线条。
“这哪是写字啊?”他说。
他用自己的小脏手攥着铅笔,在尤金的练习簿上写了一大页的生字给他看。
瞧着活生生的线条,这组成了整个语言的一笔一划,多么优美,从好朋友的笔下流泻而出,他茅塞顿开。老师教了这么久都未奏效,此刻一下子清晰了。他立刻抓过笔,一笔一划地将全部字母都写了出来。而且写得比好朋友还要漂亮、还要秀气。接着,他翻过一页,在嗓子里欢呼了一声,信手又写了一页,又是一页……两个孩子对视了一会,仿佛在他们中间出现了奇迹,以后这件事就再也没提起过了。
“这回是写字了。”迈克斯说。但是,两个小家伙把这奇迹一直埋藏着,对谁也没说。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尤金想起这次经历,都会有那种门扇洞开,潮水汹涌,令他躲闪不及的体验。很快,这种感觉又出现了一次。那时他还是个矮个子,只比地面高不了多少。很多事情,他看到了只能担惊受怕地藏在心里,生怕说出来会遭人笑话。春天的一个星期六,他和迈克斯走过中央大街,在一个大坑前停下来。几个市政工人正在修理下水管道。这个大土坑很深,没过了工人的头顶。他们弯着腰干活,背后的洞壁上有一道很宽的裂缝,像是一扇窗户,通到深深的地下通道里去。两个孩子在一旁看着,忽然紧紧地揪住对方。一条巨蛇挺着扁头滑动出来,从这儿经过,后面拖着一人粗的花鳞身躯。这条长长的巨蛇慢慢向土洞的深处蠕动过去,在毫不知情的工人们的背后消失不见了。两个孩子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走开。他们事后多次悄声地回忆过这次经历,却没敢向任何人吐露。
这时的他已经完全适应学校的学习生活了。每天早上,他和哥哥们塞下早饭,吞下滚烫的咖啡,踩着催人的最后一遍铃声冲出门去,手里还攥着一纸袋热烘烘的吃食,袋子上已经是油渍点点,*食欲。他跟在哥哥们后面奔跑,兴奋得好像心就在喉咙眼里怦怦直跳。跑到中央大街靠山脚的空地上时已经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只听得学校的钟声正慢慢停息,他们只有赶在钟声彻底停下来之前沿着山坡快跑几步赶上去。
《天使望故乡》 第八节(5)
本总是皱着眉头,从后面戳他的脊背,弄得他直叫,只好一路不停地跑上山顶。刚好赶上班里唱早歌的最后一段:
——多么快乐,多么快乐,多么快乐,
多么快乐,生活就像一场梦。
如果是在秋天白霜覆盖的早晨,就唱:
亲爱的老爷、太太们,
山顶上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要不然,就唱西风南风竞赛歌,或是磨坊主之歌:
我谁也不羡慕,我不,
也不要别人羡慕我。
他学得很轻松,掌握得很快,拼写也毫无问题。在数字上也得心应手。但他最不喜欢画画这门课,尽管一盒盒的蜡笔和颜料让他兴奋无比。有时候,他们走进树林,出来时手里就拿着花朵和绿叶的标本、火红的枫叶、深棕色的松球、棕色的橡树叶。他们画画就是画这些东西。如果是在春天,就画盛开的樱花,或者是一枚郁金香。每当坐在那个他一生中第一个威严的胖胖的女教师面前,他就怕自己做出什么下流的或是不礼貌的事情来。
同班的孩子大都不够安分。几个男孩子常出些怪点子,搞恶作剧,或者朝女孩们说些脏话。更有些调皮胆大的,动不动就想开溜,“老师,我要上厕所行吗?”一旦得到允许,他们立刻跑到厕所里去,嘻嘻哈哈,胡侃乱哄一阵。
尤金从来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觉得向老师说出自己身上小东西的秘密,是很丑的事。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他肚子痛得厉害,可就是不愿张口说,结果“哇”地一下全吐了出来,还得用两手接着。
最让他感到害怕,也最不喜欢的,就是课间休息那会儿。那一窝一窝的打斗瞎闹让他看了害怕。但他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又不能让别人以为他不合群,瞧不起他。很小的时候,伊丽莎就把他的头发留得长长的,早上用手把他的头发卷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像故事里的小爵爷方特劳埃那样。他为这么一种发型别扭得难受,可是当妈的就是不肯理解他,不管他怎么诉苦、恳求,她只是撅着嘴煞有介事地坐在那儿,决不会把他的头发剪短一点。本、葛罗夫,还有卢克小时候的卷发都被她细心地收藏在一个盒子里。她有时看着尤金一头的长发就会流起眼泪来。在她眼里,这是小儿子幼年期的象征,她割舍不下那段时光,所有人生的别离都会令她伤心感慨。直到后来,他的头发长得又厚又长,都成了隔壁哈里·塔金顿身上虱子的栖息地了,她还是不肯让他剪短。每天两次,她把儿子夹在两腿中间,不管他怎么扭动躲闪,她都坚持用一把硬篦子使劲地篦他的头发。
他每次都鼓足勇气,颤抖着求她松松手。她总是嗓子里咕哝有声,半开玩笑地跟他说:“哎呀,小宝宝,别那么急着长大呀,你还是我的小宝宝哪。”他忽然发现,母亲这种柔中有硬的性格,叫他总也拗不过她。只有他催得急了,连自己都不耐烦了,她才会有所响应。他又急又气,说不出话来,终于明白甘特为什么有时会那么暴跳如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