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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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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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了黑人听差八张一块的纸币,径自睡觉去了,嘱咐他不到下午一点不许打扰她。火车场里,一只火车头在换轨,砰砰嘭嘭冲来撞去;车子开过比尔本交岔口时,汤姆·克莱恩慢慢拉了两下汽笛,发出呜咽哀怨的声音。此刻3号已经送了142份报,只剩下爬上鹰环坡的破木台阶,把那边8家的报送到就完事了。他迫不及待地用眼睛扫过山麓里崎岖不平的黑人区,朝东边的山坡望过去——“鸟眼峡”的后边,天色已经泛出鱼肚白,星星慢慢稀落下去了,时候不多了,他心里想。他肥肥白白的脸,一头厚厚的黄发,下巴又长又肥,往后面凹进去。他用舌头舔舔干裂的下嘴唇。
  一辆1910年赫德逊牌汽缸七人座的轿车,引擎声越来越响,像醉汉一样从车站街沿边冲出来,踉踉跄跄开到南头黑人大道,经过平时消防队演习的那一段,然后开足马力,以一小时近50英里的速度向市中心驶去。火车站也悄悄从睡乡里蠕动起来;车棚下空空的,发出轻微回应的声音;锤子急速地在车轮上敲响;镶铁皮的鞋跟在候车室瓷砖地板上走动时发出踢哒声。一个黑女工半睡不醒地洒些水在瓷砖上,然后带着懒洋洋一肚子不高兴的样子,用一把肮脏的湿拖把在地板上推来推去。
  现在已经5点半了。本是3点25分走出家门到果园去的,再隔40分钟甘特就会起床、穿衣、把早饭的火升起来。
  “本,”哈利·特格曼在他们两人走出憩了工的报馆后说,“只要杰米·狄恩到我的印报间里再来瞎闹,他们就找别人来印这份鸟报好了。他妈的!我什么时候要到《亚特兰大宪法报》去找份活都没问题。”
  “他今晚有没有下来?”本问。
  “来了,”哈利说,“不过他转身就溜了。我叫他把尾巴夹起来滚回楼上去。”
  “我的老天!”本说,“他说什么?”
  “他说:‘我是总编辑!我是这份报的总编辑!’我对他说:‘我才不管你这套,你就是大总统的跟屁虫又怎么样。你要想今天出报,就赶快给我滚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拍拍屁股跑了!”
  天开始泛成灰蓝,两人在邮政局拐弯,斜跨过马路来到“安尼德3号”餐馆。这家小馆子门面只有12英尺宽,夹在一个眼镜店和一家希腊人开的鞋铺中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使望故乡》 第十四节(4)
餐馆里,麦奎尔医生正坐在柜台前的圆凳上专心地用叉子扎他盘中的红豆吃,他的四周全是威士忌酒的刺鼻气味。他两颊肥硕,脸皮上已有了大大小小的棕色斑点,一双屠夫一样善于动刀的手掌,手背上长满黑毛,麻木地握住刀叉。本走进来时,他转过身,猫头鹰似的东张西望,最后总算将两只喝得醉醺醺的红眼睛对准在本的身上。
  “喂,孩子,要我帮什么忙吗?”他粗声大气地问,态度倒蛮和善。
  “哎呀,我的老天爷,”他头向哈利·特格曼一摆大笑道,“你听到了吧?”
  他们两个在柜台的下端坐下来。正在此时经营殡仪馆的“马脸”汉斯也来了,他虽然并不瘦,但身上穿着一套黑色长礼服,给人的印象是一架骷髅。他那张长灯笼形的嘴巴张开真像个马嘴,他摆出职业性的笑脸,龇牙一笑:
  “各位,各位!”他毫无目标地寒暄,搓着两手好像多冷似的,精瘦的手掌噼啪作响。
  “肺病专家”柯克,一直冷眼看着麦奎尔医生在盘中扎豆子吃,此刻用熏黄的手指把一根长雪茄从嘴里拿出来,拍拍他同伴的肩膀。
  “咱们出去吧,”他悄悄做个鬼脸,朝“马脸”汉斯那儿努努嘴笑道,“让人看见我们待在一起可不是好事。”
  “早上好啊,本。”“马脸”汉斯一屁股坐在本下首一张凳上打声招呼,接着又低声加了一句,“家里人都好吧?”
  本皱着眉斜眼望望他,然后又赶快掉头朝掌柜的欲言又止。
  “麦奎尔大夫,”哈利·特格曼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问,“您开一次刀要多少钱?”
  “开什么刀?”麦奎尔用叉子扎到一粒豆,然后凶神恶煞地反问。
  “哦——开盲肠呗。”哈利说,一时想不出别的来。
  “进到肚子里就是300块钱。”他别转脸呛着喉咙咳了几声。
  “你可别让痰迷着心窍,”柯克龇着黄牙嘻嘻笑着说,“像史雷登老太太那样。”
  “天啊!”哈利失声一叫,心里嫉妒没有抓到这条消息,“她什么时候死的?”
  “夜里。”柯克说。
  “唉,真是不幸。”哈利松了口气。
  “我刚才把老太太殓好,”“马脸”汉斯轻声说,“简直是皮包骨头。”他叹了口气,一双滚圆的眼睛似乎润湿了一点。
  本皱着眉头把脸掉转开去似乎要吐的样子。
  “乔,”“马脸”汉斯反正是完全职业化了,转脸又跟掌柜的打起趣来,把他的马头朝着大咖啡缸点点说,“给我倒一杯你那防腐药水喝喝。”
  “啊呀,我的老天!”本讨厌之极咕哝着。“你来这之前洗没洗你那双鬼手?”他又气愤地爆出这句话来。
  本已经20岁了,人们想不到他有这么大。
  “喂,小子,你要吃点冷猪肉吗?”柯克龇着他那排黄牙,不怀好意地问。
  本喉咙里做出呕吐的声音,手捧着肚子。
  “你怎么啦,本?”哈利·特格曼哈哈大笑,使劲拍拍他的背。本走下座位,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他要的甜馅饼,坐到了哈利的另一边,大家都笑起来。他皱起眉头甩过脸去朝麦奎尔那边看过去。
  “上帝,特格曼,他们把我们逼到角上啦。”他说。
  “听他说的,”麦奎尔对柯克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是不是?是我把他接到这世上来的,他得伤寒是我从头到尾看着治好的。他老爸醉了几百次都是我给看好的。我在他们一家身上受了这么多累,可他们还是给我加了数不清的骂名。”说完他又追上一句:“你瞧着吧,咳,这会儿要是他家哪个人肚子又疼了,保准飞快地跑来找我。我说得对不,本?”他扭头看着本。

《天使望故乡》 第十四节(5)
“噢,看他说的这话!”本说,止不住地笑着,一张瘦削的脸埋进咖啡杯里。他那委屈又无话可说的样子使整个小馆子里平了添许多生机、活泼和快意。人们醉眼惺忪地,很友好地看着他,看他苍白的脸上那不服气的表情,还有他挂在脸上的诡秘的微笑。
  “再听我说一句,”麦奎尔使劲转过来朝着柯克说道,“要是他家有谁得开刀的话,看他们会找谁?你说呢,本?”
  “我的上帝呀,你要是来给我开刀,我一定得先搞清楚你能不能站直了走路。”
  “得啦,休,”柯克说,手指在他肋下戳了戳,“别盯着盘子里找豆子啦。你要么从凳子上滚下来,要么正经离开这儿,不管你怎么走法。”
  麦奎尔醉醺醺的,没反应过来,眼睛僵直地盯住盘里的豆子,叹了口气。
  “走吧,你这个糊涂蛋。”柯克说着站起身来,“还有45分钟你又要去动手术啦。”
  “噢,上帝呀,”本说了句,从脏迹斑斑的咖啡杯上抬起头来,“是谁要倒霉了?我得准备送鲜花哩。”
  “人人都有这一天哪,早晚吧。”麦奎尔口齿不清地在厚嘴唇里咕哝道,“管你有钱没钱,今天还在这儿坐着,明天就不知哪去了。都一样,都一样啊。”
  “老天在上,”本忍不住冲着柯克又蹦出来一句,“你就让他这个样子去给人家开刀吗?你还不如把人家枪毙了算了。”
  柯克从嘴里把烟拿下来,咧着黄牙笑道:
  “咳,他正好刚来劲哪,孩子。”
  紫黑色的夜幕,边缘闪烁着珠光,山顶如同缝了一条绒布,晨曦似珍珠般灰色的潮水,漫卷过田野、山边,很快冲淡了夜色。
  路口上,这会儿开来一辆“布伊克”。车停下,年轻的杰佛逊·斯坡医生走下车,很潇洒地摘下手套,掸掸晚礼服丝质领片上的灰尘。他的脸像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红彤彤的。他颧骨挺高,长得还算英俊。他的嘴长得又直又薄,有点残忍相,也有点肉感。他身上没什么臭汗味,但确实让人感觉到他是个山区棒子地里长大的子弟。他是山里娃中走运的孩子,进宾州大学镀了金,后来在费城大学的四年生活把他整个人变了个样。
  他很随便地把手套塞进衣袋,走进小馆子来。麦奎尔从凳子上像熊一样地滑下来,凑到他跟前盯住看,然后伸出粗胖的手表示欢迎。
  “瞧瞧,看看哎,”他说,“谁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坡西呀,你不认识坡西·冯·德古吗?”
  “我在西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斯坡神气活现地说,“他妈的,这双漆皮舞鞋把我的脚给挤坏了。”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派头十足地举起那双典型农村人的大脚板,它们挤在尖小的舞鞋里实在不像个样子。
  “他干什么来着?”麦奎尔故意朝柯克问了一句。
  “他在西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柯克挤了一下眼睛笑道。
  麦奎尔作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哎哟,可丑死我了,就你还在西利亚家跳舞啊,你这个浑蛋山猪。你是在黑鬼区的蓬·糖那儿打野食了吧,你别想来吓唬我们啦!”
  大伙都像牛一样大笑起来,笑声在晨曦中荡漾。
  “漆皮舞鞋!”麦奎尔说,“把他脚挤伤了。上帝呀,柯克,10年前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腿上的毛还没刮净呢。人家还是强把他按到地上才穿的鞋子。”
  本只是对着心中的天使淡然一笑。
  “请给我来两片黄油烤面包,不要太焦了。”斯坡很优雅地向掌柜的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天使望故乡》 第十四节(6)
“你还是要份猪肠子炒玉米吧,你这个狗东西。你不就是吃咸猪肉和玉米面长大的吗?”
  “休,跟他比我们可就太卑微、太俗气喽。”柯克说,“他现在是和显贵们一起碰杯了,人人都想巴结他哪,有事就想到他。现在所有黄花姑娘肚子大了都要请他去接生啦。”
  “对呀,”麦奎尔说,“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帮他们不少忙。不光帮他们生出来,还帮他们弄进去哪。”
  “这又怎么样?”斯坡说,“我们得让人家过好了,你说是不?”
  他们的笑声飞出去,在黎明中回荡。
  “这话越说越粗,我都听不下去了。”“马脸”汉斯打趣地说着,从凳子上下来。
  “跟柯克握握手再走,马脸。”麦奎尔说,“这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真该让他抽点头钱才对。”
  晨光已是柔和美丽,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凯特琳娜海底鱼儿的世界中一样。巡警雷斯利·罗伯特腰酸背痛地拖着一双大扁脚,敞开纽扣,弓着身子立在晨光中,手在背后拨弄着警棍,猪肝色的脸透过敞开的门随意地朝里面望望。
  “你的病人来了,”柯克悄声说,“大便有问题的那个老警。”
  几个人一起有礼貌地大声招呼道:
  “你好啊,雷斯利。”
  “噢,还好,还好,先生们。”警官没精打采地回应道。他手里捻着胡子,嘴里一口浓痰很随便地吐到阴沟里,又走过去了。
  “就这样啦,再见吧,先生们。”“马脸”汉斯站起身准备走了。
  “记着我说的话,‘马脸’,跟柯克好着点,他是你最好的朋友。”麦奎尔手指着柯克说。
  汉斯脸上笑着,心里却老大不快。
  “我当然记着,”殡仪馆主严肃地说,“我们干的都是神圣的职业。当风浪中颠簸的船将一个人的生命之旅带到尽头,上帝就把一切都托付给我们了。”
  “说得好,老马,”柯克击掌叫道,“你这话有道理。”
  “我们的职业是神圣的。让死者瞑目,让他们睡舒服了。他们的灵魂上了天,可他们的躯体还得收拾好。这样的神圣仪式,不都是我们该尽的职责吗?我们一息尚存,就该为死者家属吊唁,为孤儿寡女得到安慰尽我们的力。我们一息尚存,就有崇高的义务去……”
  “——维护民有、民治、民享。”麦奎尔很快地接下来。
  “老马,你说得对,”柯克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不光如此,我全是尽义务的,从不要他们付钱。至少,我安慰寡妇这件事不收她们钱。”
  “那么在寡妇身上涂防腐剂呢?”
  “我说的是安慰她们破碎的心灵。”“马脸”冷冷回道。
  “哎,老马,”哈利这时插进来说,“去年夏天殡仪馆业的年会上,你的演讲不是把这些话都用过了吗?”
  “真理是听不厌的。”“马脸”气恼地说着,径自走出去了。
  “哎哟,”哈利说,“我们把他给说急了。刚才休说到往寡妇身上涂防腐剂,我差点没笑死。”
  此刻,迪克·雷文诺医生开着他的赫德逊汽车在街对面的邮局门口停下,他大步朝这边走过来,一边摘下手套。他没戴帽子,一头银灰的贵族气派的头发略有些乱,厚眼镜片底下闪着外科医生那双敏锐的眼睛。大家都认得他那张平静、随和的面孔,苍白瘦削,脸上刮得很亮,平时严肃中也不乏幽默感。
  “啊,上帝呀,”柯克喊,“老师来啦!”
  “早,休。”他走进来应道,“你是不是又打算进疯人院啦?” 。 想看书来

《天使望故乡》 第十四节(7)
“啊,瞧瞧谁来了!”麦奎尔友好地高声叫道,“神刀迪克,医术高超的刮骨医生。全世界收藏胆石最全最漂亮的人物。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孩子?”
  “看样子到得正是时候。”雷文诺说。两只做外科手术的细手指很准确地夹着一枝香烟。他看看表,“我记得你好像半个小时以后在雷文诺医院有一个手术吧?”
  “上帝呀,迪克,你总是那么正确。”麦奎尔激情十足地喊道,“你跟那儿的人怎么说的,孩子?”
  “我跟他们说,”雷文诺的情绪就像是长在墙那一面的花一样,让人闻得着,看不清,“全美国最好的外科医生是糊涂蛋休·麦奎尔,这还是在他头脑清楚的时候,不过他总是酩酊大醉。”
  “哎,慢着,慢着。等一下!”麦奎尔说着,举起他那只粗胖的手摆了一下,“我抗议,迪克。你的用意是好的,孩子,可是你把话说拧了。你的意思是说全美国喝醉了酒时有最好的外科医生吧?”
  “你宣读过你写的那些论文吗?”柯克问。
  “读过,”迪克·雷文诺答道,“我宣读过那篇关于肝癌的论文。”
  “那么,关于脚趾头发脓的那篇论文呢?”麦奎尔说,“那篇读了没有?”
  哈利·特格曼听了使劲笑起来,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道道。
  一片安静中,麦奎尔大声打了几个嗝,众人一时茫然无话。
  “文献啊,文献,迪克,”他又教训人似地说起来,“这文章毁了多少像样的外科医生哟。你书看得太过分了,迪克,为书消得人憔悴。你肚里的货也太多了。本本主义可是要扼杀精神的哟。就说我吧,你见过我什么时候从人家身上掏出什么东西来,然后不放回去的吗?不管怎么样,我不是每次都让他们活下来了吗?我算不上是什么学者,我从没有过你这么好的条件,迪克呀。我是靠自学当上这个屠夫的。我是个木匠,迪克,是个室内装饰工,一个机修工、水管工、电工、屠夫、裁缝、钟表匠吧。我是个珠宝商,是块粗糙的钻石,我是个干具体杂活的。我把他们送来修的东西从里面拿出来,吐点唾沫在上面,擦掉上面的脏灰,然后再把东西装回去。我办事很经济的,迪克,我把用不着的都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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