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收多少钱?”她问。
他告诉她说学费是每年100块。她撅起嘴思索了一会,回答道:
“嗯——嗯,”她咧嘴笑笑,看着尤金,“这笔钱可不少啊。”她带笑不笑地接着说,“用黑人的说法,我们可是穷鬼啊。”
尤金扭了扭身子。
“看看,孩子,你怎么想?”伊丽莎逗着说,“你觉得你值那么多钱吗?”
烈奥纳德先生把粉白粗裂的手放在尤金肩上,亲昵地顺着他的后背抚摩下去,一直到腰的下面,所到之处,留下片片粉笔灰的印子。然后,他用肥胖的手搂住这孩子麻杆样的细胳膊。
“这孩子值。”他说着,柔和地来回摇着,“值,先生!”
尤金报以痛苦的一笑。伊丽莎继续撅她的嘴,她觉得和烈奥纳德之间有一种心理上的联系,两人都不慌不忙的。
“我说啊,”她揉着高挺的鼻子,狡猾地说,“我原先也当家庭教师来着。这你不知道吧?但我从没拿到过你说的那个数。”她接着补了一句说,“我倒是觉得,要是我自己能有住的,每月再挣个20来块钱,那就美死我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天使望故乡》 第十六节(4)
“真的吗,甘特夫人?”烈奥纳德先生对此极感兴趣,“行啊,先生!”说着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更用力地摇晃着尤金的胳膊,好像要把他胳膊拧断似的。
“真的,”伊丽莎说,“我还记得我父亲。那时候早,还没有你呢,孩子。”
她对尤金说:“因为那时候我连你爸爸是啥模样都还不知道哩,就像人家说的,你还不知是挂在天空上哪儿的一块洗碗布呢——那时候谁要是跟我提结婚的事,我准会嘲笑他一通。哎,你听我说啊(她撅起嘴,摇摇头,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们家那时候穷得不得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前不久还想起过那时的事呢——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就像我常跟你说的(她对着尤金说),有一天晚上你外公回家来说——哎,听听,这是怎么说的?猜我今天看到谁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他当时的样子——我觉得(她转向烈奥纳德,似笑非笑地),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说,不过想到这事总有点奇怪,是吧?——我刚帮助简姨摆好饭桌——她是从严息县大老远赶来看你外婆的——忽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跟你说(她转向烈奥纳德)我从来不往窗外看,可是我心里明明白白他回来了——哎哟,我叫出声来——他来了——你在叫什么哪,伊丽莎,大惊小怪的,你外婆说——我记得她还出门向门前的路上张望了一下——人影子也没有——他真来啦,我说,你等着瞧吧——谁呀,你外婆问——是爸爸嘛,还会是谁呀——他还背着什么东西呢——真的——我的话刚出口,他已经出现了,真真切切地从小路上走过来,背上是一大袋苹果——看他走路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要说——嗯——还真是的——他连招呼也来不及打——我记得他后脚还没进门就开口说话了——啊,爸爸,我喊出来,你带苹果回来啦——那年我得肺炎差点死掉——那以后我一直在吐血——那是脑溢血——所以我让他带苹果回来——你好哇,先生,我妈对他说,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能看得出来——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奇怪的事哩——她就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嗯,他听了之后,态度非常认真,说——真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当时说话的神态——我猜他是看到我了。我当时不在那儿,可是我正打算走到那儿去。我有话对你们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这个,我——咳,是杜鲁门教授啊——他冲我跑过来,跟我说,喂,伊丽莎在哪?我给她找了个活儿,不知她愿不愿干。冬天到比佛丹去教书怎么样——是嘛,太棒啦,你外公说,她这辈子还没教过书哪——杜鲁门教授放声大笑起来,说这个不用担心——伊丽莎只要肯用心什么都会干得好的——就是这样的,先生,我就是这样走上讲台的。”她讲完若有所思,伤感地停了一会儿,她苍白的脸上显出此刻她的思绪飘回到以往的时间隧道去了。
“不错,先生,”烈奥纳德先生含糊地说了声,搓着下巴,“你这个小坏蛋,你哟。”他推了尤金一下,没理由地哈哈笑起来。
伊丽莎慢慢撅起了嘴。
“好吧,”她说,“我送他到你那儿去上一年。”她做生意就是这个样子的。
就这样,千百万个选择中,碰巧遇上了这么一次,命运又一次落到他头上了。
烈奥纳德先生早已租了一间战前盖的房子,那房子是南北向,坐落在山上的一大片树荫中,能看到山下的比特本区。笔直下去是南区——这一带黑人住的房子,一直延展到车站那儿。9月初的一天,他带着尤金到那儿去。他们从城里走过,谈论着政治大事,他们穿过广场,走过哈顿大道,来到城南的教堂,然后转向西南,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直走到山上的学校前。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使望故乡》 第十六节(5)
他们走进校园,耳畔响着大树间奏起的秋的哀歌。走进那座狭长的房子,在宽敞的大堂里,尤金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烈奥纳德。她正拿着一把扫帚、围着一方围裙。尤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竟这么虚弱。
玛格丽特·烈奥纳德34岁,她生有两个孩子,儿子6岁,女儿才2岁。她站在那儿,细长的手指拨弄着扫帚把。尤金发现,她右手食指的指尖是扁平的,像是被铁锤砸伤了好不起来了。尤金不免冒出一阵冷汗。过了几年以后尤金才知道,肺病会把人的手指弄成这样。
玛格丽特·烈奥纳德中等个头,约有5英尺6英寸高。尤金从一开始的害羞缓过来后,发现她的体重不会超过80到90磅。他已经知道他们有孩子,这会儿便想起他们来了。他顺便想到了烈奥纳德那结实强壮的身躯,一种恐怖的感觉涌上来,他敏捷的思路马上想到*的事情上去了。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恐惧。
她穿着一件浆洗得整洁的灰色方格布衫,周身不显得松垮,刚好遮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
他脑中还在茫茫然摸索,忽然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只好带着一种羞耻的感觉,抬起头去看她的脸。那张脸上是这样安详而又热情,菜色的皮肤上面一层死灰色,下面包着额角的面颊线条分明,还没有绷得像骷髅那样紧。好像是一个病人已经复原到某种程度,不好也不坏,可是她一举一动都需要非常小心。
她的鼻子很直,连同下颔秀而长的线条,使她瘦小的脸庞上显出精明果断的神气。她两颊和嘴边蜡黄的皮肤不时微微地抽动,似乎表示神经有点衰弱,但这却无损于她内心永不枯竭地涌现出来的那份平静的美。她的脸差不多总是安详的,但也能看出她的内在不断地和疲劳进行的神经交战,努力战胜这个可怕的敌人,不让它瓦解自己。她的脸上无时无刻不书写着一部伟大的史诗,赞美她以体内隐藏的伟力进行斗争得来的胜利——他每次见到她总有这种感觉:她的两手永远紧紧握牢她那千头万绪的心弦,因为她一放手,这许多紧张的破坏情绪就会使她四分五裂。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旦她体内这巨大的勇气流失出去,她就会立刻崩溃。
她好比疆场上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名将,虽然伤势致命,却仍用手一直堵着血流如注的创口,指挥若定,继续作战。
她的头发相当粗厚,深棕色略带灰白,中间平分,一把梳到脑后紧紧地打了一个髻。她周身干净整洁,像一块刚刷过的厨房的工作台。她握住他的手时,他觉得她的手指敏感而有力,同时注意到她那双操劳过度的手擦洗得多么干净。如果他在这时已经注意到了她身体的衰弱,那完全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那股纯洁。他觉得他所接触到的不是疾病,而是从未见过的健康。她的形象在他胸中涌起了崇高的音乐,使他的身心大大升华。
“这位,”烈奥纳德先生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腰部说,“就是尤金·甘特先生。”
“好啊,先生!”她说,声音低低的好像是充满活力的乐弦在弹动,“我很高兴认识你。”她的话音里有一种安静的惊讶,就像有些人遇到或听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或偶然的巧合时所发出的声音——一种超越了人生和大自然的一切、坦然接受的声音。忽然间他意识到:生活中的一切对于这个女人都具有永恒的神奇。她能正视任何人内心里的美、神秘和悲剧,她认为他这个孩子也是美好的。
《天使望故乡》 第十六节(6)
她的脸有一种奇怪的、热情的生气,虽然无形无迹,却是活生生的。两个眼珠注视他时由棕色变成微暗,好似一只鸟刚飞过而留下来两翼的阴影。她看见他一张生气勃勃的小脸很不自在地安在又长又瘦的身躯上;她看见他细得像杆子似的两条腿,一双内八字的大脚,膝盖底下的长袜子上几块脏兮兮的补丁,和他那件蹩脚外套的袖口上别别扭扭伸出来的一大截手腕和手臂;她看见他那瘦削微驼的肩背,和乱麻似的头发——可是她并没有笑。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就好像囚犯重见天日、久困在黑暗中的人一旦沐浴在清凉的早晨中、一个瞎眼的人忽然眼翳尽除,所见的只有光明。他全身都*着她的光彩,正如饥民久旱逢甘霖。他闭拢双眼让自己沐浴在她的光彩中,等到再张开眼睛时他看见她的眼睛也闪亮地湿润了。
随即她放声笑出来。“啊呀,烈奥纳德先生,”她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差不多有你一样高啦。来,孩子。站到这里来让我量量看。”她手指灵巧地把他们两人拉过来背对背站着。烈奥纳德先生比尤金高两三英寸。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啊呀,这个小坏蛋,”他道,“这个小家伙。”
“孩子,你多大啦?”她问。
“下个月我就满12岁了。”他回道。
“啊呀,你还不懂啊!”她惊奇地说。“可是我要告诉你,”她接着说,“我们得想法子在你骨头上加一点肉。你不能总是皮包骨头。我不喜欢看你这个样子。”她边说边摇头。
他感觉不舒服,也有点不高兴。他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害怕被人说得如此“单薄”,这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她把他带到左首一间现在装置成为起居室兼藏书室的大屋子。她注意到他一看见书架上摆着的1500至2000多本书,饥渴的脸上马上高兴地光亮起来。他笨手笨脚地在桌子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待了一会儿她回来端了一盘三明治和满满一大杯酸牛奶,这东西他以前从没喝过。
等他吃完了,她拉了一把椅子靠近他坐下。刚才她把烈奥纳德差去农场上取什么东西,只听见他在外面不时地用他那相当威严的乡下口音向他养的牛吆喝着。
“好啦,说说看,孩子,”她说,“你都读了些什么书?”
他机警地在他所知道的白纸黑字的荒原里东挑西选,拣出几本他认为她会赞许的书来,说是他爱读的书。城里公共图书馆所有的书,不论好坏,他都读遍了,因此他现在说出来的数目也相当可观。有时他提到一本什么书,她问起内容,他就把书里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令她大为满意。她又兴奋又热心——她立刻看出来她可以充分地帮助满足这个孩子的求知欲望。他呢,也忽然领略到了听人教诲原来是一件快事——以前盲目地摸索,毫无目标地追求,现在有人替他领航、引导和控制。怎样才能航海到印度,以前他一无所知,现在有人替他把路线画出来了。临走之前她给了他一本900多页的大书,里面从头到尾都是活灵活现的插图,画的是恋爱与战斗的场面,是他最爱读的历史故事。
那天晚上他一直读到午夜,深深沉浸在猎熊者的命运里,还有火烧风车、抢杀掳掠、中古时代驿车的仆仆风尘和旅店夜宿,以及伊雷斯玛士之父、天才种子、勇敢英俊的遮拉德等等。尤金觉得这本《寺院与家庭》是他读过的故事书中最好的一部。
阿特蒙预备学校是烈奥纳德夫妇一生最大的尝试。烈奥纳德青年时梦想的所有未能实现的成功,他都希望这次可以实现。对他来说,这所学校象征着独立、自主、权力,他也希望这是财富的象征。对于她,仅仅教书本身已经是她最大的满足——这是她的音乐、她的生命,教书使她将好材料塑造成最完美的精灵,教书是她身体的主宰,使她的心灵永生。
这孩子的心就像无情的火山,以往轻易崇拜过的偶像投入其中就像飞蛾一样,一个个顷刻之间烧为灰烬,他过去心目中的英雄豪杰跟着无情的岁月一个个先后消逝。有什么能满足他的期望?有什么能经得起成长和记忆的考验?为什么曾经金光闪闪的,现在都变得黯然失色?他这一辈子好像注定了,他最尊重崇拜的人到头来都不过是偶像;他最仰仗的生命却在脚下溶化瓦解;向脚下看去,只剩下一堆石雕像的碎块。但是在他的阴影笼罩的心坎上唯有她是永恒的、真实的胜利——是她最早以她自己的光芒照亮了他迷茫的双眼,是她让他那无可归依的心灵得到温暖的巢。她就在那儿。
啊,人生活着等于死亡,把血肉之躯化成木石!啊,一度奉为神明的现在变为粪土!假如人能永远活着,超越了过去岁月的灰烬,那么从尘土中岂不能复苏,已死的信心岂不能再生,在清晨的山顶上见到的天神岂不能重现?是谁与我们同行于山上?
1① 葛底斯堡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南部的一个村镇,美国南北战争中的一个重要战场。1863年7月,北南双方军队在此激战,南部军队遭到惨败。
2① 美以美会,美国北方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的教会。1939年以后,被合并为卫理公会。
3①② 都是美国基督教会下面的分支。
4① 美国基督教会下面的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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