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次是吴晴等广沪,吴晴故意早来一会,看着广沪的车子还在,就等着。广沪也故意来得晚些,根据自行车的行踪,他知道最近吴晴也走得晚。两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
“对不起,我多嘴跟徐天说。”广沪道歉。
“我那天跟你发火,太不应该了。”吴晴道歉。
两个人相互道歉,都是真诚的,经过了几天的深思熟虑。广沪当然会原谅吴晴。即使他最生气的时候,只要看到吴晴倔强坚定的眉峰、端庄的脸庞、忧郁坚忍的嘴唇,就不计较那么多了。也许是因为懂得,他才宽容,也许是因为深爱,他才更要宽容。不知道,总之广沪早已经没了原则。只要吴晴心里舒坦,被她骂两句自己心里其实也是幸福的。
“师傅,你是好人。”吴晴这样说的时候,不仅有道歉的味道,还有感激。正是好人广沪帮她迈过了一个坎,否则,就这么倔着,等肚子越来越大,下一步处境不知道该有多凶险。这个傻姑娘不懂,广沪却替她想到了。
没有机床的轰鸣,第一次这么安静地对话。夜晚的车棚,灯是昏黄的,压得很低,月光也偷偷溜了进来,和灯光一起洒落在他们肩头。地上的影子也是那么一对,既远且近。该走的人都走了。这个车棚仿佛为他们而设,让他们做告别。是的,吴晴要结婚了。吴晴真的要结婚了。两个人聊了吴晴的婚姻和对大学的憧憬。尘埃即将再次落定,婚姻学业,花落各家。
吴晴与广沪道别时,第一次冲着广沪笑了。广沪回味着那笑容,彻底迷失在幸福的汪洋里。她笑了,她笑了。她感到了幸福。这就好。广沪这么想着,心里却紧紧地疼,一转身,碰倒了一辆自行车,紧接着连锁反应般,所有的车子都倒了。
广沪有些猝不及防,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建起来的一些建筑物倒塌的声音,但他很快又淡定自若了。一辆一辆,他像扶起孩子一样,将它们扶起来,摆正,车把朝同一个方向放好。很快,自行车就成了一方阅兵列队了。
生活就该是这样,各归各位吧。也好,各归各位。广沪扶好最后一个车把,向左看齐。
俞教授对徐天的承诺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欣慰。他虽然不是理想的女婿,目前她也不想让吴晴嫁人,但对于怀孕的吴晴而言,有个归属,她会安全一些,减少一些撕裂的伤痛。事已至此,这也许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在亲家两边谈婚事的时候,徐父见了俞教授。想起上次见面俞教授给他的难堪,老徐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义愤填膺地痛骂了徐天一番,最后忘不了那句“枪毙十回都够了”,给足了俞教授面子。俞教授顺水推舟,说既然徐天和吴晴非要结婚,那就成全他们。
徐天去南方三天了,只来过一个电话。吴晴汇报了结婚筹备进展,她为买永久还是飞鸽而犹豫不定,让徐天拿个主意。南方的电话机冰冷潮湿,整个天空布满阴霾。他的思想没法和吴晴同步,还在对吴晴妈妈跟他要一千块钱的事耿耿于怀。徐天在阴冷的南方雨天,自然难以想象他家里热火朝天的样子;他要赶船去绍兴,又担心长途太贵花完广沪的钱,仓促挂断了电话。吴晴有些不高兴,但很快释然了,马上要结婚了,真的马上就要和徐天结婚了呀!她几乎每天都是喜气洋洋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四 广沪第一次与吴晴有肌肤之亲(2)
招生办连夜张榜,公布录取名单。天还没亮,考生们就三五成群地去发榜处等待结果。天刚走出最黑的一段,榜下就已经人头攒动了。公安人员不远不近地维持秩序,给现场增添了一些庄严的气氛。广沪和吴晴赶到时,人群已经围了七八圈了。广沪带了两个五节手电筒,装的是新买的电池。他周密部署的本领更胜吴晴一筹。
两个人仰着头,一时急迫得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起。墙上被众多的手电筒照着,一些没有带手电筒的,也不愿意回去取,执著地跟着别人的手电筒移动着目光。
手电筒照到的地方红纸黑字,构成一方会发光发热的无限光明的世界。
吴晴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356分,比估计的分数多6分,她松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继续找徐天的名字。“高兵、常小军、刘建立”,看到陌生的名字吴晴就快速移动手电筒。身边有人一直在借用她的光,当一直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那个女孩嘟囔着,带上了哭腔。徐天的名字也没有,吴晴握手电筒的手开始出汗了。
广沪那边大喊:“看到了!”吴晴本能地回话:“徐天?多少分?”广沪却说是费兵,326分。无数的手电筒远远近近地移动着,大家在墙上寻找着自己的命运。不时传来狂喜的叫声,也有默默离去的。有人在僻静的墙角默默抽泣。
广沪找到了自己。“陆广沪 348”。比估计的分数要多三十分。手电的亮光处,长久印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生难忘。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喜悦,因为徐天的名字还没有找到。
天渐渐亮了,大家熄灭了手电筒。人越来越多,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张榜的壮观场面。古老的砖墙被贴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姓名和分数无边无际地延伸着。
吴晴快要哭了。
没有徐天。怎么会没有徐天,脖子仰酸了,还是没有。她不由得去抓广沪,抓住了广沪的手。她冰冷却出汗的手将广沪的手捏得紧紧的。
这是广沪第一次与吴晴有肌肤之亲。
所有的感觉神经瞬间都聚拢到了他的手掌上,整个吴晴幻化成了一只手,整个世界也幻化成了一只手。广沪对这只手承诺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帮她找到徐天的名字。他拽住她,往人较少的地方跑去。他不担心时间多,他可以从第一个名字找起,陪着她,一直找到最后一个。就这样牵着吴晴的手,哪怕一辈子找下去,他都愿意。
徐天的名字出现得太快了。
第一张榜单的第二个名字。广沪惊呆了。吴晴乐疯了。465分!吴晴一把抱住广沪,喜极而泣。
这一天,徐家老屋变成了接待站,老徐整天忙着迎来送往,听腻了各种恭喜,脸上的褶皱笑得更深了,一条条岁月的沟壑,恐怕用手拉都拉不平了。俞教授难抑欣慰,渐渐放松的表情,流露出对未来女婿的赞赏。
吴晴在妈妈面前开始理直气壮。俞教授已经将家居日用飞鸽蝴蝶统统联络好,“三转一响”都配齐了。她绝口不提一千块一百块的事情,这让老徐感动得泪眼蒙眬。一感动难免要大骂徐天:“考上大学了,也还是那个浑小子,他要敢对晴儿有半点不好,立马送局子法办!”
吴晴已经完全进入筹备状态,她做了一个时间表,将自己开介绍信、徐天回陇口开介绍信、办酒席等一一都做了周密的日程安排和费用规划。她忙着筹备新房的时候,广沪帮了不少忙。大件小件,收音机,穿衣镜,暖壶,都是广沪帮她从人民商场用自行车驮回来的。
十四 广沪第一次与吴晴有肌肤之亲(3)
同事大毛两次看到他俩大包小包地置办东西,以为俩人要结婚了。他开玩笑说:“鲁迅先生说,不会叫的狗最会咬人,大学也考上了,教授女儿也追上了,广沪你是蓄谋已久啊!”
广沪看看吴晴,张张嘴。大毛却又继续说:“藏得很深啊,比大众电影还有学问呢啊,哪天喝喜酒啊?”广沪不想争辩。吴晴要结婚了,他心里那种不甘和无奈,也不知道该朝谁发泄,尤其是在工友们调侃他的时候,会浪潮一般涌上来,肆无忌惮地击打着他。有一次在食堂,那股无名火又蹿上来了,他就真的向大毛一伙人冲了过去,大毛莫名其妙地挨了几拳,广沪指头的伤口也崩裂了。好在最终还是被众人劝阻推开了。
吴晴的婚房初具规模。老徐出去的时候,常把钥匙给吴晴,或者把钥匙留在门框上。这个寡居多年的老人,为自己家里的喜事激动不已。
从外面看依然是坐北朝南的三间很普通的青砖平房,但里面已经是锦绣人间。吴晴还将她和徐天在陇口麦田里的合影放大,做了一个十二寸的相框,摆在床头柜上。陇口的麦香气息扑面而来,徐天两手叉腰,意气风发,吴晴穿着新做的格子衣服,笑靥如花。是染了色的彩色照片,脸蛋中间红红的一团,嘴唇犹如胭脂点过,有一种天真质朴的鲜艳。两个人站得规规矩矩,目视镜头。但从表情就能看出,他们的心都在对方身上,周身笼罩着互相吸引的磁力。
徐天和费兵、梅果从火车站回来,一进屋,完全惊呆了。家里完全变了样,两只印着双喜的热水瓶触目惊心。这也太快了,徐天有些心慌,他打发费兵回去说服他爸,让他晚上务必来接梅果过去住。
费兵走了,徐天和梅果俩人,对视了片刻。
徐天试探着问她:“这是哪儿?知道吗?”
“哥哥家。”梅果低眉顺眼地说。
“我家是你家吗?”徐天就像是和一个三岁的小孩对话。
“是。”梅果说完转身进屋。
“听着,不管怎样你给我……”徐天正准备给她好好打个预防针,以免她把家里的事情搞得乱七八糟,话没说完,却见梅果已经奔里屋去了。她“砰”一声关上门,将徐天关在外屋。
这个曾经质朴粗糙的单身汉的房间,几天内华丽变身,让梅果有些不适应,也有些惊喜。这里真像一个梦境。她知道这是吴晴徐天的房间,龙凤缎面的大棉被就像充满温情的怀抱,鸳鸯枕头、红双喜热水瓶、红双喜肥皂盒子、红双喜搪瓷盆,甚至牙缸牙刷也是红双喜的。画着一只熊猫的收音机上,盖着一条红双喜的方巾。梅果随手拉过来披在身上。她兴奋地跳上双人床,扑在柔软的床单上,像一只小猫一样将脸贴上去,柔软和温暖流过全身。幸福温暖加上舟车劳顿,梅果一会儿就睡着了。
老徐买菜回来,徐天按照准备好的套路,一边诉说梅果的可怜身世,一边又说后悔没有趁她昏倒在墓地里的机会和费兵偷偷跑回来。徐父果然中计:“混账,那种没良心的事是咱老徐家人做的吗?”
问题是吴晴,该怎么解释。老徐正想把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给徐天讲,吴晴已经回来了。
她一进门,本来开心的脸,看到徐天,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笑得更开心些。多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忙碌、委屈、担心、赌气,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幸福已经远去了。现在一切准备就绪,而徐天也安全回来了,她心里的所有不愉快瞬间蒸发干净。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十四 广沪第一次与吴晴有肌肤之亲(4)
这个幸福的女人对着徐天有些喋喋不休。
她说他考了第二名。
她说她妈妈什么意见都没了,动用一切关系帮他们联系了飞鸽,许多人排队五个月了也没有买到,但他们马上就可以拥有了。
她说厂里发毛毯了,广沪把他的一份也送给他们了。
她说看看咱的房子,是伯伯刷的,多干净多亮堂啊。
这个认真善良倔强好强勤劳真诚的姑娘,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与徐天分享,她说看看咱的新被子新家具还有我去放大了咱们的合影……
吴晴说着就往里屋走,徐天赶紧去拉她。
吴晴误以为徐天是要亲热:“干吗呀!伯伯菜放那儿我来洗,我妈一会儿就过来……”
吴晴突然停住了话头。她看到一个披着红色纱巾的姑娘睡在他们的婚床上,那床是早上刚铺的,她自己都没舍得去坐一坐。
床头上他们合影的相框颓废反扣。
梅果宛若新人,睡得无比惬意。
吴晴惊呆了,她看一眼徐天,徐天的表情告诉她,这是事实。吴晴转身就冲出大门。老徐顿时脸色惨白,一筹莫展。徐天赶忙去拉吴晴。梅果闻声起来,她睡眼惺忪,靠着门框,半知不解,头发散乱。
街坊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上次给老徐送蛋糕的老孟老婆也站在一边看热闹,她脸上有讥诮的神色,因为她看见俞教授来了。俞教授提着一堆东西,精神矍铄,非常符合一个志得意满的丈母娘形象。她看到吴晴和徐天拉拉扯扯,就训吴晴:“吴晴你又闹什么,有什么事回家去说。”吴晴见了俞教授顿时泪如雨下。俞教授很果断,她示意徐天放开吴晴,对他说:“你进来。”她径直从梅果身旁经过,没有看梅果一眼。
这一次俞教授与未来女婿的谈话减去了一些教师口吻,加上了一些丈母娘的关切。她了解到梅果的情况,马上决定帮徐天把梅果安排到西山疗养院,那里她有朋友。
相比之下,吴晴显然是个孩子,没有她母亲的果断气质。吴晴在战争没有开始之前,不是攻击对方,而是怀疑和损伤自己和徐天的感情。这显然是不明智的。吴晴也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只是因为她太在乎徐天了,太相信徐天的魅力了。她耿直的脾性,年轻的自尊,都不允许她去温柔地对待徐天和自己,一出手就是伤人伤己。
她从徐家出来,流着泪蹬着车子,不知道该去哪里。等停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到了广沪宿舍这边。广沪正在包扎着绷开的伤口。吴晴梨花带雨地出现,让他很吃惊,也很心疼。他以为他和他的指头,一起疼一疼就算了。没想到吴晴也不开心。
听了吴晴的诉苦,广沪立马要站起来去找徐天理论。吴晴却咽下了最后一滴泪水,决绝地制止了他。广沪手上的纱布没包好,又松开了,他不耐烦地撕扯着。吴晴擦擦眼泪,帮他包扎。吴晴纤细的指头凉凉的,冷却了伤口的疼痛。广沪和吴晴离得这样近,一抬头,几乎可以碰到对方的额头。吴晴的气息清新温润,广沪有些屏息的感觉。包扎好,广沪把门重新打开,谨慎地留了条缝。广沪看着心不在焉的吴晴,一方面为她流眼泪心痛,一方面为吴晴如此迷失自己而惋惜。他觉得吴晴变了,这个情绪动辄失控的吴晴与他心目中那个条理、韧性、坚强、理智的吴晴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
他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了吴晴。吴晴说:“我怎么感觉你说的是刘胡兰啊。”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四 广沪第一次与吴晴有肌肤之亲(5)
“刘胡兰同志,的确生的伟大,有韧性,够坚强,但她理智方面不如你。”广沪认真地开了个玩笑,自己都被逗乐了。
吴晴捶了他一拳,忍不住笑意:“你也跟原来不一样了,以前从来不开玩笑。”
“以前我是你师傅,现在,马上就是同学了。”广沪时刻都在庆幸身份的变化,做同学,可以经常在一起,也很好,广沪已经满足了。
“你真的报医科大?”
“唯一志愿,分数足够。”广沪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有些执拗有些得意。
吴晴却没有深想其中的缘由,她还沉浸在自己和徐天的感情困惑中:“……广沪,我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吗?”
“也正常,为了所爱的人改变。”广沪看出了她对自己变化的恐慌,做出一副老大哥和过来人的样子,安慰她。
“有点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以后真的会找不到自己了,现在我心里都是徐天,怕他变,怕他喜欢别人,怕他闯祸,怕他不见了……”吴晴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广沪的心跟着吴晴的每一个字往下沉,他看出吴晴对徐天的感情很深,再次感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他复杂地叹口气:“因为你是真喜欢他。”
“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说的,原来我不是这个样子。”吴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叹息。她曾经是多么骄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