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想想,如果真的要结婚,就干脆别看这些复习资料了,安心养身体准备生孩子做家庭妇女。”最后妈妈甩下一句话,上楼去了。
电话仍然执拗地响着,吴晴犹豫迷茫地拿起来,却只听到里面嘟嘟的蜂音。
五 我买那块纱巾(1)
吴晴没有接到徐天的电话,沮丧无助的心情让身体更加不适,她决定给师傅打电话,让师傅广沪代她再请一次假。广沪很热情:“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去看看你?”他壮着胆子说。可说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下意识地往身后一瞄,却发现车间的几个人在翻看他的《大众电影》。吴晴在电话里说她帮师傅整理了一些复习资料,广沪和吴晴约好下午五点见面去取,然后就匆匆挂了电话,转身直扑他的《大众电影》。
“《大众电影》的皮子,高考复习材料的里子!”他们嘲弄着翻看。
“给我!”他夺过来。
“陆师傅,你真是上进青年啊!大学老师的女儿你惦记,大学你也惦记!怎么,想考大学啊?”同一车间和他差不多同时进厂的一个师傅逗趣。
“这是吴晴的复习资料。”广沪讪讪地,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把资料放起来。
“拉倒吧,上面有你的字我认识。”
“我写上去的。”广沪模棱两可。
“邓小平同志恢复高考,不是替你准备的,你是工人老大哥的命,人家吴晴能看上你么?人家到厂里来就是转一圈再调走,知识分子家庭千金小姐,陆师傅咱们不要难为自己……”
“狗眼看人低。”广沪有些不满,嘟囔着。
“你说什么?”趁那人没反应过来,广沪闷头出去了。他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要高考,害怕考不上厂里人笑话他好高骛远。但他打心眼不愿意在工厂待一辈子。吴晴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向往的生活,那就是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做一个有理想有规划、一步一步有新发展的人。
广沪从来不正视吴晴,可吴晴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叹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是用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去感受她的存在,她的喜怒哀乐。尽管他非常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评价他,但是,当吴晴出现,他就会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勇敢、坚定,同时又变得隐忍、迟钝。在她面前,他有些无所适从,但又总想使自己看上去更成熟些。
对吴晴的爱让徐天自我感觉更好,变得健谈、幽默。相反,同样是对吴晴的爱,却让广沪变得更加沉默、低调。吴晴的眼神总是那么柔和,又那么坚毅,使人相信生活总是有秩序有规范的。即使是别人失去了秩序,失去了规范,她也能亭亭玉立大家闺秀着。她有自己的主见,天塌了,她知道怎样安排接下来的生活,至少,她知道怎样去生和怎样去死。广沪爱的也许正是她的目标明确,思想坚定。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知识给她做了灵魂的支柱。广沪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她比自己小两岁,12月21日,才过20岁的生日。这个日子是广沪在她进厂登记填表时看到的,再也没有忘记过,广沪自己也正好是这天过生日。
吴晴下午来给广沪送资料,广沪看出她有心事,就以一个师傅的口吻说:“小吴,如果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吴晴的怀孕除了妈妈是没有人可以倾诉了,但妈妈的激烈反应已经打乱了她的生活,这让她很无助。她这时候很自然地发现,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她分担这个沉重的话题,那就是广沪。她虽然和广沪不是很亲近,但她感觉师傅看上去善良而安静,值得信赖。她犹豫着跟他说:“师傅,我现在结婚,你觉得合适吗?”
吴晴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但目前看来,却又必须结。与其说她是在问广沪,不如说是在问自己,问自己多少遍了,却没有回音。师傅总会给她些建议吧!
五 我买那块纱巾(2)
广沪觉得有些突然。尤其是“结婚”这两个字,对于所有的未婚青年而言,听起来是那样生猛,就像两颗流弹,从他的身旁“嗖”一声过去了。他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一向有主见的吴晴,怎么会这么心事重重,犹疑不决?他觉得心疼了。他想说;不管你结不结婚,只要保持你以前的样子就好。
定定神,他又觉得吴晴无奈和无力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也是他喜欢的。不是吗?他毕竟是她的师傅,看来她还是很尊重他,很在意他的看法的。她低着头,使他有机会正面地看着她,尽管只是看着她头顶的发线。那发线也是那样的条分缕析,一丝不苟。
广沪选择了语重心长的语气,他说:“现在结婚?还是先考试吧,现在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
“师傅我一直在复习,你说考大学之前也可以结婚吧?”
“和徐天结婚吗?你想好了吗?结婚是一件大事,需要双方都喜欢对方,甚至要崇拜对方。尤其是男人,要成熟,能够承担一个家庭。而且,双方父母都要很赞同才行啊。徐天,俞教授见过了么?”
广沪拂去自行车座上的树叶,轻轻叹息着,补充说:“你们都太年轻了,要俞教授把把关才好。俞教授……”
吴晴这时候突然觉得,妈妈出现在这个话题里,让她有些不舒服了。她的许多事情,都是妈妈做主。渐渐地,她也学会了妈妈思考问题的方式,继承了妈妈做决定的取舍标准。妈妈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妈妈似乎总是正确的。妈妈,或者是这个世界,已经给她制订了一条一生都脱离不了的轨迹,如果按照那个轨迹,她就是幸福的。但是,经常她会觉得,生活失去了一些变数,也就失去了好多趣味。
不等广沪说完,吴晴弱弱地笑了一下,没话找话地指着不远处供销社的大门说:“那块纱巾可真好看。”
广沪循着她的指头去看,目光还没有找到落脚点,就听到吴晴说:“师傅,那我先走了。”
等广沪回过头来,吴晴已经留下一道自行车痕,走了。广沪看着那道自行车痕,张张嘴,却忘了要说什么。他把高考复习资料装好,放在挎包里,按按上衣口袋,朝供销社骑过去。
吴晴的生活中,本来是不缺什么的,她很少会说什么东西好看。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吴晴都只是笑笑,很少发表什么看法。广沪想,既然吴晴看上了那条纱巾,那纱巾一定是超凡脱俗的。
他直接去供销社想买那块纱巾,但商店已经关门了。
第二天一大早,广沪又去了供销社。
“同志,那块纱巾,我要了。”广沪很郑重地指了指,开始翻上衣口袋。
“眼光真不错啊!”供销社的售货员认识他,他一年四季都是一个发型,两套中山装换着穿。他不像其他工人那样,经常吆五喝六地来买烟抽。“纱巾是坦桑尼亚进口的,你对象看了肯定喜欢,六块七角三。”
“多少?”广沪有些发愣,好像没有听清楚。
“六块七角三!难得有你这么会疼人的男人了。”中年售货员是个女的,很感慨。
广沪心情轻松了些,一边掏钱,一边说:“女人嘛,就是爱个美。”
毛票、钢镚儿、饭票堆了一柜台,售货员一边帮他数着,一边说:“您是对面机床厂的吧?给对象?真够大方,你对象挺有福气啊。”
广沪表情又缓和了些,将剩余的一毛二分和饭票揣回口袋里,放稳妥了,按按,说:“只要她喜欢的,我都给她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 我买那块纱巾(3)
把纱巾装好,广沪却有些茫然,推着车子,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在马路牙子上,摊开吴晴给他带来的复习资料。
其实买了又怎样?广沪只是想,那纱巾在身边,就像是吴晴在身边一样的。纱巾是吴晴喜欢的,是吴晴的眼睛注视过的,广沪就对纱巾也有了喜爱的感觉。既然吴晴喜欢,就该送给吴晴。这是迟早的事情。
他每个月给家里寄钱,也不过才寄六块钱。但是他愿意给吴晴一切,一块丝巾算什么,只要吴晴高兴,他愿意给她自己的所有幸福。如果她想要嫁给徐天,也是陆广沪愿意的,看着她开心,广沪就开心。
报完名费兵和徐天就拦了一辆拖拉机,去了车站,直接买了去省城的车票。
“天哥,晴姐怎么了,为啥不接?”费兵一边往车站挤,一边问。许多拿着大包行李的知青模样的人和他们争夺着进站的通道,费兵几次被挤得踉踉跄跄。
“一直挂,刚接通就挂断了。可能是闹什么情绪呢,我回去就好了。”徐天有些焦急,但却依然自信。
回西安一趟,必须的。
费兵没有喜欢过女孩子,却是对徐天充满了信赖、依恋甚至崇拜。他们好得经常互穿一件背心、一条裤子。在费兵眼里,徐天是睿智、勇敢、侠义的代名词。而在徐天看来,费兵必须由一个人来照顾,这个人太善良也太傻了,一天不在眼前都让他操心,高干子弟,不懂人情冷暖人间疾苦,得罩着他。
费兵一双三层的大花眼,忧心忡忡地为徐天和吴晴担忧着。徐天却让他装病。徐天和乘务员聊了一路,费兵却在乘务员休息室的椅子上睡了一路。
从火车站出来,费兵去买油条,徐天在一处象棋摊旁走不动了。
石头压着的麻灰色纸上,神气地写着:
民国残局,以棋会友。五分一局,和棋一角,赢了两角。
初冬的暖阳下,几个散淡的中老年男人把棋局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学生们背着军绿色书包,带着绿色军帽,额头上方是一颗红得耀眼的五角星,挤在里面凑热闹。旁边的梧桐树下,几把竹椅,裹着棉衣的没牙老人们惬意地围坐着,看着一圈人七嘴八舌地争论。
徐天钻进去后,人们沉静了片刻,然后哗然良久。沉静、哗然,如此往复中,徐天已经将棋主杀了几个回合。
费兵买油条回来,喊着徐天快走。徐天呵欠连天,对输棋输得汗流不止的棋主说:“还想多久?我上车,你下炮,挺卒,上士,将,吃了,将,对子儿,将,死了!对不对?没解!再给五分。”他一边接过费兵递过来的油条,咬一口,一边说:“有清朝的残局没?民国的太容易!”
“黑棋上车,红棋先上士。”一个人温和地插了一嘴。
大家都看棋局,一时没了声响。
寂静中,费兵又喊:“走了,天哥!”摆象棋摊的人趁机要走,棋也不要了,悻悻地说:“明天我到别的地方摆去。”
徐天已经站起来了,没看棋局,愣在那里若有所思。再看棋局,“有道理!”作恍然大悟状 ,眼睛去寻找说话的人。
广沪从供销社出来,正要回家,路过看到棋局比平时热闹几倍,支了车子,凑进去。 他平时也好这口,自称瞎琢磨。
徐天广沪不打不相识,就这么在棋局上杠上了。广沪看上去说话温和,走子儿很小心,但每走一步都是又稳又狠。徐天因为前面赢了棋主,没把广沪放在心上。但走了几步,手里的油条也不吃了,往地下一放,任蚂蚁去啃。
广沪蹲着蹲着累了,干脆也盘腿坐下来,左手紧紧攥着装红纱巾的盒子。
他们就这么杠了一天。天凉下来,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树下的老人和椅子不见了踪影,孩子们也早上学又放学了。他们看到那两个人还在那里,像两尊佛一样。嘻嘻哈哈地凑过来,一知半解地看热闹。费兵打着呵欠,过来催他们:天快黑了。
徐天从棋局上收回了视线,看了一眼费兵,又看了一眼广沪,长吸了一口气。他算是领略了天外有天的道理了。
“我叫徐天,你叫什么?”徐天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和一个人打招呼。
“徐天?”广沪没有接话,仿佛想起了什么。
“徐天,本为西安市民,现任陇口县陇口公社知青。”任何卑微的名词到了徐天嘴里,都是豪言壮语。
“我,陆广沪,省机床厂的,叫我老陆。”
一听是机床厂的,徐天觉得挺亲切。广沪也听吴晴说起过这个名字,所以觉得特耳熟。徐天想着这棋还没下完,看着纸上因夜色初上渐渐模糊的“以棋会友”,说:“那买点吃的,咱接着来。”费兵自告奋勇地去了,徐天又喊他带酒。广沪难得兴致大发,说:“下棋喝酒,尽兴,索性尽兴了罢。”费兵顺便给家里打了电话,给他那省委大院的父亲大人汇报了行踪。费主任正要在电话里训斥儿子,费兵搪塞着挂了。
三个人围着那副棋局,在昏黄的路灯下,渐渐喝大了。陆广沪不想认输,嘟嘟囔囔还在低头看棋:“我还没输过别人。”
徐天解开了老棉袄:“那是你没碰上我。”
干了最后一口,徐天都醉成泥了,他喝酒方面还差点历练,加上一晚上没睡,是真的不行了。朦胧中想起吴晴,“我对象,吴晴,你认识么?你是机床厂的么?”说完就倒了。
广沪说声“软了”,呵呵笑着,跌跌撞撞去找自行车。找到自行车却不着急回去,他取出盒子里的纱巾,在路灯下,醉眼迷离地看了半晌,看看徐天再看看纱巾,想想吴晴再想想自己,喃喃自语道:“吴晴啊,我认识,我怎么会不认识啊。”
六 准备一千块钱结婚(1)
老徐师傅蹲在大门口上车链子。这红旗车子还是七一年的时候,托人买的。徐天没去陇口时,一有时间就骑着它满巷子胡摔乱闯,从此落下了掉链子的毛病。走到半路就掉了,老徐索性推着走回来。回来也是一个人,抽抽烟,下下棋,打发打发时间。
瓦胡同的墙上,大字报的痕迹渐渐褪去,那些贴得顽固的,也已经破烂得面目全非,就像一条条舌头似的,一张一张,朝人们吐着鬼脸。他想起还在陇口的兔崽子,上次写信来说要报名参加高考,不知道报上了没有,最近也没有来信。他的对象,那个教授的女儿,早就回城了,他再不回来指不定就不是老徐家的人了。想到这里,老徐师傅觉得有些对不起儿子。儿子是个好儿子,聪明,坚强,就是不太听话,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走到哪儿算哪儿。
不知道谁家的油泼辣子的味道弥漫了出来。老徐正要伸直腰深深地嗅一口,却听到有人招呼他。
“您好,您是徐天的父亲吧?”俞教授亲临烟火味十足的瓦胡同,她文绉绉但又充满了优越感的语调,让老徐师傅手一抖,刚上好的自行车链子又掉了。
看到俞教授,老徐有些紧张。他已经猜到这是谁,自然是赶紧往屋里让。屋里有徒弟们孝敬的好茶叶,他舍不得喝,总觉得有贵客来了,能派上用场。俞教授却不进去,手里还握着自行车把。那辆八成新、纤尘不染的二六女式自行车,在瓦胡同以及老徐的棉纺厂都是罕见。女工们一律骑二八加重,和家里的爷们通用,载个东西带个人,还是方便。不看人,光自行车,就吸引了隔壁几家下班回家的人。及至看人,都惊得噤若寒蝉,连和老徐打招呼都忘了。
只老孟老婆,已经吃过了晚饭,要去邻家还上个月借的肉票,这个一向以懂礼仪著称的婆娘,点着头说:“徐天的岳母吧?看着就是大知识分子,女儿和您一样,真俊啊!”
俞教授却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点头,算是打招呼。等老孟老婆走远了,她才继续对老徐说:“看来吴晴是经常来这儿了。”
老徐正准备好好夸夸吴晴,表达自己对未来儿媳妇的喜欢之情,俞教授却问道:“您觉得徐天和吴晴谈恋爱,合适么?”
老徐听这语气,方才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他看看自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