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一片萧索,山坡面对县城的一侧,巨大的石灰字“农业学大寨”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徐天越跑越有劲,小偷却失去了勇气和耐心。他只是看上了那个挎包。十来岁的少年,只是想拥有一个军绿色印字的挎包。那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随身饰品,那些知识青年人手一个。他身边的好多伙伴也有,但好多是自己缝的,买块军装布料,或者用一件旧军装改成一个包的样子,然后用红线绣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
他的就是娘手工做的,土,不喜欢。买,又简直不可能。于是动了偷个军挎的念头。他知道这帮人在考试,他盯了他们两天了。他发现有个女孩子的军挎最漂亮。她那么瘦弱,而且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
他知道他们更在乎里面的东西,他突然停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些纸质的东西扑棱棱掉出来,他也不看那是什么。
除了一个军挎,他似乎不缺什么。
他们都狂喘不止,对逃跑与追捕已然失去了兴趣。他们都只想停下来休息。
“大哥,你到底为啥嘛?”少年喘着气,他觉得徐天的举动不可理解。“你敢动我兄弟,小子,你胆子不小啊。”徐天提着板砖的手其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坚持晃悠着往前走。“我,我也没怎么……那你至于嘛,饶了我吧。” “老子心里有火,非把你龟孙子交出去不可。”徐天说话时看出了他只是一个孩子。少年抓住了他眼神中的一点慈悲,突然拔腿就跑,闪入一个坳口,不见了。徐天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茫然地蹲下去一一拾起来。
七 让我遇见你(4)
钱。那么多的钱!
他一边捡,一边本能地数着。
一千元!
他的头嗡的一声。他快速地再数了一遍。
整整一千元人民币。
他感到口渴得厉害,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枯草上还有凌乱的准考证、几支笔……
这个山坡,正是陇口的地标——石人山。因为山上有五块巨石,好像五个彪形大汉,由此得名。据说他们是为义绝食而死。对此,还有许多民间传说。
此时的徐天,眼里却只看到了钱。一千元呀!吴晴、吴晴妈、父亲等人的面孔浮现出来,这不是天意吗?
徐天盯着钱,终于一咬牙,将钱装入破旧绒衣里。他脚步麻木而沉重,跌跌撞撞,失去了节奏。快到“农业学大寨”的山脚了,考试的铃声响了。他却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那钱仿佛是一块烙铁,烫得他浑身难受。
他娘的,他在心里,不知道想骂谁。
他掉头朝山上狂奔而去,要把准考证拿回来!他的决定,使他痛快了些,他越跑越快,这狂奔让他舒畅得想要喊叫。
摔倒几次,他觉得更痛快了些。
他是和这石人山较上了劲,他知道自己战胜了它。他顾不上擦去泥土和汗水,再次爬起来。可是这次不一样,他紧接着摔在了路边的山崖上,一棵小树和他相撞。
他抓紧小树时,发现身下就是悬崖,没有什么可踩的东西,根本爬不上去。
一向勇猛的徐天,出了一身冷汗。
山下的高音喇叭正在不慌不忙地宣读考场规则:“……凭证参加考试,准考证不能随意涂改,涂改无效。第三条,任何在考场内外喧哗、无视考场纪律的人,一律视为蓄意破坏全国统一高考,交由公安机关法办……”
徐天拼了命一样喊道:“有人吗?我他妈对不起谁了呀,我要下山考试!”
没有人回应。
去他妈的什么一千块钱,去他妈的丈母娘。此时,徐天恨死了怀里的这堆马粪。
“有人吗?我就是不考试,还想他妈的好好活……”徐天话音没落,头顶出现了一个苍白秀美的面孔,那绝对是仙女出现了。
哦,正是那仙女。他激动起来。
“快去找人,拉我上去!”
“你看到我的包了吗?我的准考证呢?”
“人跑了,快拉我上去。”
梅果聪明而果断地将自己的军装衣裤画夹带子一股脑儿挽成绳子,拴在悬崖边的小树上,扔给徐天一端。徐天顺着绳子爬了上去,看到梅果一身白色秋衣秋裤,静静地坐在崖顶上。此时山下考试的预备铃已经敲响。
“你快去考试。”仙女居然温柔起来,甚至灿烂一笑,但伴随笑容的却是汩汩滔滔的泪水。
徐天见不得女人哭,女人一哭他想死的心都有。他拉梅果,犹豫着说:“走,咱去找包去。”他心想那准考证应该还在吧,兴许来得及,跑回去找着了,一起下山考试,万事大吉。
刺耳的钟声催命一样号叫着。
梅果坐在地上哀哀凄凄,甩开他的手,绝望地喊:“好了,你走,不要管我,上不成大学,我活该倒霉!”梅果的话提醒了徐天,他想到吴晴焦急幽怨的眼神和吴晴妈那两个条件,心里麻嗖嗖的。他一咬牙,跑。管他呢,先考试了再说。 可是刚迈出几步就后悔了。我他妈的这是干什么呀!还是男人吗?人家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呢,刚救我上来,我就翻脸不认人啊!
混蛋,他这次是确切地咒骂着自己。
转身返回,脚底生风。带她去找准考证,要考一起考,要不考全他妈不考了。到了刚才自己跌落的地方,却不见了姑娘,他又吓出一身冷汗。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七 让我遇见你(5)
“哎,人呢?”徐天没头没脑地喊起来,四处张望。
却见那仙女飘在刚才救他的地方,就像一叶帆船。她的白衣在风中鼓起来,黑发飞扬,倾斜出去。
“想死啊?”徐天伸出手猛地一把把她揽回来,由于用力太猛,他倒退几步摔倒在地,梅果也落在他的怀里。
他们同时眩晕了,由于冲力、血压,和一个陌生的身体。
时间和他们的血液同时凝滞。
宇宙失去了一切声响。
风静了,云歇了,山体依然那么沉默。
是不是生命的交换注定了前世今生?是不是你内心也对宛若画中的美貌充满了“低级趣味”?是不是他的奔跑注定只为你表演?是不是她的帆船只为你盛开?是不是她的发丝懂得了留恋?是不是他那有力的臂膊告诉你生命可以永恒?
是不是,身体也会爱上身体?
年轻的身体感受到温度,来自另一个人的。梅果动了动,却没有站起来,徐天感到了她的苏醒,才回过神扶她起来。
梅果疑惑地看着他,隐约看到生命已经为她打开了一扇门。
徐天即刻恢复了那个叫嚣青年的模样:“救我上来你要下去啊,至于吗?”
话没说完,什么东西从磨出线头的绒衣边角露出来一半,随即掉在地上。
徐天低头一看,钱!那一千块钱!梅果也盯着钱看。
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徐天的心彻底宁静了。
本该是这样的,掉出来也好。
梅果明白了什么,冲他幽幽地问:“准考证呢?”
“包没找到,只追回了钱。”徐天故作潇洒地把钱捡起来,塞回梅果手中。
她歇斯底里了:“包呢,准考证呢?钱我不要,给你给你给你……”
“你神经病啊,包没找到,还要我怎么说?钱你爱要不要!”
“装什么装?我不信。我要上大学!求求你了,我的包呢?我要考建筑,我会画画,我一定能考上的,求求你了。”
“你丫才装呢,我也要上大学!”徐天说也说不清,干脆转身要走。“对不起了!”徐天拔腿而逃。不是不想去找她的准考证,找回来,更说不清了。钱他不要了,他走,还不行吗?
他跌跌撞撞跑下山,他只想离开她,离开这诡异的石人山,离开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眼泪,离开这五个男人因义而死的山崖。
他就像一个轻飘飘的兵马俑,沉重又缥缈,穿越历史,不知来去,只知道连滚带爬地离开。那个一向聪明笃定自信豪迈的他,突然被抽离了他的身体。
他谁也不是。
他是一个必须要逃跑的青年,越快越好。
梅果在后面追着,似乎摔倒了。
他不管。
他不能管。
他管不了,他连自己都管不了了。
费兵在考场门口捂着临时包扎的伤口望眼欲穿。他看到徐天后赶紧把他的挎包和准考证塞给他。
徐天却呆立在操场上一动没动。
梅果也跌跌摔摔跑下来了,也要进去。她没有准考证,门口的民兵阻挡着她。
“天哥,梅果的准考证没追回来?”
“梅果?”徐天愈加恍惚起来。
“你们俩考不考,发卷子了!”监考老师在教室那边喊他们。
徐天皱着眉,推着费兵:“你去,你去考,去!”
“你不考了?……你不考我也不考。”费兵看一眼徐天又看一眼大门外面的梅果,心神不宁。
“你,走,我考!这他妈算是怎么回事!”徐天和费兵互相拽着,失魂落魄。“梅果!就是外头那……女的,我打听了,大牛店公社四道梁大队的。”费兵一步一回头地看那女孩子,她对守校门的民兵哭诉着,躲闪着他们的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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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致命高考(1)
1977年12月,全国有570万考生走进考场,他们幸福地拿着试卷,据说这试卷的纸张,本来是准备印刷毛选的。考生们想起这些就激动万分,这真是一个春意浓郁的冬天。
高考的试题有一半是初中的知识,尽管如此,试卷发下来,考场就有至少一半的人离开了。费兵的心还在梅果的身上,那个美得让人窒息的仙女,最后进来考试了吗?她在哪个考场?这个题她是怎么答的?
徐天发了一会儿呆,好不容易收回了神思,开始奋笔答题。无法言说的负疚和羞愧只能埋藏在心底。
考试结束,第一个冲出教室的是费兵,他要到门口等他的仙女。她考得怎么样?
徐天最后一个交卷,监考老师喊他:“哎,名字呢?考卷上怎么不填名字?”他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名字,神情恍惚地走出大门,却看到费兵拿着一张纸从大门口返回来。
那是徐天的素描。
梅果画的。没有准考证的她,被挡在大门外。她疯狂地要冲进来,捡起一块锋利无比的石头,却不知道去哪里发泄仇恨。她的白色秋衣上满是沙土,钱撒了一地。守门的民兵帮她拾起钱来,装回去。她却傻呵呵地笑着,问她什么都是笑,嘴里反复念叨着“我要考试,我要考试”。民兵们见怪不怪,以为又是一个精神受了刺激的,只好给公安局打电话。
她累了,就地坐在大门口,本能地拿起画夹。这是她许多年里唯一的朋友。
可是她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落笔。画了,画完了,自己看到,画的居然是他,徐天。是徐天毁了她,不是吗?他拿回了钱,不是吗?为什么拿回的不是准考证?
她嘴里嘟囔着:“准考证,徐天,徐天,准考证……”反复画着徐天,直到把所有的纸都画完。
她把仇敌的素描贴在学校的墙壁上,还分给出来的学生看。她被考完试的学生冲撞着,摔倒了,嘴里还喃喃地说:“不许走,都不许走,我一个一个看,你是徐天吗?我的准考证呢?”
校门口的考生都拿着素描看,这洋学生的玩意,他们觉得很新鲜。“这不是陇口公社的徐天吗?”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画的,真像啊!”
“这么漂亮的女孩他还伤人家,咱咋就没那福分呢!”
素描在人们手中传阅,故事在人们口中流传。
公安局的吉普车来了,跳下两个公安,像拎一只小猫一样,把梅果带上了车。费兵和徐天出来看到了,冲过去,梅果看到了他们,喊着“徐天——”,凄绝而愤怒。
两人追着吉普车留下的滚滚烟尘跑了好远,最后连车的影子都没有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徐天追不上汽车,就拉了费兵,上山找准考证。没有这个准考证,解不开这个结,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生活。
妈的,这算什么事啊。他一路小跑,不时咒骂着。
费兵脑子里一直是那仙女喊徐天的样子,她怎么会知道徐天的名字,他们原本就认识吗?费兵满腹狐疑,等着徐天给他解释,徐天却只是往山上冲。
“我早给你说,这样的女人谁碰上谁倒霉。”
“天哥,怎么了?小偷没把你怎么样吧?”他上下仔细打量着徐天。
“他敢!”徐天恶狠狠地,“再让我碰上,揍死他!”
“那,她的包呢?她没考,一直在大门口画画,好像……”
“我没追上……只追回了钱,她没考成……我对不起她。”徐天断断续续地说,“她非说准考证在我这,在我这我能不给她么?”
八 致命高考(2)
“那不能!”费兵坚定地说,“对了,天哥,你们以前认识?她怎么刚才喊你的名字?”
“啊?不认识。喊我?喊了么……再替她找找,小偷把包里东西扔了一路,跑了,那个神经病,就拿个空包跑了,神经病,纳了闷儿了,真他妈邪门了!”徐天心思混乱,语无伦次。
走了没多远,费兵看到了一堆凌乱的东西,似乎在草丛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走近一看,有准考证、户口本、介绍信,还有几支笔。准考证上那仙女依然是一副幽怨茫然的表情,旁边写着名字:“梅果。”
“梅——果——”费兵捡起来,看了又看,这两个字比梅果本人更真实,更秀美,费兵像看到了本人一样,失神地说,“太可怜了,都在这里呢,她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天哥?”
“走,去找她,她的棉衣还在下面的路边呢!”徐天边走边把梅果救他的一幕重复了一遍,越说心里越觉得愧疚。
“啊,她还救你了?”费兵满脸羡慕,真想跌下悬崖的是自己。
“救,还不如不救呢!”徐天想起来又要崩溃了。
在公安局,梅果还是那两句:“准考证,我要考试。”公安局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把她和一些盲流一起转往遣送站。徐天和费兵拿着那些证件赶到公安局的时候,梅果已经离开了。
真是越来越乱!
两个人分头拦车去遣送站方向,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解放大卡。
梅果在一堆盲流里显得格格不入,很多人开始注意她。一个二流子试着和她搭话,并对她对手动脚,她却傻傻地只是笑。
“哥,我丢了东西了。”梅果说。
“妹子,丢了啥了,哥帮你找去。”二流子很快骗得梅果信任,趁半路车熄火的时候,把梅果偷偷地骗下车。可怜的梅果,一路催二流子快走,仿佛看到了准考证就在前面。
徐天、费兵的卡车赶上遣送站那破车时,车上的人说那个漂亮女的跟着他哥下车了。徐天气得恨不得把那押送的工作人员拉下来揍死。那人倒也老实,赶紧告诉他们在哪里下的车,附近有哪些村庄等。徐天和费兵顾不得撒气,马不停蹄摸黑继续寻找。
费兵背着梅果遗落的画夹抱着梅果的棉衣,一路摔倒无数次。徐天不管他,火急火燎地赶路。费兵一边往起爬,一边喊徐天:“天哥,误了给晴姐打电话了!”
“打电话,哪有那工夫,我打人的心都有了。”
“你要没追那贼,咱们现在就该喝酒庆祝高考成功了。”费兵已经气喘吁吁了。
“还庆祝,都是这破考试惹的事,那破大学,不上人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不过这比喝酒庆功刺激,我感觉咱们就像奇袭白虎团,只不过前面的不是阿妈妮,是一仙女。”费兵满脑子浪漫主义,还美滋滋的。
“还提仙女!不是仙女还好,这穷山恶水的,仙女掉里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