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猛的睁大，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些什么，却又停在半空。然后，在空中转了个方向，搭向将自己肩膀抓得生疼的手，抿了抿彻底失去血色而不自知的双唇勉强微笑了下，问道：
“烨，怎么了？”玄烨没有回答，烛光中他脸色有些青白。空气中飘荡着香气，叶子皱了皱鼻子笑道，“是不是该吃饭了？”
玄烨静静的看着叶子，半响后吁了一声，笑道，“是。去吃饭吧。”
……
饭菜是地道的杭州特产，色香味俱全。
如果是平常，叶子早扑了上去狼吞虎咽了，但现在却只是机械的往嘴里塞东西，完全忽视面前精致的菜肴。
碗里不多的白饭在他心不在焉之下大半掉落在桌面，甚至于当碗里的饭只剩沾在碗壁上的两三粒时，他还在继续那机械的动作。瞳孔泛大，没有焦距。
见到此景玄烨眸光闪了闪，伸手将他的碗拿下，对着已经清醒过来，正茫然看着自己的叶子笑了笑，“吃个饭都能吃成这样，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这时候叶子也已经看到了桌面上的饭粒。脸上瞬间布满晕红。见玄烨仍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与桌上那片狼藉，手往桌面一抹，飞速将证据消灭。
可视线却死活不敢往旁边坐着的人身上扫。
“在想什么？”
心神还停留在卫允身上，心乱得厉害，听到这话本来顺口就想说‘没事’的，但抬头看到那双犹如深潭的眸子后，嘴唇抿了抿，问道，“良妃娘娘％7D％D4％D0％85％9C％D6％59〃》……是不是姓卫？”
虽然是问句，但答案其实已经隐隐从他心底浮现，问这句话，其实只是想借对方的口给自己一个肯定答复而已。
望进那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泛起轻雾，带着期望又带着恐惧的水眸，有那么一瞬间，玄烨就有种直接砍了那个该死的老八的冲动。
深邃的眸子闪了闪，而后视线停在他因为紧张而不自知绞缠的双手上。不由的再次暗叹了一声，探手将那双冰凉的柔荑握住——随带着的，是幅度不大，而且马上就被强行抑制住颤抖。
已经这么久了……已经跟他生活了这么久了……
你终究还是无法抛下他人啊。
一时间，玄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叶子还在等着回答，眼里水汽越来越浓。不由叹了口气，玄烨轻声道，“是。”
“……”
叶子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可被紧握在玄烨手中的双手却再次泛起轻颤。
卫允……胤禩……
他早该知道的……早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
这时候八八的名字已经被四四改成了‘阿其那’，而且人也该被圈禁在禁所才对……所以才无法想象，他竟然会以被迫改成的‘允’字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他多年的夙愿被现实狠狠打碎后，在他人生的最低谷时，将他抛下不闻不问，与别人双宿双栖的自己……
明明握着全天下最顶级的情报系统却不去打探他，他们的任何消息，自欺欺人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这样狠心，虚伪到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自己……还有什么面目面对他？
……所以这几年才一直让暗卫将来寻自己的人引开，所以，才下意识的将那抹强烈的熟悉感压下。
现在回想……那个只叫了半声，自己以为是幻觉的‘叶’字……
还有自己偎在烨怀中时看到的那个逆光下寂寥的，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的身影……
他……
是认出了自己的吧！
却只是用一张假脸，一个假名与自己擦身而过……
他……是已经，将他放弃了？
如果……他放弃他了。
如果……他们在未来的某天，或者早在以前，就已经将他放弃。
如果……发生这些如果。
胸口痛得厉害。
用力将被握着的手挣开，无意识的揪住胸口的衣衫，企图让这蚀骨的痛减轻些。
理智告诉自己，放弃……放开这些感情，将是他，与他们最好的结局。
但身体却迅速变得僵硬，且冰冷。
……
伸手在那张永远都看不厌的脸上顺着轮廓虚划，最后停顿在微张的红肿双唇上。软嫩的触感，还有呼吸时呼出的气息……让他不自主的在那双唇上游移。被点了睡穴而熟睡的叶子不舒服的抿了抿嘴，将头埋在臂弯蜷成一团。
看着如同虾米般蜷在怀里的叶子，玄烨唇角又不由自主的扬起，好看的眼睛也随之弯起。
这个人……这片叶子……
只怕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在不知不觉中溶入至他的五脏六腑中去了吧。
他这一生后悔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能让他追悔莫及的更是没几件。
可在那片叶子身上，这种追悔莫及到疼至骨髓的感觉，他硬生生的体会了两次！
当那件大片的鲜红中夹杂着白浊的纯白披风与那套几个时辰前都还好好的穿在它的主人身上，现在却支离破碎得完全看不出它曾经模样，而且还沾染着已经微干的可疑红白混浊液体的衣裳递到眼前时 ……
耳里一次一次的听着，听着从侍卫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满是血腥、情 事过后独有膻味的山洞里的一切时，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那种名叫后悔的痛，有多痛。
他是皇帝。
他也是父亲！
所以，他不可能，也不能。因为一个世人眼中的太监而责备他的儿子，大清的贝勒爷……甚至于，他连仅有发泄情绪的咆哮嘶吼，都只能借着两位阿哥昏迷的幌子。
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没有误会他强迫他，或者在事后，他没有禁锢他，那么，那片叶子就不会跑，也就不会让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有机会再发生！归根究底，真正害死叶子的人，是他，爱新觉罗玄烨！
爱新觉罗……这个从他一出生就冠上的姓，注定了他不能去赎罪，也注定了他不能让人知道他为一个太监的死而伤心，更不能因此而耽误国事。
他只能将那几件染血的衣服放在眼前，一次次的提醒自己这样的后果，是自己造成的。用将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的行为来惩罚自己……
唯有这样，他才有力气下出那道，已经表明将那片叶子放弃的圣旨……
原以为这种追悔莫及到连呼吸都痛的痛他不需要再品尝……
只是没想到几年后，当那片叶子再次鲜活的出现在自己视线，却又眼睁睁看着他掉入冰冷的护城河，甚至连尸首都打捞不到的时候……
他才知道，原来以前他以为已经到达极点的痛并不是终点。
如果在得知他被自己的亲身儿子再次吃抹干净的时候能沉得住气一点；
如果自己在打着‘爱’的幌子罔视他的感受，执意将他捆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能为他想一想；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因为享受两人世界而将身旁的人都打发掉……
他是皇帝。是金口玉言。在他的字典里，没有，也不允许有‘如果’这两个字的出现。
但没人知道，在他只能像条可怜虫般坐在后宫那间处处充斥着他的生活痕迹的房间里，回忆那段少得可怜也短得可怜的幸福时……
他有多希望，‘如果’可以实现。
两次……
两次以爱之名将他捆在身边，但两次都将他失去。
眼眸转变为黑洞般的深邃，看着怀里翻了个身的人儿，玄烨轻笑，倾身向前在光滑的额上轻啄。然后起身将被子掖好走向窗角，那里一个黑影站得笔直。
见主子朝自己走过来，暗五立即跪下，“爷。”
“他在哪。”声音里带着微怒，却低沉暗哑，明显是怕吵醒了床上熟睡的人儿。
“八爷已经离开杭州城了。”在自家主子虚抬的手势中暗五面色不改，起身小声说道。对于主子这黑得跟碳有得比的脸色有如无视——这样的脸色，在叶主子睡梦中喊别的％55％3E％D1％43％AD％D5％69〃》人的名字后，他很容易就能看得到。
见得多了，自然也就对这张以前一看就让人哆嗦的脸免疫了。
“离开？什么时候走的？”玄烨眼睛眯了眯，好不容易才找到，现在竟然就这么走了？
“酉时。”暗五顿了顿，又加了句，“八爷是直接从西街走的，之前两个时辰站在与叶主子相撞的地方。”
“他倒是不负爱新觉罗家痴情种的称谓。”
哼了一声，眼睛再次眯了眯。虽然今天的故意示威确实有借机会发泄这几年夜里听到身旁人儿叫除了他之外的名字的窝火嫌疑，但他也确实是在提前给他敲警钟。
那片叶子的眼光不错，他那几个儿子确实出色。
只是越出色的人，就越是无法容忍自己心尖儿上的人不属于自己。
他自己就是一例……
只是在两次以爱之名将他桎梏，却换来两次的失去后……
如果他能将几根肉中刺从那片叶子心里拔除，那他肯定直接带着他远走高飞，再不叶子出现在那些‘情敌’面前。即使那几人是他儿子，他也不会去理会……爱情是自私的。
但是如果不能……
就只能给那几个独占欲强盛的儿子们敲敲钟了。他们的老子，在还是堂堂的康熙皇帝时就已经让步了，他们还想怎么的？
只是没想到老八在苦找了几年后，竟然连真面目都不出现在叶子面前就直接回京……
终于打算放手了？
“暗五，如果今天来的人是老四，你说，他的选择会是什么。”玄烨嘴角微扬看向暗五。
‘当然是不择手段将叶主子拉回皇宫了！’……心里马上回答。暗五眼角抽了抽，头低得更低。虽然面前这壳子不是自家主子的，但灵魂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帝……即使心底明白不过，但是这话要是说了出来，他就算不死，也绝对会脱层皮。
玄烨也不在乎。他现在是艾叶不是康熙，底下的人没必要太过严谨。
“怪不得斗不过老四了。”静默了一会，玄烨没头没尾的说道。“希望‘死’了以后你还是选择放手。”
105 番外——再见小九（三）
雍正四年八月初，保定。
因已经行进城内，人来人往之间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空气流动也随着减弱。让身处马车之内那小小空间的人闷热感更盛。
叶子一手扯开衣领，一手抓过一旁明明是在给自己扇风，额上也冒着点点水光却惬意得好似进了空调房的男人手里的扇子使劲的扇了几下。
“天！这鬼天气，要是再热点肯定能将人给蒸熟了！”
看着一脸烦躁的叶子，玄烨笑笑，“心静自然凉。”
“切。”一声冷哼伴着一颗白眼飞来。玄烨摇头轻笑，没再开口。只是伸手拿过扇子继续不徐不急的给趴在窗口一脸兴致的打量街头，可瞳孔却又渐渐失焦的叶子扇风。
从老八出现的隔天自己告诉他老八已经回京的那天起，这片叶子就一直处于不安状态，虽然他一直竭力在自己面前装做正常。
再次在心里叹了一声。但玄烨却不打算去开解。
有些事是必须他自己去想明白的。
这片叶子看起来开朗大方，但在感情上却并不是个主动之人。一直以来，他与他，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他都是处于被动。
而且，在感情的处理上他太优柔寡断，按着他自己的词儿，就是鸵鸟。是抓住或是放手，该抉择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将自己埋进土堆来逃避现实。
所以才有了避开京城那几人与自己偷偷离开，却又无法彻底离开的举动。
这几年，每每看着他在白天若无其事、没心没肺的笑容过后，晚上梦中唤着别的男人的名字流泪时，他的心就发涩发苦。
只怕，连小叶子自己都有没察觉到，在他心底最深处，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那几个住进了他心里的人，他都不愿放手。
看着他困扰一时可以，但折磨一世……玄烨知道自己是舍不得的。
所以，有些事，即使他再不情愿，也得去做。
想到这，又不由暗叹了一声，在意识到后摇头苦笑，明明已经换了具年轻了几十岁的壳子，可这几年间的叹息却比以前的康熙多得多了。
“诶诶，这位大爷，你们这是要去干吗啊？”周围吵杂的人声越来越盛，马车的行驶速度也越来越慢。玄烨皱了皱眉，从被叶子遮挡住的小小窗口仅剩的那丝隙缝朝外看去，只见外面人来人往的，却几乎都是往同一个方向走去，玄烨也看向被叶子拉住的老汉。
“嘿嘿，小哥不是本地人吧。”
“是啊，才进城没几个时辰呢。”让赶车的人慢着点走，叶子笑了笑，眼神朝着四周不断移动的人群看了几眼，只见大家虽然没有欢天喜地，但却也没有悲头苦脸，甚至于，叶子还在大部分人身上看到了隐隐的兴奋。
那个被搭讪的老汉眼睛雷达似的朝着叶子因为不想被注视而尽量简单的马车上扫描几眼，然后笑道，“哈哈，小哥你运气不错啊。一来就有好戏看，咱们可是等了许久才等到今天呢。”
有八卦！
叶子眼睛马上亮了起来，老汉见到叶子这副表情后得意的摸了摸胡须，凑到行驶速度如同蜗牛的马车窗口说道，“大家都去赶着去看一个犯人转换禁所呢。”
玄烨一听这话，心底隐隐的答案马上浮出水面，拉着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叶子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快走吧。”
好不容易有个热闹看，叶子当然不会放过，“诶诶，不成不成！看他们那么兴奋，那个转禁的人肯定是个大人物，我当然要去看……”
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叶子的脸登时白了，无促的看向玄烨，却见他已经转过头不再看自己。正在这时老汉的声音传来，
“嘿嘿，大人物。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啊。当然是大人物了，哎，要说这平民入狱老汉我看得多了，但王爷受罪可是第一遭啊！当然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去看看了！”
如同雷击！
叶子完全僵住，脑中只有‘小九’这两个字在无限循环……
别怕……别自己吓自己……这些人头发长见识短，一个小小的县官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不会是他的！一定不会是他的！……
“快！快走！去巡抚衙门！”努力的努力将那句‘皇上的亲弟弟忽视’，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
可身体却开始无法抑制的颤抖，使劲挣开不知道什么时候环在身上的桎梏扑向赶车的人，愤力嘶喊。曾经在某个网站上看过，小九就是被圈在直隶巡抚衙门附近。
越接近巡抚衙门，周围的人就越多。叶子的心也越来越往下沉。
在人群中普通的马车根本无法快速行驶。挣开再次环在身上的手臂，叶子跳下还在缓缓行驶的马车顺着人群飞奔。
吵杂的声音越来越盛，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衙门周围密密麻麻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拥挤之间几行衙役压着一辆囚车走过来，囚车四周蒙上了黑布，看不清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但叶子的心却已沉到谷底……
破旧的囚车带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停在一脸兴奋人群中，衙役凶神恶煞的将周围的人群赶开，将囚车团团围住，在周围好似商量了般集体静默的人群中，黑布被掀开……
黑布掀开的那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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