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走回翠云馆,独坐在院子里愣神,
本来以为,就此可以做十三最好的朋友,不谈风月,不论过往,像往常一样,在彼此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大闹。
可如今方清楚地感到,我们恐怕都回不去了。我做得到,但一时忘不了;他本坦荡,此时却再难放下。
奂儿悄悄地走到我身边,轻声回道:
“主子,有个小太监求见,说是有信送来。”
我霍地站起,又惊又喜又有些怅然——到底是十三,我早该想到,他怎会拘泥于那些纷乱的感情纠葛,原来我竟错估了他。
那小太监笑着打了千,递过了封信:
“爷儿说刚刚启程,事务繁忙,所以今儿个才给格格消息,请您见谅。”
我笑着点点头,让他下去领赏,自己捧了信回了书房,关了门,准备独自享受这一刻的欣喜。
封皮上没有落款。我深吸口气,展开信纸,不禁一阵眩晕——满纸都是完全陌生的字体。
稳了稳心神看下去,原来终究不是他,而是他——那个和我一样执著的男人,太子爷。
我自嘲地大笑起来,也无心再看下去,躺在床上蒙头便睡。在失去意识的的前一刻,我迷迷糊糊地决定:有些往事要轻拿轻放,有些哀伤不得不忘。
天上开始飘起小雪。
我带着奂儿,缓缓地沿着湖边往回走。故宫的雪景也自有其大气华丽之感,让人不由得不沉醉其中——我避免触碰有关这湖边的回忆,晃去脑海中极力要蹦出来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轻轻地哼起歌来。
奂儿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我回头一望,却见她竟冻得哆哆嗦嗦,忽地想起她却是从南方来,每到冬天总是有些恐寒,比不得我从小在东北长大,忙帮她搓了搓手,领了她到附近的晨莘阁暂时暖和身子。
谁知,刚一进门,就见一个高挑的女人背对着我们,旁边一个丫环正帮她打扫身上的雪。
那女人转过身来看到我,我们两个不禁同时挺了挺背脊——十三福晋。
我笑着冲她点了个头,她却是几不可察地颔首。好一个傲气十足的女人!我不想再理她,兀自在屋子另一角坐下来,看管阁子的丫环奉上热茶和手炉,我硬塞在奂儿手里让她取暖,却见她的手背都冻得肿起来,着实吓了一跳,忙叫她跟了那丫环去敷上热帕子。
却听得那边十三福晋的丫环尖声道:
“这伞到底是南方物事,却不能遮雪,现下破了,好不可惜。”
十三福晋淡淡地道:
“府里那么多好玩的物事,坏了一两件却有什么打紧。”
那丫环笑着接道:
“要说爷儿对福晋上心得很,只怕把南方的新巧玩意儿都搬回咱们府上了。”
十三福晋只轻声一哼。
一字一句都清楚地钻进我的耳内,我不禁摇了摇头——难道她以为,只凭这几句话,便可以如愿地伤了我,让我痛个半日?可我只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哀。
毕竟,只有一颗不满足的心,才需要这样来掩饰自己的无力。
我悄望着十三福晋漠然的脸,这个女人,不过比我多了一个地位、一个称呼而已呵……谁都一样,没有谁赢得了那人的心。
想到这儿,我心中真的升起些许苍凉之感,遂再也坐不下去,起身便出了门,临走前送给十三福晋一个大大的苦笑,她若聪明,便会明白;她若愚钝,就让她觉得胜了我这一回好了。
外面的雪纷纷洒洒,撕棉扯絮般扑面而来,我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但仍然不想停下脚步,只艰难地向前迈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我抹抹脸,抬头望了望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这雪花曾经是老天的眼泪么?还未滴落便已冻结,还未风干便须坠落。
忽地,一件外袍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回头一望,八阿哥正静静地望着我,雪片卷起了他的长衫。他动动嘴唇,轻声道:“自己这么走下去,不冷么?不累么?与其独自一人,何不找个人结伴而行?”
我只冲他一笑,道:“你错了。自己慢慢地向前走,并不累;不得不选择和谁一起走,才让人疲惫不堪。”说着仍是走进雪中,身后传来的是一声叹息。
前面是一座花坛,里面挤满了枯枝败叶和厚厚的积雪。八阿哥仍是走在我身边,只是低头不语。
我慢慢地踏上花坛,在那窄窄的一条边上小心翼翼地走去——不禁想到,上一次这样走边边,是什么时候了?那时的我,如今却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一时身形有些不稳。
下面的八阿哥适时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扶着我,直到我走下花坛。
我俩回头看看坛边积雪上留下的一串方形的脚印,都是微微一笑。
他抬手圈住我的肩向前继续走去,而我也不想挣脱,两人似乎都觉得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忽地想到,我的老爸和我最好的哥们儿,都曾这样轻轻地揽着我……
马上就要出了花园,八阿哥拍了拍我,笑道:“你若倦了,就别想明天的事,只今天开心就好。”
一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会意地点点头:“自当如此。”
自此,八阿哥每隔几天就会来翠云馆,果然再没提起过我暂时不想触碰的事。有时候独自一人在院内喝茶,有时候陪我去看看十格格,有时也带上十阿哥。
两个人要么带来些民间的小吃,害我狼吞虎咽撑破肚皮;要么抱些新鲜怪异的冬生花草来装点庭院却都差点被我养死,只能任他们对着那些蔫头蔫脑的植物笑个不住,之后赌气地抱去了给叶子——那女人仗着自己擅长这个着实鄙视了我好半天,直问我怎么做到把个仙人掌的刺都养没的。
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后,在我的提议下,我们还一起在院里堆了个以十阿哥为模特的雪人……
开心么?我想是的。有叶子,有十格格,时间平缓的划着,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却有滋有味。
有些人和事,都已经淡得变成了符号。
转眼已到了三月中旬,早春的风吹过了庭院,带了丝丝湿意。
又是一封信。
我摇摇头,像往常一样,把它和其它的信放在一块儿搁在匣子里——太子爷每隔十天必会有信送到,不过若是他知道他的洛洛从未拆开过从未读过,会作何感想?
忽地十阿哥拎着只鸟笼推门而入,后面竟跟着九阿哥,我不禁诧异——自从上次我骑马撞他泄恨之后,他每次见到我都只是阴阴沉沉地绕路走,怎么今天却……
十阿哥笑道:“芷洛,上次你说十妹妹的鹦哥看着好玩儿,今儿特寻了给你带来。”
我接过鸟笼,连声道谢,随即用眼神瞟瞟九阿哥,又询问地看向十阿哥。十阿哥还没开口,只听九阿哥声音平平地道:
“这鸟儿本是我的,八哥叫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养才养不死。”
本来正常的一句话被他阴恻恻的嗓音说来,让我暗暗打了个冷战。
忙道:“不劳九爷的驾,改日我自去问如儿。”
他瞥了我一眼,道:
“既是八哥交待的,我自要办到。”说着也不管我听不听,自顾自的讲起如何给鹦哥喂食,什么时候放风,怎么教它说话……
嘿,这位爷儿多大了,这是和谁呕气呢?
我不禁翻了翻白眼,瞅向十阿哥,他却只是咧嘴。
终于,九阿哥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站起身来,道:
“老十,走了。”
十阿哥笑道:“还是留下尝尝芷洛泡的好茶吧!芷洛,你也得谢谢九哥不是?”
我不禁苦笑,心想十爷你倒是作了和事老,只是这位九爷的人情我不想要,这个人我恐怕也不愿费心结交。只是不想驳了他的好意,只好点点头。
九阿哥也慢慢坐了下来。
我转身叫了奂儿随我一起去茶房,却忽地想起忘了问十阿哥要不要尝尝他自己上次带来的雨花茶,遂转了身走回院子。
刚要拐过回廊,却听得九阿哥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哼,不过……小丫头……八哥……”
我不由得顿住脚步。
十阿哥的嗓门却大:
“芷洛这丫头是顶尖的人儿,八哥真的挺喜欢她。”
九阿哥冷哼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佟佳芷洛……宠着她……”最后几不可闻。
我狠狠咬了咬嘴唇,不愿再做隔墙的耳朵,转身就回了茶房。
…
刚进了景辉阁,便见十格格正躺在院中的软椅上逗鸟儿,十四陪在一旁似在说笑话。那鹦哥却忽地扑闪翅榜道:“没趣,没趣!”
十四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憋住笑上前道:“鸟肖主人,到底是如儿的鹦哥通人性!”
十格格也噗嗤一笑。
十四斜了我一眼,哼道:“鸟肖主人,你那只鸟儿一定没有人性。”
我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十格格忙打岔道:“怎么你也有只鸟儿?”
十四指指我:“还不是八哥送她的?只一句话就让九哥白白割爱。真宠得她没边了。”说着笑看向我。
“宠着她?”我默然不语。
十格格诧异地看着我,眼里透着诸多询问。
十四和我斗足了嘴,起身向十格格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两人都敛了神色。
“她都能割舍,你也该放下。”我正色道。
十四没有答话,只是转身而去。
回到院子,十格格已经坐直了身子,鸟儿早已被丫环带走。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要兴师问罪不成?”
十格格蹙眉道:“该是我问你,就要糊里糊涂下去不成?”
到底是兄妹——看着她的样子,我抑制不住地想到了十三,一样的呵责,一样的关切……
摇摇头,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儿,你该知道我的心。”
她点点头:“我只再说一句。洛洛,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八哥怎么没来宫里?”
我侧头看着她,她冷冷地道:“八嫂病了。”
…
“若真如此,他可算费了天大的心思。”叶子听了我的猜测后,感叹道。
我耸耸肩:“大抵皇宫里的男人都善做戏,演着演着自己都相信了。”
叶子皱眉道:“这么猜来猜去,不如直接了当地问问他?”
我轻笑道:“我可懒怠猜也不想问。”
又想到从前我们都爱的经典句子,遂摇头晃脑地吟道: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叶子静静地看着我,随即释然一笑,道:
“还是喜欢现在的我们。”
我握了握她的手,随即“幽幽”叹了口气道:
“我们?你的舒坦日子是刚开始,我可是回光返照!”
她无奈地看着我故作可怜状,终于忍不住,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
三月末。
面前的这封信较平常来得却迟了些。
我照例把它往匣子里一放,却忽然发现里面的信都有些不一样,竟是每封都被拆开过了!翻开来细细一看,更不免心惊肉跳——信纸不翼而飞。封封信都只剩薄薄的一层。
我一时愣住,脑中千头万绪。有谁知道太子爷和芷洛的不同寻常?又有谁会对这来信如此感兴趣,以至于要一封不落地搬走?若是这信的内容可以授人以柄……
我连忙把手上仅存的一封信打开,心中不住打鼓。定神看去,信很短,前无称谓,后无落款,字迹竟有些散乱:
十三弟昨日笑叹:“烟花三月,不知与谁能共?”
吾忽忆昔者形影相依,心神与共,纵挂碍繁多,亦属人间至乐。
今,世与我而相违,其魑魅魍魉,眈眈而向,吾自仰天而啸,不知其有何所惧焉?
却终不免怅然作想,时飘飘然若沙鸥而无所依,时茕茕乎独立于袤野天地间。争奈佳人善体之心,胡不归?胡不归?胡不归?
然则,虽鸿雁入海,吾十年之心未变;倘风波陡升,虽万千人吾亦往矣。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忍不住将这短短几行字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对于太子爷,我一向自以为可以应对自如,以为可以不留情面不动感情,但如今望着那满纸的呼之欲出,心中柔软的东西仍是不禁怦然一动。
最初以为,芷洛,代表了太子爷的一段不能放弃的过往,是属于他风华正茂时天真的回忆;后来以为,狂纵如他,即使执意争取,即使难以舍弃,也只不过是将这女人变成了手足间另外的战地。
而现在,看着那连续三个越来越大的“胡不归”几乎要从纸间蹦出来,代着他声声质问,我全身一震——谁能给得出答案?谁来给答案?或者只能说这就叫天意弄人——本属于他的一切,注定都要被残忍地夺去,不带一丝余地。
注定,注定……这些日子的波折动荡,甚至让我忘了这一点:历史的痕迹,再难涂抹;命运的漩涡,岂容挣扎?
我慢慢合上信纸,直了直背脊——
只有我和叶子,会在这里留下怎样的一笔,尚未可知,因着这份未可知,或许反而能让我们带着劲头走下去,走下去。
我暗暗地冲自己也冲叶子点了点头,慢慢冷静下来,不禁又回到了原点:这拆信之谜究竟如何作解?宫中妃嫔多随驾南巡,最近的翠云馆的来客更是屈指可数。小格格们无动机可寻,而阿哥们反倒也可以排除,因为即使是关乎和太子的争斗,却也不必在这种无关痛痒的男女情事上做文章,更不会笨到把信纸明目张胆地统统取走,那……难道是馆内的人?我脑中霍地闪过一个人影。
稍加思索,我扯了张纸头就在上面写道:“汝可餍足?若仍不足,信封并送!只望好自为之。”之后把纸头放进原来的信封里照旧封好,如今且等着这谜自解了,我可不愿再浪费心思,毕竟,好日子越来越短哩。
“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无意识地在纸上反复写着这句诗。
忽地身后一声闷笑:“你的书法是再难长进了!”
掉过头,果然是久违的八阿哥,久违的弯弯的眼,久违的悄然的笑,我回过头,淡淡地道:“写的只是意境。”说着继续下笔。
他轻轻夺过我的笔,站在身侧,侧头看我一眼,俯身下笔:
“烟花三月下扬州?怎样的意境?”他收住笔锋看着满纸的诗,抹平了纸面,缓缓地道:“我却从不知晓。皇阿玛六次南巡,我从未随行。”
说罢放下笔,冲我微微一笑,示意我继续。
那一瞬,我只觉他的笑那么无奈,忍不住道:“人人心里都可有个扬州。”
他怔忡地看看我,随即摇头浅笑。
我也不禁苦笑——这“执者失之”的道理恐怕他穷极一生都无法参透,若参得透他也不会是我面前的暗暗执著了多年的人,不会是甚至感情都可能被拿来待价而沽的八阿哥。
遂换了话题问道:
“舒蕙姐可大好?”
他敛了神色,黯然道:“这半个月却苦了她……”
我忙问道:“究是什么症候?”
他偏过头,神情古怪,也不答话。我皱眉急道:“快说啊!”他仍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
“你竟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说完耸耸肩,转身出了书房,坐在石桌边自斟自饮。
我快步跟出去,装傻道:“谁说我不在乎?下次出宫便去探望舒蕙姐。”
他挑眉看看我:“免了。”我一时被他噎住,气结半响。
到底是他打破了沉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慢慢把从南方传回的消息讲给我听……我看着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不禁觉得自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