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眼神犀利的在唐糖他们三人间转了一圈,见他们畏畏缩缩的低着头,不是还没长大的奶娃娃,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略微盘问了几句,放过了他们,吩咐手下的士兵检查起车内物品。
王六见天色已晚,便让押送队伍在秦山关大营中休息了一夜。到底是男女有别,军中无女子,那叶云倒很是好心,专门拨给了唐糖一间营帐,又命人准备了洗澡水。
唐糖不敢将身上的灰尘洗去,婉拒了叶云的好意,随意的抹了一把脸,便和丹落、君思珏挤在一间营帐内,对付着过了一夜。
五更刚过,天还未亮,王六便差人在帐门外唤唐糖起床了。稍作打点,押送的队伍便在鱼肚泛白时越过秦山关,向着铜川方向进发了。
而与此同时,军营外的树林中,一只鸽子被放飞空中,振翅朝着北方君落月所在的大军方向飞去。
第七十章
押送食物的队伍马不停蹄的赶着路,连夜里也没歇着,终于在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时便赶到了洞川以南,丰裕朝百万大军驻扎的军营。
以前观海景时,唐糖以为那海天一色的蔚蓝已经是这世上最美的景致,而如今从车内向外望去,一望无际的草原蔓延向天边,宛如战地的军歌,苍凉而庄重。云朵压得很低,仿佛一伸手便可摘下一片,东边的日头才刚刚升起,粉云围绕着那一处庄严的朝曦之光,将整个草原笼罩得越发美丽而神秘。泪水氤氲在眼眶中,天地之大仿佛近在眼边,又仿佛远在天涯,胸口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她擦了擦眼角,转头看向身边两个少年,竟也是鲜少的安静与专注。
绵延十几里军营扎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营帐,炊烟升起,伙房里已忙开了,要填饱百万士兵的肚子,这一天注定又会是从忙碌中开始,再从忙碌中结束。
守营的士兵见王六回来了,纷纷笑着与他打招呼。王六抱拳回应,随即又对车内的唐糖道:“弟妹,兄弟们等了一个月,就等着这几车的东西运来开开荤的,稍后我再陪你去找周伍长。”
“王大哥不用顾忌小妇人,先将正事办了要紧。”唐糖虽这么说,但到底还是头疼的,难道她真要去找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伍长相公?
“不用担心。”丹落似乎看出了唐糖的犹豫,只是胸有成竹的做着保证。待王六忙完,带唐糖他们三人赶去步兵营找周全的时候,唐糖才知道丹落的自信来源于何。
周全死了,就在最近的那场与蒙国的战役中,光荣阵亡了。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时,唐糖反射性的朝丹落望去,发现他那张虎头虎脑的清秀脸庞扬起一抹骄傲的笑,顿时吐血。原来只知穆家的情报了得,没想到连死人都不放过,就差把人家的祖宗八代调查个清清楚楚了。而下一刻,她就凄惨的叫了声,哭倒在地上。
那周全有几个交情不错的兄弟,此刻听王六说是媳妇寻上门,登时难掩悲戚的围了上来,好一阵安慰,才勉强劝住了看似差点哭晕过去、实则是干嚎得头晕眼花的唐糖。
“相公,你怎可如此狠心,我与你厮守不过几日,你便上了战场,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唐糖边嚎边感叹自己的演技愈发娴熟,把这些憨厚的兵汉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嫂子,莫哭了!我们一直拿伍长当大哥,有我们在的一天,就不会委屈了嫂子,你若暂时没得去处,就留在军营打打下手,兄弟们自会替周大哥照顾好嫂子和两位弟弟的。”
唐糖连声道着谢,没想到,自己如今这张麻子脸还得博取如此的同情。
王六到底是常年混军营的,他知唐糖留下一事并没有那么简单,须得报得上头知道,便嘱咐唐糖暂且留在步兵营中,自己则健步如飞的离开,准备将此事知会上级,最好能给他们三人安排些干杂事的活。
留下的那些士兵多是与周全相熟,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起唐糖有关家乡的事,或是安慰她莫再伤心。众人皆是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说得好听些是报效国家建功立业,说得难听些便是送死的,就如这次的周全。大家心知肚明,却也尽量往好事方面想,绝口不提一个死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六脸色有些难看的走了过来,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三个人,打头的年轻男子一身紫衣长袍,衣诀飘飘,俊逸非凡,狭长的凤目含着抹笑意,却不乏精明,那五官虽好看,却分明透着股邪气,让人只一眼便发怵不已。此人不是紫槐,又会是谁。
唐糖见过紫槐,自然认得,再瞧一旁的丹落,竟垂着头,双手攥拳,神情紧张得很。她本就知道丹落惧怕紫槐,但没想到竟害怕至斯。
王六先行一步来到唐糖面前,压低着声音对她关照道:“弟妹,做大哥的对不住你,这一趟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且自行斟酌,大哥,帮不了你了。”
唐糖听穆阳说过,紫槐常年跟在君落月身边,但在王府却从未见他露过面,如今他带人来此,难道是因为君落月已经知道了她来此的事?
心里紧张,表情却是淡然得很,她朝王六欠了欠身,反而安慰他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让大哥担心,是我的不是,这番多谢大哥一路来的照拂了。”说完,她抬头看向紫槐,面无愧色。
紫槐笑容依然,甚至连多余的惊讶和疑惑都没有,他只带着两个士兵便来到了唐糖面前,打量了一番后,轻笑道:“这就是殉职的那位周伍长的媳妇?”
“回大人,正是她。”王六连忙代唐糖回了,随即又好心的向她介绍道:“弟妹,这位是军师大人,快见过大人。”
“小妇人见过军师大人,粗鄙失礼之处还望军师大人有大量,莫要介怀。”唐糖低头礼了礼,紫槐的眼睛一直钉在她身上,笑得她浑身发毛。穆家培养出来的有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自己不过是多长了些麻子,她就不相信他会认不出来。这家伙扮猪吃老虎的功力可以与穆阳那只狐狸相抗衡了。
“客气了。”紫槐看也不看唐糖身边的丹落和君思珏,只是睇着她,继续问道:“本大人且问你,你可读过书,识得礼?”
“小妇人乃一介乡野粗鄙之人,未曾读过书,不过识得几个字,那礼字虽不会写,识还是识得的。”唐糖心想,你紫槐既然要与我打太极,我便奉陪到底。所以她故意将“识得礼”这三个字曲解成识得“礼”这个字,和紫槐绕着圈子玩文字游戏。
紫槐笑了笑,随即对王六说道:“本大人这几日寻思着给王爷找个能照顾他的婢女,你便正巧将人带来了,也省了我不少力气。”
“大人请稍等。”唐糖一听要去给君落月做婢女,心里反倒有种近乡情怯的羞涩,忐忑不安的唤住了转身欲走的紫槐,但当他真停下脚步回头瞧她时,又不知自己是要拒绝还是要应允了。思来想去,便扯到了丹落和君思珏的头上来:“小妇人两个弟弟……”
“此事大可放心,我身边缺个书童,先让他们两个跟着,绝不会亏待他二人的。”此话一出,唐糖百分之一百的肯定紫槐定是认出他们来了,既然紫槐打了包票,君思珏和丹落便绝对不会有事,至于丹落到了紫槐手中会有什么下场,就不在她操心范围之内了。
“你们先将这两个小子带到我的营帐,就说是我的书童,莫要怠慢了,他们若是有什么要求,满足即可,不用报备与我。”紫槐对身后两个士兵如是这般的吩咐着,随即拿眼睇着唐糖道,“你且随我来。”
唐糖低着头,朝丹落和君思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少安毋躁,便跟着紫槐离开了。
两人来到一处营帐前,紫槐指了指营帐道:“此事王爷虽还不知晓,不过他素爱干净,你这般模样,我自然不会带你去见他。里头有温水和干净衣物,你洗完后,我再带你去。”
唐糖哦了声,进营帐前,又转身问道:“小妇人有一事不解,为何会让我去服侍王爷?”她这是明知故问,不过是想问,为何他会知道她在军营一事。因为既然穆阳答应了她不会将此事告知君落月,紫槐便没有知道的道理才是。
紫槐挑眉瞧着她,笑容中带着十足的邪气,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因为你够丑。”紫槐的话虽然真真假假,但这句话倒是大实话。他确实有心思帮君落月寻个能照顾他起居的婢女,而君落月唯一的要求就是绝不要相貌好的。至于其中的缘由,君落月不说,他大抵也猜得出来,无非是怕某人吃醋。而若非秦山关有人飞鸽传书于他,他也不过提早个几日才知晓唐糖会来军营,至于此事,自然被他压着没有告诉君落月。如此的好戏,如此的惊喜,他又怎会放过欣赏的机会。
唐糖没再多问,她已经有一周没洗澡了,身上的味就算她自己闻不出,也不想待会去了熏死君落月,狠搓了一层皮才将泥巴污垢洗尽,露出经过日晒雨淋已不如以往那般白皙细腻却很健康的皮肤。换好紫槐特意给她准备的婢女服,干干净净的米色长裙,比她先前那套粗布衣不知好上多少了。只不过脸上的麻子因为时间未到的缘故,暂且还去不掉。
待唐糖走出来时,紫槐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便将她领去了大营帐。君落月所住的营帐是所有营帐中最大也是最舒适的一间,走上百步便是萧玹的大将军营帐,紫槐的军师营帐也紧挨着他们。
营帐外少说有五队人马来回巡逻着,见紫槐来了,纷纷行礼唤一声“军师大人”。紫槐只是略点了下头,算是回应,随即便带着唐糖入了营帐。
“梁军师且慢!”只是两人仅踏了一步,身后便有个雄厚有力的声音唤住了他们。
唐糖跟着紫槐转身,发现叫住他们的是个身着铠甲的中年男子,男子的双目炯炯有神,阳光洒在他孔武有力的身躯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
“萧将军。”紫槐拱手一礼,不敢怠慢。唐糖一听是传说中那个萧玹大将军,也赶忙欠身礼了礼,心想这萧玹看上去一脸正气,怎么生了个女儿这么不争气,娇蛮跋扈,作威作福,也亏得李修能忍,要是换作别人,怕是早已一纸休书奉上了。想到休书,她便有些黯然,连忙甩头,将这些心思摒去,一门心思的应付眼前之人。沙场老将,绝对不是说糊弄便能糊弄过去的人。
“梁军师身后是何人?”
“王爷一到这蒙国,便水土不服,最近又因风寒卧床不起。我见王爷日渐消瘦,便寻思着替王爷找了个婢女。王爷千金之躯,想必萧将军也能体谅在下的难处吧。”
“此女面生得很,若是蒙国奸细,反伤了王爷该当如何?萧某当不起这责任,梁军师你能当得起?”萧玹虎目如炬,仅是扫了一眼,唐糖便觉身上有股无形的压力迫得她说不出话来,只得死命的低着头,任由紫槐替她辩解了。
“那在下以项上人头作保,不知将军可否稍稍安心了呢?”紫槐笑着替唐糖挡住了萧玹打量的目光,不急不缓的开口道。
两人继而又沉默的对峙了片刻,终是萧玹做出了妥协:“暂且先如此吧,若是她有丝毫异心,立斩无疑。到时候,梁军师莫要怪本将军翻脸无情。”
“那是自然,将军走好。”紫槐笑着看萧玹离开后,转身便带唐糖进了营帐。
君落月所住的营帐自然与其他人的不同,不仅比普通营帐大了一倍,且帐内应有尽有,书房与卧室被一巨大的屏风隔开,分成了内外帐。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紫檀大床内躺着一人影,自他们进来后,便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咳,随即,还未等他们走近,床上之人便哑声问道:“咳咳,可是梁槐?”
“正是属下。”紫槐恭敬的答道,脸上并无异色。
而唐糖的脸色却在瞬间苍白了不少,不过几个月未见,为什么他的声音如此无力。先前紫槐说他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她还道不是什么大病,没想到竟真是那般!
屏风内,咳嗽声不断,却没再开口。紫槐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属下替王爷找了个婢女,女子到底比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细心,这些日子便由她来照顾王爷,属下和将军也好放心与蒙国应战。”
“梁槐有心了,人留下,你退下吧。”君落月的声音冷了几分,却仍是虚弱不已。
紫槐告了退,便独留唐糖一人在外帐,心焦且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屏风外,女子秀眉轻蹙,轻咬唇瓣,听着那一声声轻咳,宛如刀割。屏风内,悄无声息,既不唤人进来,亦不赶人出去。两方就这么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半晌,君落月微叹着阖了眼,终是接受了紫槐的好意。随即对屏风外的人吩咐道:“替本王倒杯茶。”
唐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边,倒了杯温茶,随即一步步的越过屏风,向内帐走去。床上的人没有向往常那般穿着喜气的红衣,只一身素色的白衣裹身,修长的手臂搭在柔软的丝绸被上,安安静静的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犹如鸿羽般随着绵长的呼吸上轻轻颤着,紧抿的薄唇少了丝血色,原本妖冶的俊颜如今因病态反多了分脱尘的清雅。轻轻绾起的墨发上仍旧插着她送给他的玉簪,那点触目惊心的红色就好似她心中为他疼出的一滴鲜血般,搅得她整个人险险便要站立不稳。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轻眨眼眸,一滴清泪落入手中盛着温茶的琉璃杯中,轻泛起温柔而破碎的水波涟漪。
靠近了那朝思暮想,甚至在梦中也不曾忘却的人,本该有千万种的思念萦绕心头,说出口的却是一句:“王爷,起身喝茶吧。”
君落月淡淡的睁了眼,将手递给唐糖,让她扶着自己靠在床上,随即听话的由着她将那一杯混着相思泪的苦茶饮尽,润的何止是喉,还有那干裂的心。
之前的几个月,唐糖想了千万次的重逢,该是怎样的情景,该是怎样的心碎。而如今,却是默默无言,俩俩相望,他无喜无悲的睇着自己,仿佛失了魂的娃娃。
唐糖垂下眸,拿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认不出来了吗……她如今的模样是丑了点,但是,真的认不出来了吗……
她强压住心头酸酸苦苦的悲喜,淡淡开口对眼前之人说道:“奴婢就在外帐,王爷若还有什么吩咐,唤奴婢一声即可。”说完,便转身,欲将杯子放回原处。
一个大力,她被拦腰拉回了床上,手中的杯子跌落,琉璃碎片宛若破碎的泪珠般撒了一地,晶莹剔透。
“为夫告诉自己,待此事告一段落再去见你,却不想,这短短几个月,竟成了最折磨的日子。在穆阳那儿,你至少可以安生的等为夫回来,而你为何又要出现在为夫眼前,这般不顾危险,你要知道,来了我便再也不会放手的。”君落月的手紧紧的箍在唐糖腰上,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间,肆意的嗅着那挠人心的暗香,那是他想念已久的味道,那是他想念已久的柔软。
无论你变作什么模样,我一眼便能认出你来……他果然做到了,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可能在她才刚入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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