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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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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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
  就在这些人聊得热闹的时候,龙桂华轻轻地走了进来,她提着暖水瓶,给客人们的每一只茶杯里加水,她不是刘白沙家里的保姆,只是来帮他家洗衣服的,可刘家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很愿意主动帮忙。
  刘白沙的这些客人们大多是被保姆照顾过的,所以龙桂华在他们的眼里也就跟保姆差不多。大家叽叽喳喳地嚷着喊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桂华。龙桂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屋里的这些人,她反反复复到客厅来过好几次,静静地进来又静静地消失,像个影子一样没有声音。
  龙桂华零零星星地听见屋里的人们在议论什么老爹老妈、省军级副团级之类的话题,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格格不入,一群半老男女不厌其烦地竞相褒贬和议论着某某人的老子,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争先恐后,个个像喷灯,呼呼冒火。
  这些人谈起了国际共产主义命运、苏联的解体,这么严重的话题,他们竟然也能支离破碎地点评一番。这是一群说大话说惯了的人群,当主人当惯了,看世界就像看地球仪一样,自上而下,俯视山河,四万公里大小的天下一揽就揽进了怀里。这是一个狂妄的人群!
  这些关心世界命运的人与她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她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所关心的不是19世纪的经典理论,更不是某某人的级别待遇问题,她想的是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在她的周围,像她这种人实在太多的,她的几个妹妹、她妹妹的家庭都是,如果硬把她们放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他们会把耳朵、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龙桂华看见许虹和林小峤咬着耳朵,她听见两个女人小声说:
  “宋沂蒙老婆叫胡炜,家里是军队的,你知道吗?”“她爸爸是谁?”“胡继生嘛,胡副司令!”“噢,知道,去世有几年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可龙桂华听见了,她当时正俯下身子给林小峤倒水,屋外刮进一阵微细的小风,把宋沂蒙和胡继生两个名字吹进了龙桂华的耳朵里。宋沂蒙这三个字她很陌生,她知道胡继生,她听妈妈说过,胡继生曾经是爸爸所在单位的领导,是他把爸爸送到了北大荒。
  龙桂华听到那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两只手不禁颤抖了一下,把开水洒了些在林小峤的裤子上。林小峤不满地瞥了龙桂华一眼,这一瞥像把刀子刺痛了她,高傲的林小峤目光犀利刻薄,还带着冷漠和蔑视。她觉得自己就像戏里的丫环,伺候着一群高贵的客人。
  龙桂华昂着头走了出去,她回到刘家最外边的小院儿,把熨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刘家,她想以后再也不会进这家的大门了。胡继生的后代在那里,胡继生后代的圈子在那里,她似乎看见了一个对立的人群,心里一片苍凉。龙桂华离开了刘白沙的家,她十分自觉地与这座四合院儿拉开了距离。6
  龙桂华的女儿小红不姓方也不姓龙,她让女儿姓朱,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妈妈。龙桂华为了把这个独生女儿培养成人,这些年真是不少操心。无论她怎么严加督促,女儿就是不爱读书,一读书就犯困。她叫女儿从小学习画画儿,女儿学不进去,掰断了好几根笔,撕碎了不少张纸。她叫女儿学习拉手风琴,女儿不爱音乐,如果妈妈在自己的面前,她还能凑合拉着,可妈妈一扭脸儿,她就跑到外边街上去了。这孩子从小就爱打扮,爱穿花衣裳,每逢过年,她都要拉着妈妈的袖子羞答答地说:“妈,要花衣服……”
  长大后,小红考上了护士学校,毕业后在裕民医院当护士。龙桂华一片心早已经凉了。她不再指望女儿当什么画家、音乐家,她只想着多挣点钱,给女儿攒下一份嫁妆,等女儿成家后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朱小红二十岁了
  朱小红二十岁了,是个喜欢看电影的女孩儿,她上学的时候就爱看,参加工作以后有了些钱就更加爱看。后来,甚至天天去看,下班后也不回家,跑到文化俱乐部去买电影票,她独自坐在黑呼呼的放映厅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电影,对她来说这是种享受。
  可是,她的平稳生活节奏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打乱了。
  这天,当她买电影票的时候,发现买票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于是只好到后边排队。一个男人排在了小红的后边,这人瘦瘦的,身子很长,影子拖在地上,一直伸到对面的墙跟儿里。这家伙留着脏兮兮的长头发,两只眼珠子是黄褐色的,一亮一亮的,像快要熄灭的火苗。他的上衣又宽又长,下身却穿着紧贴着两条腿的牛仔布裤子,脚穿一双烂了面的皮鞋。他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不停地用手在油光的身上蹭。
  不一会儿,这男人踩掉了小红的后鞋跟儿,小红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弯下腰去穿鞋,恰巧有一阵风吹过,把小红的上衣吹掀起来,露出了赤裸的腰部。少女的肌肤柔白、滑腻,这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要把小红的身体全都看透。
  小红生气了,这男人是个小偷还是个流氓?反正不是好人!她不禁提高了警惕,她不敢排队买电影票了,拔脚就走,匆匆忙忙跑回家。
  这点儿不快,很快就被小红忘记了。第二天,当她再次高高兴兴到文化俱乐部的门前买电影票的时候,又发现那男人一本正经地站在自己的背后。小红害怕了,她的心里骂道:“这人的脸皮真厚!”她不想与这人纠缠,于是甩着手臂离开,决心从此再也不来这儿看电影。
  朱小红在裕民医院上班,这所医院是专卖外贸公司与街道联营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医院里设了三个科室,还有几十张病床。
  有一天晚上,朱小红正在医院门诊部值夜班,外面有辆三轮平板儿车送来一个车祸伤者。朱小红捂着大口罩,连忙跑过去查看,她发现那个伤者满脸是血,龇牙咧嘴,蜷缩着双腿,身子抖动得厉害,看样子伤得不轻。这人和一般伤者不同,已经伤得如此严重了,就是不喊不叫。
  这人可真能忍!朱小红用蒸馏水去洗伤者脸上的血,那污血渍还没完全洗干净,她就认出来了,原来这伤者,竟然是在文化俱乐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踩她脚后跟儿的那个男人。
  朱小红怔住了,不禁一句话冒了出来:“怎么搞的你?”在工作岗位上,朱小红对待病人一直都很关心,这是她在护校学到的。她的话听起来虽然生硬,可她的声音天生柔和,她戴着大白口罩,却露出了娇羞的眼睛,朱小红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熟人说的。
  果然伤者身边有个人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上公共汽车了,还有两天我就退休了,瞧这份儿倒霉劲儿的!”这个说话的人五十多岁,是专卖外贸公司的班车司机。
  朱小红见老司机满头大汗的样子,十分同情,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司机出了这么大的交通事故,真是够倒霉的!不过她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么巧?这才几天哪,这人怎么就撞到汽车身上啦?而且恰恰被送到自己所在的医院里?
  朱小红充满了疑惑,她越是感到奇怪越是想问,越是想问越是封不住嘴,心里的话偏偏藏不住,不留神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好好的,干嘛往车上撞?”
  这时,那受伤的男人身子不抖动了,他缓缓睁开了眼把朱小红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嘟嘟囔囔地说:“怎么搞的?想你想的呗!”旁边的人大吃一惊,想护士想的撞汽车上了,这人真不要命!朱小红臊得抬不起头来,她的大红脸被掩盖在大口罩里,只有额头和腮部露出粉红的颜色。她的心里不停地骂,骂了一遍又一遍:“这坏蛋!坏蛋!”
  那个被朱小红骂作坏蛋的男人似乎又得意了一回,他暗自庆幸撞得好,一撞居然撞到他日思夜想的少女身边。他看见了朱小红羞臊的脸颊,此刻他一点也不痛了。
  男人叫张庚,其实他也不是专为朱小红故意受伤的,那天他多喝了两杯酒,骑自行车犯晕,才撞上了公共汽车。经过医生检查,确诊他颅内血肿还有脑震荡,需要住院治疗。
  张庚是专卖外贸公司的汽车撞的,公司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没上交通队打官司,只是找了个小律师调解了一下,让张庚在裕民医院治疗,费用全部由公司负担。张庚想着朱小红,巴不得在医院里泡着,为了能天天看见朱小红,他没二话就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了字。
  张庚在病房里天天想着朱小红,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见着朱小红一面,因为朱小红在门诊部上班,根本不能到病房里面去,张庚的伤势较重,医生不允许他往外面跑,他就是想跑也跑不动。
  张庚出院时,院方给他一张打印好的文件,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于是他又得意了。院方为了保证不出其他意外,决定对他实行出院后服务,医院将定期对他提供随访、检查及相关治疗等等。为了保证医疗质量,院方许诺在随访治疗的过程中可以任他挑选医护人员。
  张庚出院的时候单单点了朱小红的名,朱小红听说张庚点她,吓得不得了,表示坚决不去,可领导批评她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不敢不去,因为她是一个参加工作没几天的小护士,她不去谁去?她知道自己这回要倒霉了,可她就是不敢把张庚的以往的表现往外说,她怕领导怀疑她,说了又会怎么样?谁会相信她?没事儿反而会闹出事儿来。
  不过考虑到张庚的实际情况,医院对这个光棍汉子的确也不太放心,为了预防不测,特地又安排了一名男医生前去和朱小红一起随访治疗。按照规定,每隔三天他们就要到张庚的家里去一次。可是那男医生只去了两回就不去了,他说他老婆生孩子,他要去侍候月子。
  男医生不去了,只剩下可怜的朱小红。
  这是个天色阴暗的星期一,以往,朱小红也就是在外边看看电影,看完电影就回家了,可就在那星期一的晚上,龙桂华把饭做好,一直等到十二点也不见女儿的影子。
  夜里一点左右,女儿终于回家了。
  这是两间平房,说是两间,实际上也就是一间半,里间是卧室,外间吃饭、会客,院里还搭建了一个小厨房。女儿回家就捂着脸躺在了床上,龙桂华心里“扑腾”了一下,立刻察觉出情况不妙,因为女儿从不这祥。她每天一回家就掀锅盖,看有没有爱吃的东西。女儿跟龙桂华很亲,在妈妈面前,她爱撒娇,还经常把单位发生的事讲给妈听,家长里短儿的什么都讲。
  母亲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天下最敏感的人就是母亲,女儿的一举一动,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丝变化,都会准确地映在母亲的脑子里。这天,龙桂华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了大事情,而且就是那种让女人最难堪的事。
  龙桂华惊慌失措地去问女儿:“小红、小红,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女儿不说话,把棉被蒙在头上,龙桂华再问她,她就呜呜地哭。女儿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含着万分的恐惧,似乎有一座山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龙桂华“扑通”一下坐在床沿儿上,用拳头重重地打在胸口上,她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哪个坏人糟踏了自己女儿?她恨那个缺德的男人,她恨自己没有把女儿保护好。于是,她也开始啜泣起来。
  龙桂华性格倔强,只是在母亲被抓走的那天哭了一场,除此以外很少落泪,即便是在离婚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今天,在女儿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控制不住自己。这二十年,她什么困难都克服了,可是女儿长大了,她却感到无能为力,她不能给女儿一点抵御力量,也不能填补女儿受伤的一切。
  小红听见了妈妈的哭声,于是停止了啼哭,可身子还在发抖,妈妈去拉她,她却中电般地躲开了,这时候,任何一只手都是刀子。
  龙桂华不再询问女儿,她想叹口气可是叹不出来,她只好把它咽了下去。不久,她感到胸口疼,于是,她走到了房间外边。
  满天的星斗被散云拂来拂去,夜越来越暗,龙桂华好容易才把闷气呼了出去。偶然间,她发现那块天上最大、最圆、最亮的好天体不见了,月亮跑到哪儿去了?广阔的夜空没有了它存在的位置,没有了它,天是那么阴森可怕。在同一片黯淡的星星下边,不知别人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龙桂华以为这个怕人的晚上过去了,打算等天亮了再跟女儿好好谈谈,她实在太疲倦,于是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只睡了一小会儿,忽然被一个异样的声音惊醒。她睁眼一看,发现女儿不见了。
  从那天起,朱小红一连三天没回家。7
  香山红叶村,风景秀丽、环境幽静。春季,这里一片桃红,煦风阵阵,鸟语花香。夏季,时不时下点小雨,远望去,彩虹斜扫,夕阳残照。秋天,天高云淡,遍山红枫,似乎就是将军们胸前满满的勋章。冬季,这里的夜晚来得很早,当寒风吹起来的时候,刚刚五点来钟,天色就已经沉沉发暗。
  胡炜以前的家就在山腰上,山泉水从枫树林中流淌下来,一直经过门口,窗外就可以望见笼罩在薄薄烟雾中的北京城。
  她的父亲胡继生是1955年授予中将军衔的老红军,按照军委规定,他应当享受大区正职待遇。原本可以找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住着,可老人偏偏住在兵团职干部居住的大院里,两户连体的小楼,居住面积小多了,比起其他同级首长足足差了一百五十多个平方。老人说,这里熟人多,不寂寞。
  老人去世后半年,门诊部教导员找胡炜谈话。说按照规定,军以上领导干部子女,在父母双亡后,应由其所在单位按相应职级调整住房,因为研究院又没有合适的住房,所以要求胡炜迁至山下干休所,由干休所另行安排房子居住。“
  对于搬家的问题,胡炜早有思想准备,她不是不搬,而是没有人通知她。管理局的人不来跟她见面,却叫她工作单位的人来找他谈话,这一招儿够损!既然早晚要搬,那搬就是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于是胡炜心平气和地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二天,胡炜永远告别了将军楼,在两个战士的帮助下把家搬到了山下的一个老式院子。
  这里曾经是城里一个小商人的外宅。现在院内住着三家,正房住着干休所的关副所长,全家五口人,占了六大间,厨房、卫生间、餐厅俱全,而且加装塑钢门窗和廊子,门前有草坪四块,看架式比野战军的一个军长还要气派。
  西边角落住着杜芸一家兄弟姐妹五人,还有他们的家属,一共十几口人,才三间小房。前两年,他们住在一块儿够拥挤的,后来,大弟、二弟都另外找地方走了,大姐也出国了,这里剩下杜芸夫妇、他俩的儿子,还有大姐的一个儿子,在这儿住着。
  东边角上,住着胡炜和宋沂蒙两口子,也是三间小房,他们家人口少,比杜芸家里宽敞些。三间老瓦房,房龄足足超过一个世纪,每间房很窄,不超过十平方米。房子多年失修,房顶的瓦松动了,雨水渗透进来,时间久了,墙上满是一片片发霉的污渍,白灰也剥落了,一块块往下掉。两棵半死不活的松树挡在门前,风吹不进来,整个上午憋得人透不过气,下午,太阳从西边直晒进房间又热又潮。最让胡炜难以忍受的是,厕所在很远的外边,洗澡自不必说,连方便一下也必须要穿着整齐,跑到几十米之外。
  屋里的陈设简陋多了,两个单人床一并就是双人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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