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武三娘甚是抑郁,连一下子得了五张让她叹为观止的首饰图样的喜悦,也淡了三分。深恨自己不是男儿,让爹娘不安,天天要看宗族里那些各怀心思的叔伯们的嘴脸,还得在她面前装着不在意。
且不说武三娘一个人踽踽而行,烦恼忧愁,只道七娘与八娘两人欢欢喜喜的奔回家,一路上七娘虽喜,却也忐忑,徜若回家爹娘骂她们骗人钱才,该如何自处?
八娘却是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想了小半年的原本还不知如何着手的致富之路,徒然间就一片光亮。好似她即将在小康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着,如何不得意?
到了家门前,看着院门上那黑底金字,在春日的太阳下熠熠生辉的太祖皇帝亲书的“秋雨名家”四字,暗暗握了握拳头,发誓一定要让全家人都过上富足的日子,让娘再不为钱而愁,让大哥不必在日日在外为生计奔波,做那些并不争钱的小生意,也让二哥和爹不再为看中什么书却没钱买而难过,让二哥可以抛下学舍,重新回京城的太学去读书,让四哥五哥能在州学里一门心思好好上学,让六姐七姐不必为嫁妆忧愁。
她要让她如今栖身的曾家,成为真正的富贵荣华的世儒之家。让这些宠她疼她的家人,都过上幸福富足的生活。
发完宏愿,入了家门,两人直奔前院的主屋,想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娘亲朱氏。正走着,就见二郎曾子固从通往陈院学舍的莲花门里也入了院。
“二哥,下学了?”看到曾子固,八娘跑上前去,亲亲热热的挽了二哥的手,“二哥,一会儿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七姐姐今天做了件大事哦。”
八娘十分喜欢这位长相英俊才华横溢,并且是一家人中最宠她的二哥。
曾子固淡淡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八妹做了什么大事?看这一头一脸的汗,可是又调皮了?你如今身子不大好,就是玩,也别累着。”
八娘吐了吐舌。
三人一起进了堂屋,朱氏正从西间的书房里出来,身后跟着老爹曾不疑,朱氏看了看姐妹两人,正要说话,曾不疑已开口问道:“善儿,怎么出这么多汗?现在初春,天气尚寒,回头可别被风一吹,再受了凉。”
八娘名叫云善,一家人也就爹这才么叫她。
八娘放了二哥的手,跳到曾不疑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叠交子,递到曾不疑的手上:“爹爹,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朱氏心一跳,暗暗责怪这小八实在是个没成算的丫头,若是老爷知道她拿了支螭虎金簪去卖了,岂不难过?可阻止已然来不及。
曾不疑接了交子,数了数,整整十六张,总计八十贯,不竟咋舌,复又沉了脸:“八娘,老实告诉爹,这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
老爹只有斥责她的时候,才叫她八娘。
“赚的呀,爹,八娘也能赚钱了呢。”
“胡说,”曾不疑一声怒喝,这小丫头从小就鬼灵精怪调皮的很,年前秋时生了一场病,倒是乖巧了些日子,没承想今日不声不响的,竟不知从哪里拿了这么笔巨款来,“还不快从实招来?”
老爹唉,女儿又不是犯人,什么从实招来?您这下岗的七品芝麻县官,怎么还是没忘了官谱儿呢?八娘腹诽。正要解释,朱氏已旁开了口,低声道:“老爷,不关孩子的事,是我让七娘和八娘拿了支金钗去换的钱。”
曾不疑一听,一时怔在那里,脸上的怒容瞬间垮了下来,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朱氏的眼光,充满了歉疚。
第六章节 家庭风波
“为何事前不与我商量一下?你的妆奁,哪里还有多少?”曾不疑责道,顿了一下,才放缓语气,继续道,“若是家中果真没钱了,书房里不是还有几件古董可以拿去当掉?”
父亲这么说,曾子固也凝了神情,对朱氏道:“父亲说的是,若是家中有了难处,母亲该当与儿子们说才是,子固已非小儿,原就该为母亲分忧。怎好总叫母亲拿出嫁妆补贴?养家之事,原就该儿子来操心的。”
朱氏见两父子都有些难过,一时气氛沉凝,便装着轻松的样子,笑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大郎整日在外奔波,你又忙着学舍教学,娘怎好拿些琐事来烦你们?娘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等日后你中了举人,做了官,再孝顺我与你爹不迟。好了好了,你们都先坐一会儿,这都近午时了,我赶紧做午饭去。”
曾子固虽难过,却也知道事已至此,多说反倒叫母亲为难,便应道:“是,儿子知道了,儿子一定不会放了学业,只望来年春闱,能一举得中,好生孝敬父亲母亲,照顾弟弟妹妹。”
八娘觉得自己被无视了,便咳了一声,把那锦馕取出,从里拿了金簪,举到老爹和哥哥面前,笑道:“爹,二哥,你们看,娘的金簪,我和七姐根本没有卖呀。”
这下不仅是曾老爹和曾二哥惊讶了,就是朱氏也目瞪口呆,一把拉了八娘:“八娘,金簪没卖,你们这交子,是哪里来的?”
八娘只抿了嘴得意一笑。七娘在边上道:“爹,娘,你们不要担心,我和八妹没做坏事儿。”
这话曾老爷曾二哥还有朱氏三人都信,自家的孩子,能不知道品性?刚才曾老爹也不过是突然间见到这么多钱,一时情急罢了。听了七娘的话,老爹曾不疑才捻了捻胡须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若是不义之财,须得还回去。”
八娘正要说话,七娘怕她被骂,便揽了话头,急道:“爹,这可不是什么不义之财,一早娘拿了金簪,让我去寻了金铺换些铜钱来,我也劝娘的,可是娘坚持,我没办法只能应了。原想着先应下娘,再把簪子留下就是,结果八妹出了个主意,她这一向画了几套首饰头面的图样,便建议我与她一道去金银铺中试试,看有没有人看中,把那图样儿买了去,这样娘的簪子,便不用卖了。我想着反正试试也不损什么,便同她去了……”
等七娘细细把她两在泰瑞祥的经历细细说了一翻,朱氏是一脸的不能置信,几张图就能卖上八十贯?曾二哥却含笑看着姐妹两,满眼里都透着赞赏,至于曾老爹,先是捻须点头,自家女儿聪惠才有,做事有勇有谋,心中暗自得意。
八娘与七娘暗暗打量了三人的脸色,知道不会被责罚了,暗暗松了口气,谁知曾老爹旋即便冷了脸:“回头让你二哥去泰瑞祥细问,若是所言不实,你两个丫头,都得罚饿一天。”
不带这样的吧?八娘抑郁,原以为争了钱回来,老爹老娘老哥都当狠夸她一顿才是,结果……
就见曾老爹把交子递到曾子固的手上:“你去泰瑞祥仔细问问,若是人家反悔了,便把交子还给人家。”
八娘气极,她与七娘忙了半天,与人斗智斗勇,陪了半天笑,说了多少话,来回走了足有六七里路,当容易的么?
盯着曾子固手中的交子看了一眼,才转过头,对曾不疑冷声道:“爹,你是不信女儿的品性,还是觉得女儿没有本事争这八十贯钱?别说女儿没有骗别人,只怕他泰瑞祥日后还要上门求着女儿呢,今日女儿便把话搁这儿,别说这区区八十贯了,便是八千贯,八万贯,女儿也照样凭自己一双手一个脑袋争得出来,爹若是不信,就和女儿打个赌,只要爹不禁女儿的足,不把女儿当作那平常人家的娇养的女子就是。我是曾家的女儿,是爹的女儿,虽不是男子身,可我身上流着曾家的血,便不会差。爹,你信不信女儿?不管你信不信,我陪着二哥去趟泰瑞祥,看看女儿和七姐姐,到底有没有骗人。”
八娘一通慷慨陈词,惊呆了一屋子人,这还是他们家那个整日里笑嘻嘻的八娘?
七娘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阻止她再说下去。
“这……”见女儿脸上写满了难过,还有不被家人信任的气愤,曾不疑也觉得自己让二儿子去对质有些过份,但八娘毕竟太小,不知轻重也是有的。又见她说出这么一大串气话,小脸蛋因气愤而通红,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好了,爹信你还不成?爹叫你二哥去问问,也是给对方一个机会,兴许人家一时糊涂,事后反悔了也是有的,咱们家不比寻常人家,又怎可做那叫人生悔的为难之事?”
说到这里,曾不疑的声音重又严肃起来:“不过以后可不兴与爹这般说话,平时你娘是如何教你的?目无尊长!爹娘哪怕说的不对,你开口之时,心中也当存一份敬意。”
“是,”八娘低了头,“爹教顺的是,八娘以后不会了。才刚是女儿不懂事了。请爹责罚。”
曾不疑摆了摆手:“算了,看在你也是一心为你母亲分忧的份上,便不罚你了。”
说到这里,又露出和蔼可亲的笑意:“至于你刚才的话,倒有些志气,不失我曾家气骨……”
八娘听到这里,也顾不得失礼,连忙打断了老爹的话,摆着小身板儿,盈盈福了福身,笑弯了眉眼:“爹的意思是,准许女儿为家里出些力,凭自己的本事争银钱?”
那可爱娇憨的样子,把身边的几人都逗乐了。
曾不疑哈哈大笑:“你这机灵劲儿,可是传了谁?好,爹就答应你,不过你也要记得,不得走歪门斜道,不得见财起意,更不得为着钱财,便辱了我曾家的清名。”
“是,就知道爹最英明,女儿可是爹和娘教出来的,怎会做那不良不义之人?君子生财,取之有道。女儿不会辜负爹的信任的。”八娘脆声笑道。
这一场风波,就算揭了过去。
可该办的事情,还当要办,曾子固看着八妹妹笑着摇头,把一叠交子钱揣入怀中,欲去泰瑞祥,八娘赶上去,拉了二哥的手:“二哥哥,我与你一起去吧。”
“你来回走了这么久的路,歇着吧,身子这么弱,若是累着了,倒害爹娘担心。还不放心二哥?再说午后还要去学舍里讲课呢,你若跟去,我行的不快。”
八娘一想也是,便回了屋,七娘自去帮着朱氏做饭,她则讨好的去提了热水铜壶,亲自帮老爹沏了杯酽茶:“爹爹,您喝茶。坐着看了半天书,累了吧?善儿给您揉揉肩。”
这一招前世时用来讨好久居案牍的祖父,百试不爽。
果然,揉了一会儿肩,曾不疑奇道:“善儿你这手法倒是特别,怎么被你这么一捏,为父竟觉得身上都轻了几分,也不酸也不痛了?只是你这手劲儿太小,回头多吃点儿饭食,养养力气,”
八娘心中一惊,忙道:“这不是因年前生的那场大病,好了后娘总说让我静养着,不让我做事,女儿无聊的很,便常在你和二哥的书房里看书嘛,上回寻了本医书,上面记着人体的穴位,也有教这按摩的,女儿觉着有意思,便学了些。爹要是觉得好,那女儿天天给您揉呗。”
曾不疑好似记得确实有这么本书,不过小八只看了书,就能学成这样,可见实是聪惠的,便笑叹道:“你这丫头,从小就比你姐妹们有灵气,若是男儿,只怕也不比你二哥差。”
八娘便嘟了嘴:“爹爹这话说的,不怕善儿伤心么?善儿虽是女儿身,一样也不比二哥差,再说了,爹真正贪心的很。”
看着她嘟着嘴皱着秀气的眉头娇嗔的样子,曾不疑好笑:“为父怎么贪心了?”
八娘就依在他膝前,扳着肥肥的手指,从头数到:“大哥,二哥,四哥,五哥,还有九弟,爹这都有五个儿子了,说不定娘现在肚里的宝宝,也是弟弟,这不就六个了?就这,还希望女儿也是儿子,可不是贪心?”
一边说,一边摇头,装模作样的叹息了一声:“爹爹你这般,可叫那些没有儿子的人家,情何以堪?”
曾不疑“噗嗤”一声,差点喷出口中的茶水,指着八娘笑骂:“你这鬼灵精乖的丫头,这都那里学来的?”
八娘心道,就这点小计两,老爹你就投降了?这要是前世的祖父,自己至少还得再加上五成的演技才行。话说从小跟着世上最疼爱她的祖父母一起生活,撒娇卖痴的本领,她可是独一份儿。百试不爽。
得意的瞟了老爹一眼,起身跳了开去:“爹,九弟和十妹还有觉儿簧儿是不是在后园里?我去寻他们玩去了。”
自家老爹被她这一闹,心情大好,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早点回来吃饭就是。”
约莫半个时辰后,二郎曾子固提了五贯铜钱,吃力的进了院子,曾不疑一看,已知自己家女儿果真没有骗自己,等二郎把钱袋子放到桌上,这才问道:“怎样?那泰瑞祥是怎么说的?”
饶是曾二郎一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提了这十多二十斤重的一袋子铜钱走了这半响的路,也是有些累,匀了匀气,才笑答道:“主家不在,只有掌柜的在铺子里,听我说了来意,非但没有反悔,还好生把七妹八妹夸了一通,又知她们两是曾家的,我去时,待我极是礼遇,爹不用担心。这不,想着家里无钱了,省得母亲再去兑换,我就顺道去交子铺,折了一张交子钱回来。”
朱氏在灶上做饭,也是留心外面的动静,知道二郎回来了,便交待七娘看好灶台,入了正屋:“二郎,你回来了?”
第七章节 历史问题
看着母亲满是希翼的目光,曾子固一笑,指了指桌上放着的钱袋道:“我回来时顺道去交子铺兑了张交子换了五贯铜钱回来,”一边说,一边把余下的十五张交子递给朱错,“这些交子钱和换回来的铜钱,您都收好了。”
朱氏脸上露出喜色,还是不放心问了一句:“你去问了?没什么事吧?”
“母亲放心,我去了铺中,那掌柜的娘子,非但没有反悔,还把七娘和八娘好生夸了一通。”
“这就好这就好,”朱氏看向曾不疑,见他故作淡然却掩不住眼角的喜色,嗔道,“你看,我就说我们七娘和八娘,不是那不知轻重的吧?再说了,就她两那么丁点大,以人家做惯了生意的精明,岂会受这两丫头的骗?”
全然忘了自己见了这么多钱时,生怕两孩子的闯了祸的担忧。
曾不疑原先其实也不光是担心自己两丫头骗了人,也担心她个小丫头两年龄小,受了别人的骗,再惹出祸事来。此时心中担忧尽去,狠瞪了朱氏一眼:“午饭做好了?别耽搁了二郎午后去学舍。”
“好了好了,马上就上来,你们先洗洗手脸去。”朱氏见他瞪眼,可不敢再冒犯他家主的尊严,欢欢喜喜拿着交子,曾子固帮她提了那袋子铜钱,去屋里收入箱笼中。
七娘做好了饭,回屋里禀了一声,便去后院里寻几个小的去。
不时领着八娘,九郎,十娘还有觉儿簧儿四人一起回了正屋里,一家人开始用饭。
一边吃饭,朱氏一边念叨:“过几日大媳妇该回来了,也不知道提前捎个信回来,告诉下准确的日子,好出城去码头上接去。”
曾子固应道:“母亲不必担心,大哥知道前些日子大嫂南城县娘家的老祖母过七十大寿,他这趟回来刚好要经过南城县,想必会顺道去拜访一翻,与大嫂一起回来。”
朱氏又道:“说起寿辰,你祖母明年春时,也要办九十大寿了。”
“嗯”曾子固应道,“这事爹和母亲不用烦心,回头大哥回来,得空我与大哥好生商量,定为祖母办场风风光光的寿宴。也好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不提老祖母已是九十高寿了,若是不隆重的办上一场,请了亲戚故旧过来好生热闹,定要惹人闲话。
到时除了族里的亲戚们,就是金溪吴家她姑母,还有临川王家的姻亲,都一并要请来,如此一来,开销实在惊人,朱氏一想,就越发愁了起来。
二郎说他与老大想办法,也不过是宽她的心罢了。
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只盼着翻年开春时,二郎的束修能多收些,大郎出去做的那些小生意,也能顺利些,再加上这八十贯省吃俭用些,兴许能免强够办寿宴的花销。
朱氏满是愧疚的看了一眼二郎,这孩子二十岁时因受当朝宰相的赏识,便入了京中的太学,可还没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