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人声顶沸的人群里,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又认认真真的把那二百多个名字,一一看了一遍,不错,还是没有大哥与二哥的名字。
若说前次二哥不中,人们徜还可用曾家二郎运气不好作个理由,此次又该如何说?
落榜而归,又该如何向家中对他们兄弟抱以殷殷期望的父老乡邻们交待?
看着大哥曾子晔满眼的期待,可怜子阜的汗流的更厉害了。
这该死的天气,明明还是春日,怎么会这么热。
倒是曾子固眼中滑过一丝失望,迅速的又掩了过去,淡然的开了口:“子阜,是不是我们兄弟三人,都未曾中?”
不能高中,似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只要科举一途不打破太学体,他除非运气好,或者改变自己,否则,想高中,着实没有多大的希望。
但以为看似温和实则固执的性格,又岂肯为了高中,而改变自己一生追求的文章风骨?
子阜见问,不得不开口,擦了擦头上的汗,其实看他的神情,曾子晔也知道是没有希望了,他与子固又不同,他比子固大了整整十岁,已是三十多岁了,若此次不中,还得再等上三年,三年过后,他已年近四十……
见子阜满头满脸的汗,曾子晔沏了杯茶递给子阜:“先喝杯茶,消消渴。”
子阜越发觉得难过,似乎两位哥哥未中,都是他的错一般,喝了口茶,才期期哎哎道:“我们都未中……都是那该死的太学体,若不然以二位哥哥的见解文章,焉有不中之理?”
曾子固拍了拍子阜的肩,轻声斥道:“子阜不得乱说,既是未中,定然是我们尚有不及之处,需得好好努力,补自身之不足,为三年后的应试再作准备才是,岂可因自己失败,就怨天尤人?此非君子之为,再则,学问之途有如瀚海,我们不过是撷得其实一浪花耳,怎可因世人几句溢美之词,就高傲自大?”
“是,二哥教训的是。弟定铭记于心。”
见子阜底下头,曾子固温然一笑,有心想再安慰大哥两句,饶是他学富五车,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若说他不介意是假,但这样的结果也不算之料之外,倒不见得失望有多大。
可他知道,大哥对此次的应试,是抱着多大的希望的,毕竟大哥已经三十多岁了。大宋少年进士不泛其人,就是介甫,也是十八岁就中了进士的。大哥素来以才学自负,却不想生生蹉跎了这些年,叫他怎能在得知这失败的结果后,能坦然自处?
此时再在此待下去,看着那些高中了的仕子们欣喜若狂的脸,对大哥而言,未来不是个折磨。
曾子固便道:“不如先回去吧。”
另两人自无异议,叫了小二来结了账,三人于人群之中勿勿回了租居的小院,不想院外去等着两拨人,叫兄弟三人很是意外。
“三位公子回来了,”见三人回来,其中一名小厮上前,殷勤的问候,“我家老大人请三位公子入府一叙。”
曾子固觉得眼熟,这才想起是欧阳府上的仆人,想来是老师已知道了三人未中的消息,特过遣了人来请他们进府,予以安慰的。曾子固朝那小厮点了点头,笑道:“叫老师惦记了,还请小哥儿稍等,待我们先回去换下衣衫。”
倒是另一拨人,却不认识,子固转过身道:“却不知这几位是?”
那几人站在一辆宽敝奢华的马车前,为首的一人见问,上前笑道:“小人姓柴,是我家十九公子想邀三位公子一叙,我家公子之前早想拜望三位公子,只怕扰了三位学业,这才等到今日,不过既是欧阳老大人相请,我家公子也不敢暨越,就请三位公子先随欧阳大人府上的人前去,待明日,小人们再来相请。”
“你家公子,可是柴十九郎柴正纯?”
柴府的那位家仆见问,忙应了声:“正是。”
曾子固点了点头,笑道:“那就有劳几位先回去,代我向府上十九公子告声罪,明日必定前去拜会。”
那仆人便行了辞礼,领人牵了自家马车,径直离去。
曾家三兄弟把欧阳府上的仆人领入院中,请人坐了,这才进屋洗了脸,换了衣衫,待出来时,与那仆人一道出了门。
欧阳府上却也是派了马车来的,只不过停在了街角处,接了三人上车,便直往欧阳府上而去。
欧阳永叔并不在家中,前来迎接三人的,却是欧阳府上的管事,甫一见面,欧阳管事便抱了抱拳,笑的有如春风:“三位公子,可把你们盼来了,今日老爷上朝前,就交待小人要把三位请来,三位公子先随小人进屋吧,我家夫人还等着呢,老爷今日势必较忙,只怕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了,又怕三位公子被旁人抢走,这才命小人早早派人去接。”
听他的语气,似是对三人落榜豪不知情,但其实这位管事肯定是早派人打听过的,因他知道永叔公门生千人,独对这曾二郎青眼相加,师徒之情,实非常人可比,又怎可能不予关注?
进了花厅,欧阳夫人果然等在那里。
兄弟三人上前行了礼,欧阳夫人薛氏起身相迎,请三兄弟坐下,又叫丫鬟们上了茶,这才笑道:“你们老师甚是惦记你们,这人派了人去接,你兄弟三人先在家中用了午饭,想来老爷午后应会早些回来,刚才管家来与我禀报,说是遣去看榜的人已回来了,知道你们兄弟都未曾中,应试之事,一夕未中,也是常事,切不可因此就失了信心,这也是你们老师的意思。”
曾子晔年长,闻言答道:“劳欧阳先生与夫人惦记了,此次未中,虽心有失望,然也不至颓然,只盼下次应试,能得展抱负,也不枉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了。我们兄弟虽无大才,却也非一味自怜之人,夫人无须担心。”
薛夫人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了会儿话,就见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娃被丫鬟们抱了进来,正哇哇大哭,喊着要娘,薛夫人带些歉意的朝三兄弟笑了笑道:“二郎这几日有些不舒服,叫你们笑话了。”
这位两岁的小公子,正是欧阳永叔的二子,因前头一子六岁时妖折,因此这二子便算是永叔公的长子了。
曾子固忙道:“师母还请先去照顾二弟吧,我们也是常来往的,如家人一般,本不必这般客气。”
薛夫人觉得孩子哭也不是个事儿,又想着一早三人去看榜,只怕也无心吃什么早饭,便笑着叫丫鬟们先上些点心果子过来给三人先压压空腹,让他们吃了点心,若是无事,就去书房里坐坐去,道午饭一会儿就该开了。这才抱着二郎去了。
兄弟三人也实感觉到有些饿,用了几片点心,正要请丫鬟们领着去书房里,就见欧阳永叔一身紫衣官袍大步向花厅而来。
三人忙上前行了礼,曾子固奇道:“老师怎这会儿回来了?”
欧阳永叔哈哈一笑:“忙了公事,想着尔等三人此时应在家中,也就回来了,一会儿你老泰山晁公也当前来。”
曾子固有些汗颜。因得了家中父亲的准信儿,新年一过,欧阳永叔便帮他张罗着,请了官媒,又让薛夫人出面与晁家夫人商议,订了曾子固与晁家小姐的亲事。
对那位才十二岁的小未婚妻,曾子固实在也生不出什么爱慕之情来,不过双方倒也例行相看过了,那小姑娘确如师母所言,长的清秀可人,又落落大方,因是老师保的媒,他自然无甚意见,再说又是女方家一力求的亲事,自然由着薛夫人出面,顺理成章的为那晁小姐插了金钗,便算是相互满意了。
倒是晁少卿大人知曾家贫寒,所谓聘礼只也不过是由薛夫人操办,走个形式而已。而晁家因小姐喜得贵婿,晁少卿夫妻都很高兴,又宠爱这个女儿,送过来的嫁妆单,很是给力。
备注:其实王介甫是二十一岁中的进士,正是这一界,不过因行文需要,给他提前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节 坦露身份
三兄弟陪着欧阳公坐在花厅里说了一会儿话,欧阳公知三兄弟皆未高中,自是一翻勉励,又言这科考选仕之弊,日后定会改善,官家也有心革陈去弊,只待时机罢了,勉励子固三人不可失了信心。
正说着,欧阳管家领了晁少卿前来,三兄弟再次起身行礼,晁少卿虽对女婿未中微感失望,不过倒和欧阳公一般,劝慰了三人一翻,又对子固道:“你岳母还让我无论如何,要接你三兄弟去我家里吃上一顿饭,想着你三兄弟亦要回去参加府上老夫人的九十大寿,你岳母因路途遥远,不能前去恭贺,却也备了些薄礼,介时你兄弟带回去,也是我们一翻心意。今日既是你们老师把你们找来,就明日或是后日再去我家吧。”
曾子固忙道了谢,想着柴十九之约,就把去岳父家的日子,定在了后日。
欧阳永叔就笑道:“因我与你岳父午后还得去衙中办公,中午不能喝酒,就简单吃顿饭吧,边吃边聊,等晚上再喝。”
那边薛夫人听说晁少卿大人也到了,就叫厨房里上菜,几人吃了饭,少卿大人并欧阳永叔自去了衙门。
曾子晔想着今日晚上过来欧阳府上拜会的登科仕子定然不少,自己兄弟三人留下,实在尴尬的很,便找了托辞,欲离欧阳府上。
薛夫人知他兄弟三人的心意,这也是欧阳永叔与晃少卿大人为何百忙中于午时赶回来与三兄弟吃了顿饭的原因,也就未再强留。
又派家里马车相送,被曾家兄弟婉拒了。
薛夫人就道:“回家之前,可得过来与你老师话别,另我与你老师也给府上老夫人备了些生辰寿礼,到时候你们拿回去。”
三兄弟道了谢。
因被两位长辈勉励,兄弟三人抑郁之情顿减。汴京城的繁华实非他处可比,之前有着考试的压力,倒也未好好逛过,如今再看,却又不同,看着那琳立的店铺,往来光鲜的人群,意气风发的白衣仕子,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那呼朋引伴的高门子弟,三人心中的那点阴霾一扫而空。反生出无限的豪情来。
将来,他们也必将会是京中那耀扬的一景,以展平生抱负,为国家百姓尽做出几件可歌功颂德的事情来,如此,方不负一生所学。
第二天一早,三人将将起床,就听房东婆子过来说话:“三位公子,外面有人来寻。”
待领了人来,却是昨日来那位为首的柴家仆人。
见了三人,行了礼,那仆人方笑道:“因怕三位公子今日也不得空,因此我家公子早早就遣了小人来接,还望三位能赏个光,我家公子在樊楼里订了雅间,只等三位公子尊驾。”
三人便收拾了一翻,随那仆人出了门,自有马车相候,不时就到了汴京城里最大最有名,也是整个汴京城最宏围的建筑群——樊楼。
进了主楼,绕过前堂,入了后边的游廊,曲径通幽,足走了半刻钟,才被引进另一栋楼里,又随着那仆人上了二楼,进了一雅间,就见一位身形稍长,眉目如画的公子起身相迎:“正纯想见曾家三位哥哥多时了,今日总算有幸得见。小弟冒昧之处,还请哥哥们勿要在意。”
曾子晔是知道这位柴十九与自家的交情,实在平常的很,却承他多次厚礼,本就对这柴十九好奇的很,听了柴十九的话,笑道:“柴公子客气了,说起来,还是我们曾家兄弟失礼了,承公子几次厚礼馈赠,一直有愧于心,有心相谢,却苦于不知柴公子住处,因此未曾拜访,还望公子勿放在心中。”
原以为这话一出,柴十九定然会自报家门,谁知这位十九郎看着年幼,于待人处事上,却淡定老道的很,只笑道:“那些薄礼,实为谢府上老夫人在正纯孤身在外时的照顾垂怜,曾大哥如此说,倒叫我惭愧了。再则我与子宣兄和子翊兄乃是同窗好友,三位哥哥前来京中,我也该尽些地主之宜才是,又怕扰了哥哥们学业,这才等到今日,三位哥哥还是快请坐下说话吧。”
待三人才一坐定,十九郎亲自执壶泡冲,一时室里茶香萦氤,这茶,竟是那堪比黄金的团龙茶,一年不过一二十饼的产量,非是朝中重臣,亦或是皇室贵胄,想喝这样的茶,任你再有钱,也求不着。
这本是皇室自用的贡品。偶有天家高兴时,赏与重臣,才能流出一二饼出来,曾子固倒是在老师家品过,其滋味实在难以形容,因此闻得这香气,已是精神一振。
柴十九笑道:“这茶乃是我自家中带来,特为三位哥哥准备的,看二哥的样子,也当是知道这茶的妙处的。”
曾子固谦道:“哪里敢说谙其滋味,不过是偶在欧阳公府上品过一次而已。此茶精贵,正纯却拿来招待我等,实是浪费了。”
柴十九手指翻飞,一套泡茶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潇洒风流,再看茶碗之中,已结成数朵云花,若无数年茶道浸淫,又岂能有这份功力?
曾家兄弟都看的叹服不已。
柴十九这才把玉盅分与三人,笑道:“正纯素来仰慕二哥,只无缘得见罢了,此茶能与哥哥共饮,当是正纯的荣幸,不过正纯手艺不精,叫哥哥们见笑了。”
三人哪里敢笑,虽说文人雅士,没有几个不爱酒爱茶的,可泡茶手艺至此,百人里能做到这样水准的,不过一二。
柴十九也知三人落榜,因此对此次应试之事,只字不提。
他相信以曾家兄弟之才,中举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以欧阳永叔如今在文坛之中的地位,却独对曾子固另眼相看,不吝赞誉之词,而范公,杜公,富公,甚至晏相这几位国之重臣,都主动给这位曾子固去信相寻,已足见此人日后仕途有多光明。
就算这位曾子固不能凭正途入仕,以他在仕林中的才名,不怕以后官家不破格起用,赐个同进士出身,一样可以入仕,不过以曾子固之大才,未必真到了那一步。
曾家人的傲骨,柴十九不是没有听过的,曾博士当年以荫补入仕,却还是以官身重新考了个进士出身,不就是因为心中那点风骨么?且以荫补入仕,和正式的进士出身,就是在官场上的待遇与前途,也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柴十九自己就深读过曾子固所有流出来的文章,这位曾家二哥之才,不仅他自己深深折服,就是父亲,亦是交口称赞,他能得到机会与之深交,又岂会轻易放过?
因存心结交,四人自是相谈甚欢。
一直到晚上吃了顿奢侈之极的晚膳,几人都略有些喝高了,送三人回府时,柴十九才笑道:“非是正纯一意隐瞒,实在怕三位哥哥心生嫌隙,正纯实为永和亲王之子,前年才赐封的郡王,三位哥哥待正纯有如自家兄弟,正纯亦不感久瞒。还请三位哥哥万不要因此而与正纯疏远了。”
对他的身份,其实曾子晔早有怀疑,毕竟这柴十九无论怎么看,也非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而曾子固实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且与老师永叔公也曾提过柴十九曲意结交之事。
听说是柴姓十九郎,且又舅家在临川,欧阳永叔已知这位柴十九的身份,想了想,对曾子固道:“若能结交,予你而言,也未必是坏事,只如今朝局不明,保持距离,掌握好分寸就是。”
这也是曾子固此次携兄长与堂弟欣然应邀的原因。
此时听柴十九自报家门,也并不奇怪,笑道:“能得郡王看重,也是我兄弟三人荣幸。”
柴十九忙道:“还请二哥勿称我什么郡王,如前一般,叫我一声正纯就是。正纯当初在临川游学之时,仰慕二哥盛名,便想去府上拜会,只因不得空而错过了,难得在京中有机会瞻兄风采,可惜三位哥哥却又要离京了,日后有机会再聚,另,当日深受府上老夫人垂怜,也听说老夫人九十寿诞在即,正纯亦备了份薄礼,明日便遣人送到三位哥哥的住处,还请三位哥哥不要推辞。”
曾子晔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第一百三十二章节 市坊歌谣
柴十九数次送礼,都极贵重,若就此收下,显是不当,可柴十九话说到这份上,若是不收,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柴十九看到曾子晔的表情,笑道:“曾大哥不必为难,不过是些四季补品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