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一刻比窗外的月亮要亮多了,她说:“小冰姐姐,我这辈子欠刚子的,怎么还都还不上了。”然后我听到她在黑暗中,悄悄地落下两颗珍珠般明亮的泪珠,她就着泪水跟我说:“我多想给刚子哥生个儿子啊,可是……”
在不到一年后,郁刚和刘队果然“后会有期”。郁刚因参与一起重大的贩毒案件,在2005年5月也就是“626国际禁毒日”前一个月被捕。刘队亲自提审了郁刚,而薛涛作为政法记者采访了郁刚。
知道我在写这本书,薛涛无私地将采访郁刚的部分手记交给我。我看着那份采访手记,内心无法平静。郁刚在接受采访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媳妇儿太可怜了,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我恨不得她的那些病痛啊,全都落到我身上,我希望所有的那些痛苦,让我来承担,因为她还是个22岁的小女孩啊,作为女人,她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啊。”
薛涛:你们当时怎么想到在住院时结婚呢?
郁刚:当时跟她结婚,我就是想满足她的一个愿望。我希望有一天,如果是因为病情无法控制她怎么着了,我可能心安理得去接受,那样我会活得坦一点儿;如果是因为我没有钱给她看病而怎么着了,我肯定会内疚一辈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好受的。
老大的女人和她的浪漫婚礼(5)
薛涛: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郁刚:我最最希望我媳妇好好活着。如果我媳妇能看到这节目的话,我就想跟她说一句话:别做傻事,好好活着。希望她战胜自己,活长久点儿,这是我最大的心理安慰。
薛涛:如果现在让你,跟你最牵挂的人说一句话你想跟谁说啊?
郁刚:你是不是在让我留遗言啊?我总有这种感觉。
薛涛:这个不在我们,你也知道,最后的决定权不在公安机关也不在媒体。
郁刚:我要对我父母说,儿子真的很不孝,现在真的长大了,也很想在你们面前,做点应该做的事,但是肯定没有机会了。如果真有这个机会,儿子会做得最出色。
薛涛:如果让你从头再活一遍你还选择这条路吗?
郁刚:如果让我从头再活一遍,真的可以的话,我希望,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郁刚啊郁刚,又是一个至死才想明白生命的意义的活生生的例子。
每次小白叫我“小冰姐姐”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有责任要告诉她郁刚不能总在那个江湖里混老大,郁刚如果真的对她负责任就应该早些离开那里,但是每一次话到嘴边我又都咽了回去,毕竟小白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什么,又毕竟我们,仅仅只是病友吧。
当然我彻底出院之后,我开始写这本书之后,才体会到这些病友其实已经融入我的血液中。现在,小白还活着,虽然郁刚不在她身边,可她不再孤独,不再是那个在偌大的北京无亲无友、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儿,至少我们这些曾经的病友都成了她的亲人。
李大夫和那扇神秘的门(1)
在二病房,同样被病友尊为“知识分子”的除了我,还有32床宋可欣,听说是个在读的研究生,31岁,但我从没见过,因为32床神秘的门从不打开。
奥运期间,也就是我保肝期间,我终于得见宋可欣的真面目。那天,为了躲开拥挤,我是吃过早饭才去水房洗漱的,就在我离水房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紧邻水房的32床的房门打开了。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房门紧闭,所以,我有些诧异地闪开,端着水盆,站在那,看着。
首先出来的是宋可欣的母亲,她的妈妈端着水盆,里面放着毛巾香皂和洗漱用具。她妈妈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看女儿,俨然像个给明星开道的助理。好奇的不止我一个,我身边站着两个病友,跟我一样行注目礼。宋可欣出来了,缓缓地迈着步子,目不斜视。因为紧邻水房,超不过10步,宋可欣就站在水池边了。她的妈妈已经把水盆放进池子里,可是宋可欣并不马上开始洗漱。
她站在离水池20厘米的地方,注视着地面,地面上有溅出的水。“谁这么没素质?”宋可欣很想咬牙切齿,可是她的声音让我感觉她在咬牙又咬不住似的。
有吃过早饭的病友陆续走进水房洗碗。病友们边洗边看着宋可欣的满头秀发,啧啧称赞,“你这是化疗以后新长出来的头发?啧啧,真棒,油黑油亮的,还自来卷。”
另一个病友说:“合适,没花钱烫了个头。”
“没花钱?哼,花好几万呢。”缓慢洗漱的宋可欣尽力地咬牙切齿,可我听着还是咬不住牙的感觉。
关于宋可欣的病情,很复杂,而且大家似乎都讳莫如深。慢慢我知道,原来宋的一家在跟医院打官司。
宋可欣的病情我是从李大夫那一点点了解的。宋可欣得的是子宫内膜间质肉瘤、胃肠外恶性间质瘤。这是一种恶性程度很高的肿瘤,据说全世界此种病例不过10例。通常叫“瘤”的都是良性的,只有“肉瘤”例外,而且“肉瘤”的恶性程度很高。
宋可欣是以子宫肌瘤收治入院的,当时她还不到30岁,刚结婚不久,有生育要求,所以手术方案是“剔除肌瘤”,但是剔除术后病理结果显示是恶性肉瘤,于是稍事休养之后,行第二次手术切除子宫和卵巢。然而一段日子之后,肿瘤又在盆腔复发,切除复发肿瘤之后不久,再次复发。这一次,宋可欣的丈夫和父母急了,要求医生写保证书,保证此次手术切除后不会复发,否则,他们拒绝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
医生当然不可能写这个保证书,宋可欣的家属也当真没有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日子一拖再拖,当宋可欣的家人同意签字的时候,肿瘤已经盆腔大面积转移,错过手术最佳时机,无法手术,只能放、化疗。但是,宋可欣的病情再没见好转。于是,医患双方开始打官司。
我问李大夫:“如果当初宋的家属及时签字,手术之后宋可欣会好转吗?”
李大夫摇摇头,“子宫内膜间质肉瘤的恶性程度很高,很难说;也许及时手术,病情可能不会发展得这么快吧。”
宋家状告医院的理由是交代病情不彻底,没有说明病情的严重性,致使没有在发病之初采取彻底的治疗手段。
李大夫说起来有点儿委屈,“我们是没有跟本人交代得很彻底,可是我们跟家属说了。而且,当时也不能判断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最初的手术也是考虑她本人年轻、刚结婚,有生育要求,这也是她本人和家属的要求啊。最关键的是这种病例十分少见,我们也是边摸索边治疗的。”
我后来想,医生们按中晚期的治法对我“狠治”,除了考虑我是腺癌,易复发易转移外,大概也是受宋可欣这件事的“启发”。事实上,对癌症的过度治疗普遍存在,大都采取“宁可错杀三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办法,这一切都是因为癌症还没有被攻克。
李大夫是能跟宋可欣家人沟通、进出其病房而不被谩骂的不多的医生之一。说到宋可欣,李大夫的情绪马上就会低落:“做了好几次手术,受了那么多罪,结果还是这样,我们也觉得很痛心,可是病情如此,现阶段我们也没办法。”
李大夫和那扇神秘的门(2)
宋的一家跟医院的矛盾,我想根本原因还是不信任,是对医院、医生的仇视心理。这种不信任恶性循环,受害的还是病患。
我记得我刚住院的时候,也曾对医院不满。其实这种不满普遍存在,对医院的普遍不满,说明医疗改革的失败。我问过Chris,国外的非处方用药、医院用药,出厂价=零售价,没有人能从中渔利。国外的医疗保险就不说了,在国外政府办的免费医院,是先看病,后交钱,交不起,可以转成长期贷款,慢慢还,几十年也可以。
而如今我们的医院,抢劫式收费,把医院当作企业来经营;绝大多数医院没有政府的支持,既不拨款改建病房,也不拨款购买医疗设备,那几十万、上百万的监护仪、呼吸机,几百上千万的全自动生化分析仪 、CT、核磁得分摊到每个病人头上。
在农村,农民“脱贫三五年,一病回从前”;在城镇,489%的城镇居民有病不就医,296%的该住院不住院。就在我写作本书的过程中,媒体不断爆出医疗界的各种令人发指的丑闻。种种丑闻都揭示出医疗体制改革的彻底失败,不折不扣的失败。现在的医疗现状是黑心医生腰缠万贯,有良心的医生彻底寒心,而最后受伤害的永远是患者。
跟医生护士渐渐熟悉后,我常跑到医生办公室,看大夫们加班,听他们聊病人病情。
我说:“我看香港电视剧里,医院是有公关人员的,专门处理医患之间的问题。咱们医院怎么没有?”
医生们不约而同地笑了,“不光我们医院没有,哪个医院都没有。”
影子去世以后,我问过李大夫关于临终关怀的问题。我同意《西藏生死之书》中所说的,临终的人需要物质关怀,但更需要的是精神关怀;我问他现在医院如何临终关怀?
李大夫说:“没有。”他又说,“其实这是一个专门学科,是需要专门的人去做的。”但是,现在各大医院人满为患,对病人根本没有人文关怀。
我常常在医生下班的时候向他们提问,后来李大夫说,其实他们很不愿意说这些。大多数医生日常生活中很少说医院的事,医生并非冷血动物,尤其是那些工作不久的年轻医生,他们也会因病人的病情高兴或者难过。
下面的文字是我看到的一篇儿科医生的自述,我摘录如下:
几年儿科干下来,我们已经“变态”了,早晨交班,报告几号床死了,我有时会舒心地苦笑,不是我冷血,而是心理上有一种解脱感。我经常盼着早一点下班,就是希望那些奄奄一息的孩子,在用尽办法后能平安度过危险期,我常常下了班像逃跑一样离开,是不愿看着那一双双忽闪忽闪将要闭上的眼睛。
还有护士,在医疗行业中护士是医生最好的搭档,是医嘱的执行者,医生检查患者并下完医嘱后,除了特殊处置,80%的观察治疗和康复护理是由护士来完成的。执行得好与坏,关乎病人的康复,容不得任何差错,而这些是医生们无法替代的。
而护士普遍缺编是中国医疗的普遍现象。以一顶二或以二顶三,护士的劳动强度超乎想象,每隔三四天就轮到一次夜班,护士值夜班频度之高,是女性从事的各种行业之最。而作为女性的双重责任——家庭责任和工作责任来说,护士的付出比医生还要多。
医生护士每天要面对疾病和死亡,面对许多无能为力的挫败和伤感,面对患者的调皮或挑剔,面对着低薪大强度的工作,甚至还要面对来自患者不解的质疑和谩骂,还要时刻保持微笑。
我住院的时候,实习护士小曾只有18岁,尽管小曾获得大家一致的赞扬,但仍不免有苛刻的病人对她表示不满,一位住院时间较长的大姐劝那个病人:“行啦,别那么苛刻,你想想,如果是你闺女,十###岁还跟你撒娇呐,你舍得让她端屎端尿吗?人家爹妈要是看见了不心疼?”
面对这个病态的社会,我更加希望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能够健康,因为他们的健康关系着更多人的健康,我这里说的是心理健康。其实医生护士也需要心灵上的关怀,需要心理医生。当然,我说的是救死扶伤、有职业道德的医生护士,那些草菅人命、唯利是图的“病态”医生不包括在内。
李大夫和那扇神秘的门(3)
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医生护士和病人之间,熟悉了、了解了,也就能理解、能体谅了。在宣告我病危之后,面对医生我选择信任,这也成为我不死的理由之一。我相信我的眼睛和判断,我相信我的医生会给我积极的治疗。所以我跟易菁说过,“我不能死!我要死了,这些好医生怎么办?”如果我死了,因为成者王败者寇,他们一定会遭到打击,会心灰意冷,然后麻木,然后冷酷。
让人欣慰的是,二病房的医生、护士并没有因为这场官司对宋可欣另眼相看。宋可欣依然得到正常的护理和治疗。
除了李大夫,还有一个人能不被拒绝地进出宋的病房,那就是影子。
影子告诉我她曾经问过宋可欣:“为什么总是不出门?”
宋可欣说:“我也想出去,可是门关了这么久,我出去找谁?怎么开口啊?”
影子对我说,其实小宋她也想交流,只是不知道如何交流,所以只好不交流。
有人说过,生病是上天留给我们的功课。生病是一次机会,也是一种成长。生病是一场生理和心理的综合考验,它不仅考验患者本人,还考验着患者周围的人;而患者及其周围的人对“生病”这件事的不同反应也会对患者产生负面或正面的影响。
生理上,患者所能做的就是配合治疗;积极应对心理上的考验,才是关键。
其实,对宋可欣而言,比她的病情更可怕的,是她心理的病态。作为“知识分子”,我很想跟她说:学问是用来解决问题的,最大的学问是解决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宋可欣前前后后住院长达四年,一年前她的丈夫就不怎么来医院了。影子问她:“你老公怎么不来?”
宋可欣两眼看着天花板,毫无表情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
不久后,在影子的茶话会上,对男人的控诉成为主题。
一个中年病友说:“男人是有这个毛病,做情人时,对你无微不至,一旦作了老婆,立刻变脸。就像吃肉,没吃到嘴里时,他要集中精神,精挑细选,一旦吃到嘴里,立刻就把目标集中到下一块儿肉上去。”
“没错,男人就是这样。谈恋爱的时候,他去哪儿都带着我,我不去他还不高兴,即使自己去哪儿,也会告诉我,时时向我汇报;可是现在呢,我一给他打电话,他就说我查岗,说我看贼。我是你老婆,我当然有权利知道你在哪、在干什么,再说,是我看贼,还是你做贼?”一个姐姐越说越生气。
一屋子中年妇女频频点头,刚做完放疗回来的卓玛在老公的搀扶下,走进病房,“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卓玛的老公不惜倾家荡产给她治病,卓玛深情地看看丈夫,她的丈夫也深深地看一眼虚弱的老婆,说:“这个老婆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对她不好就是对我自己的否定。”
看到卓玛夫妻深情的对视,我常常会想起宋可欣那双毫无表情的双眼,我相信她和她的丈夫之间一定也有着美好的恋爱故事,她一定也曾经相信爱情这回事。然而癌症这个灾难逼得她冷冷地面对人生的一次次严寒,她受伤的灵魂不再相信什么梦想。宋可欣说:“与其相识、相爱、伤害、分手,倒不如相见时淡淡地一笑而过。”
这就是宋的丈夫口中的“冷”,他说她们一家都自私得发冷。我不相信这只是宋可欣的原因,至少他没有让她感到温暖。他很少来医院,每次来就是要求离婚,每次都会惹来宋的父亲的破口大骂。
有一天,骂走了女婿,宋的父亲借酒浇愁,他老泪纵横,对“业余厨师”说:“我这个女儿把我们害惨了,辛辛苦苦把她培养成研究生,她又生了这个病,真不如早死早完事啊,非得把我们拖累得倾家荡产啊。”
老人擦一把泪水,坚决地说:“我得起诉,我得跟医院要钱。”
直到2005年10月宋可欣撒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