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已经有六个专家给我会诊。每一次专家会诊,都会有一堆医生在旁听。那阵势让我想起上大学时,上段先生的《红楼梦研究》课的阵势。
医学是临床应用科学,所以实战经验很重要,像我这种病例也很难得。我给他们提供了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后来,我曾经跟李大夫交流过我当时的感受。我说,医生真的应该尊重病人,因为医生的经验是病人用生命换来的;当然病人也应该尊重医生,因为只有医生才能整合这些经验,然后去拯救更多的病人。
现在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认为李大夫是年轻医生的楷模,我真的希望李大夫能成为一个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好医生,我更希望医生队伍中有更多的李大夫出现。
专家跟我的一番对话,很快传播出去,加上小缨签病危的时候说过:“好好的一个运动员,让你们给搞成这样。”于是,医院里开始流传:洪小冰曾经是国家田径队长跑队员,后进入国家女足,退役后上了大学。
我是后来从易菁的嘴里听到这个传说的,“这就叫捕风捉影。”我笑着总结道。
尽管传言有些夸张,但我还是认为让孩子爱好一项体育运动是一件必须的事。因为体育不仅让人体质强壮、健康,也让人性格坚韧、乐观。而专家近乎刨根问底的“了解病情”,让我不由地想起我的教练秦勇,想起我的大学时代。
有一件事我一直无法释怀:这事发生在我大四实习的时候。那是实习快结束的时候,我跟学生们相处得很好。临别时分我熬了两夜,给我的43个学生一人画了一张花卉白描书签。因为时间紧迫,我在有的书签的背面写上了几句话,有的则没写。
临别的那天,我把我手绘的书签发给我的学生,同学们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但是很快同学们就发现了书签的不同。书签背面写着祝福的同学兴高采烈,没写着祝福的同学垂头丧气。当我离开教室刚刚走到后门的时候,终于一个义愤填膺的男生揭竿而起:“洪老师偏心眼!”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后门是开着的,我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步,我没有勇气从后门门口跨过去,我怕被同学们看到。这两夜是白熬了,我知道我做错了一件大事。虽然主观上我没有不平等的故意,但我的行为造成了客观上不平等的事实,我纵有千条理由,也难辞其咎。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后来我给我的学生们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我的歉意。虽然当时洪老师只有21岁,但我觉得这件事对于一个学师范的人来说,是天大的耻辱。
。。
梦中遇秦勇(5)
就像医生关乎病人的生死一样,教师影响着学生的未来。我做事认真,追求完美,甚至有点儿较劲,除了爸爸的遗传基因,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我大学时代的教练秦勇。
那一夜,多年不见的秦勇教练出现在我的梦中,梦醒之后我突然意识到:秦勇教练在我人生观形成的时候,给了我无与伦比的影响。他不仅是我的教练,还是我的兄长,我的心理医生,他是我由衷敬畏的一个人。
其实我小时候体质并不好,经常会生病,因此爸爸让我坚持跑步锻炼,于是,不管寒冬还是酷暑,每天早晨我都要在上学之前跑步,这样坚持了两年,上初三的时候,我参加学校的越野比赛,居然获得亚军,于是就把我招进了田径队。
认识秦勇教练的时候,我是大学新生,因为我在中学就是校长跑队的,所以经过测试,我顺理成章地成为秦教练的新队员。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是个很内向、很羞涩的女孩,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老师都听不到我的声音。加入田径队以后,要经常参加比赛,在那么多人面前比赛,让我不再害怕人多,性格也渐渐开朗。
当时,很多高校都有特招生,就是从国家队或者市队中招收退役队员,然后让他们参加高校运动会。那时候,北京市高校运动会还没有分组制,所以我们这些纯业余队员就要和那些退役的专业运动员一起比赛。
虽然很不公平,但是赛制如此。因此,教练要求我们必须按专业队员的标准训练。我们每天都会有10公里越野,或者跑马路,或是在操场绕25圈,算是“活动活动”。毕业以后,很多外系的男生校友见到我都会说:“你呀,就是操场跑圈儿的那个。”
按照当时的说法,教练是一个很“痞”的人,嘴很厉害也很贫,像王朔,是个“侃爷”,经常会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笑话;就在2007年春节后我们越洋通话时,我告诉他王朔复出了。秦勇教练“嗤”了一声,说:“我要是不来美国,根本没他什么事儿。”还是老样子,我哈哈大笑。
但是,在训练的时候,教练对我们却很严格,每个女队员都被练哭过。女队员都有一个经期的问题,别的运动队女队员都可以休息一周,只有我们长跑队没有,教练要求我们跑不了就在跑道上走,两天以后就要慢跑。我本来有痛经史,但是经他这么一练,我的经期反而正常了。教练的这种练法,吓跑了几个新队员,我是我们这一届新队员中唯一坚持下来的,这也是让我自豪的一件事。
其实秦教练最让我欣赏的还是他乐观、旷达的生活态度。教练的乐观就是幽默,很多不顺的时候,这幽默就成了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就是嘲笑射向你的子弹!我很欣赏这个形象的解释。
幽默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上个世纪90年代,教练移民美国,我们从此再没见面。这一段师生情谊让我至今难忘,现在看来,秦勇教练是个认真的很有个性的人,按现在的标准,绝对是偶像级人物。我很庆幸结识了秦勇教练,对我而言,他的经验、他的从容,让我不必再走很多弯路。
遇到挫折他会嘲笑挫折,用以鼓舞自己。教练的这一手法,让我受用终生。
跟教练相处一年之后,也就是在我大二的时候,我很认真地总结道:秦勇教练虽然表面很痞,但是他应该算是一个好人,是个很有个性的好人,算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于是,我很认真地对教练说:“秦教练,我毕业以后,要给你写一本书。”我天真地认为,中文系学习四年之后,我就可以是一个作家了。
没想到教练也很兴奋,逢他的哥们儿便说:“我学生,中文系的,要给我写书呢。到时候,她肯定是最年轻的作家。”他的宣扬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还欠我们教练一本书呢。”想到这里,我脱口而出。又一个不死的理由,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太多人让我牵肠挂肚,我怎么能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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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遇秦勇(6)
“不知道秦教练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他的女儿安妮走的时候跟嘟嘟现在一样大吧,现在都成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小缨对秦教练也很熟悉。
“我想起师母做的鱼香肉丝来了。”我咂咂嘴。师母是学音乐的,弹钢琴的手还做得一手好菜,我最喜欢吃她做的鱼香肉丝。
小缨也咂咂嘴,她也吃过。
晚饭过后,我的精神见好,利用输液和输血的间歇,我让小缨帮我把掉了的头发打扫一下,我觉得有点儿扎。小缨轻轻拿掉帽子,吓了一跳,她害怕得无从下手。
“基本上都掉了,你一撸就行了。”我教她,小缨还是不敢。
我双手按住帽子,向上一兜,再反过来,递给小缨,小缨轻呼一声。
“这有什么可怕的。”我摸摸光头,有点儿凉。小缨扑哧笑了,随手拿过早就准备好的布帽子,戴到我的头上。
“这次头发脱得真TM彻底,比刮得还干净。”我忍不住又摸摸光头。
小缨笑着说:“你脑袋还挺圆。”
我眼前出现一个个曾经光头的病友,若有所思。小缨以为我伤感了,劝我:“反正还会长,医生不是说新长出来的头发比原来的更好么。”见我没搭腔,小缨接着说:“等你恢复了,我们还出国旅游,像以前似的。有了儿子你还没出去过吧?”
“就去过一次香港。”我的思绪被拉回来。
“那也不是出国啊。”小缨开始思考旅游线路了。
有嘟嘟之前,我在报社工作,工作时间比较灵活,我跟小缨,利用她在外航工作的便利,每年至少出国旅游两三次。
小缨大学学的是英语,对国外的东西接触得多且早,所以,曾经是我们家的“假洋鬼子”。陈卫东总说我们姐妹崇洋媚外。但是,一次在国外的经历,让我改变看法:其实洪小缨不是假洋鬼子,她是爱国者的干活。
那一次在伦敦希思罗机场,等飞机的时候,我们来到BALLY店试鞋,店员是个小伙子,很热情的服务。他有些好奇地问:“Are you Japanese?”
我看看手里的日产小摄像,正咬牙呢,小缨开口了:“Have you seen any Japanese speaking such good English?”
我笑了。小伙子摇摇头,接着问:“You are from Taipei China then?”
小缨停下试了一半的鞋,一只脚蹬在试鞋的脚凳上一板一眼地说:“Listen; we are Chinese; from Beijing;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帮忙提鞋的小伙子单腿点地,此时仰头看着小缨,点点头。
“Remember; there is no Taipei China; only one China in the world。”
我从没见过小缨如此的义正词严,俨然是我人民政府的新闻发言人。
现在想想小缨当时的样子,我都忍不住想笑。
小缨的心思还在旅游线路上,“还有南美洲和非洲没去过。哼,要不是嘟嘟,我们埃、以、土都去回来了。”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我们计划好要去埃及、以色列、土耳其的,结果因为我怀孕被迫放弃。
“世界各地去了那么多国家,死了也值了。”我幽幽地说。
小缨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没接我的话茬。
“如果我死了,我要像周总理那样,不留骨灰。你们把我的骨灰撒遍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继续有些悲壮地畅想着。
小缨说,“那可贵了,光机票就得花多少钱啊,你还是别死了。”
我笑了,接着说:“我还有个心愿没了。我要见姜文。” 姜文是我唯一追过的星。我为他做了两大本剪报;我做梦还梦到过他;大学时我还续写了《后芙蓉镇》,把胡玉音写死了,我出现了。姜文在《芙蓉镇》中饰演秦书田,他说:“黑夫妻白夫妻总归是夫妻,上级的意图要领会。”他还对大着肚子的胡玉音说:“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喜欢姜文的原因,其实是喜欢秦书田,是欣赏他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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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遇秦勇(7)
小缨说:“你认识那么多娱记,让他们帮你联系联系。”
我摇摇头,“真的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仿佛看到姜文在向我走来。“我喜欢偶遇。”我忘了,我正躺在妇产医院的病床上。
小缨撇撇嘴,我不理,继续畅想:“如果我真的死了,我闭眼之前让姜文来看看我,让我回光返照一下就行了。”抿了抿嘴唇,我接着说:“现在不能来,现在要来,我血管非崩了不可。”
小缨笑笑:“你死不了,上帝觉得让姜文来比让你死还难。”
我笑喘了。
写到这的时候,已经是2006年的10月,远在香港的小缨打来电话八卦:“姜文和周韵生了一个儿子,你生气吗?”
我说:“我祝福他们。”
小缨大笑。
在病房跟小缨一起寻找我不死的理由时,我一直在输液、输血。
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很专业的病人了,睡觉的时候,我输液的手臂可以保持不动,而每一次需要更换液体的时候,我都会醒。
今天值大夜班的是我最喜欢的护士之一小张。小张给我调好输液器后笑着说:“睡吧,我知道时间。”
但是,今晚小张十分忙碌,因为刚下来两个手术病人,也要输血,加上输液的病人,她有点儿忙不开了。护士站呼叫的铃声响得很频繁,听脚步声,小张一直是小跑着的。
当我两次按铃叫来小张换药液时,小张不好意思了:“今天怎么了,真对不起。”
“没事儿,我比她们专业,到点我就醒,再说我这还有家属呢。”这些天以来,我们彼此体谅,互相支持,已经像家人一样,对家人偶尔的小失误你是可以原谅的。
睡着之前,我很郑重地决定:每天都要找一个不死的理由。谁说过:“智慧不能让我不痛苦,但可以让我不被痛苦摧毁。”我喜爱拥有智慧的人,我更希望自己拥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