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怀安疑惑地问:“可蓝雪在咱们手中,就算他真要临阵倒戈,也总会投鼠忌器些吧?”
“你以为用他妹妹能威胁他吗?他若真的有所顾虑,就不会让朕将蓝雪抓到北辽。”朗星翰一脸轻蔑的冷笑,“真正让他投鼠忌器的,只有他要得到的利益!蓝子轩与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而已。若不是朕当初另外许给他的条件,你以为他真会甘心情愿地替咱们办事?在没有拿到他要的东西之前,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冻马河那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朗星翰顿了顿,目光盯住帐中一角的纱罩烛台,面露沉思,“朕只担心,将来他的胃口会大得离谱,再借机要挟,趁火打劫,那可真是麻烦。”
郭怀安面呈忧色:“皇上既然有此担心,当初又为何将如此重要的国事相托?蓝子轩毕竟是天启重臣,据说如今已成为他们皇帝的左膀右臂。一旦蓝子轩那里出了什么意外,那咱们北辽……”
“怀安,你记住,天启在穆容成的手里,永远不会有真正权握一方的重臣!所以从他的这些臣子手里,我们即捞不到多少的好处,也坏不了多少他们的局面。”朗星翰眉头深锁,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与蓝子轩合作,还不是因为他有那么个宝贝妹妹!给他点儿甜头朕倒是并不介意,而且,凭着他在蓝雪心目中的地位,朕也不能赶尽杀绝。可他要是得寸进尺——”说到这里,朗星翰稍微拖长了些声音,他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阴森和冷酷,让郭怀安看得心中暗悸,“朕一样有办法,让他吃下去了也消化不了!”
“是,皇上英明。”郭怀安低声应道。
“不过,朕倒是很欣赏这蓝子轩。”刚刚那森冷的表情似乎从没出现过,朗星翰又挂上了那幅悠闲懒散的笑容。见他将身子后仰,郭怀安赶忙上前为他扶正靠垫,耳中听着主子充满兴味的话,“我朗星翰的对手,怎么可以是孬种?他有胸襟、有胆识、有魄力、有手段,再加上够狠够绝,和这样的人斗,才更有意思,赢起来才会更痛快!”说着,他拍了拍郭怀安的肩膀,“怀安,不是朕看轻你,这几点上,你该好好跟他学学。”
郭怀安未及接口,就听主子轻叹了一声:“若是没有穆容成,他很可能有本事成就一番霸业,与朕分庭抗礼。可惜,主子的头脑,奴才的命,真是生不逢时。唯一幸运的,也就是做了蓝雪的大哥。”
“皇上,那孤背山的事情,如今是否先放一放?”郭怀安的声音并不大,可此时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像是耳语一般。
“不必,就照原先计议的行事。”
“可是您的伤……”
“不过是被狼抓了两下,怕什么?”朗星翰眉毛一挑,傲然朗声道,“当年征胡羌时,朕的伤更重,还不是照样踏平铘城!怀安,你是不是太平日子过久了,连胆子都缩水了?”
“臣不敢,臣只是担心皇上的伤势。”郭怀安并未因皇上的嘲讽而惶恐,他依旧低着头,说话一板一眼。
朗星翰明白,他是真心挂念自己的伤势,才会有此一问。他看了郭怀安一眼,笑容里多了几许温暖和真诚,随后用调侃的语气问:“你觉得朕这次受伤,是坏事还是好事?”
郭怀安微愣了一下,才道:“皇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臣自然觉得,不该是好事。”
这时,他们二人都听见了帐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这无比熟悉的声音,让朗星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接着对郭怀安说话,只不过,改用了辽语:“汉人里有句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朕受伤,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话音刚落,大帐的门帘一挑,一个端着木漆托盘,上面放满了绷带药罐的婀娜身影走了进来。郭怀安瞥了一眼。阴沉、冷硬、威严、骄傲,不管刚才他曾在皇上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此刻已经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流连在那女子身上的,只余下了点点温柔。他心中不由得一沉,若皇上这样的流露不是伪装,而是完全的不由自主,那他与庞威私下商量的事情,可就变得棘手了,除非他们将来冒着先斩后奏地危险……
“你先下去吧。”朗星翰下了命令,郭怀安就算有再多的疑问和担心,也不得不退下。经过蓝雪身边时,她的手滑了一下,郭怀安闪身上前,手一伸,帮她接住了托盘。
“蓝姑娘小心。”
“多谢郭大人。”她淡淡地回应。此刻,他与那女子的距离不过一指远近,烛光下,看在他眼中的,是瞳若秋水,肤若凝脂,青丝如墨。拿着托盘的双手,莹白如玉,十指尖尖,纤细修长,宛如葱管。更有一屡似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幽香,在鼻端萦绕难消。
只扫了一眼,郭怀安便面无表情地退出了大帐。草原上的风,撩起他的衣袖袍角,也终于吹散了那女人残留下的温暖的香气。他半垂眼睑,敛起眼中眸光,在帐门旁默立了片刻。其实郭怀安与庞威,对于谁要取蓝雪的性命,并不感兴趣。重要的是,他们要查明,暗中动手之人,是否是埋藏在营中的奸细。他在心中暗咐:这次的袭击,确实安排得非常巧妙,只可惜发生得太早,把皇上牵连了进去。若是那些人能在大事已成之后动手,也就省了他与庞威操心了。现在他还必须分出人手护着她的性命,毕竟,皇上的正事要紧。可一旦事成之后,哪怕冒着以下犯上、违抗圣命的罪名,此等红颜祸水,也必不可留!
“你打算在那里站一夜吗?”朗星翰的话拉回了我的心神。
“当然不是。”我快步走过去,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他床头。可身上仍然觉得一阵微寒。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那郭怀安的眼神让我觉得,他似乎要立刻斩我于刀下……
“在想什么?”朗星翰的脸突然凑了过来,吓了我一跳,忙把脸错开,可他的唇还是在我的唇边轻蹭一下。
“没什么。”我定了定神。我得集中精神,毕竟,眼前这个男人最难对付。“动得这么快,看来你的伤好多了。”说着我轻拍了一下他的左肩,换来了他突然变白的脸色。我使劲忍住笑,让你占我便宜,活该!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方式?”他倒吸一口凉气,冲我呲牙咧嘴。
“我每天给皇上换药换绷带,陪皇上聊天解闷,虽心知此举难报皇上救命大恩之万一,却也了表本人寸心。”我酸文假醋地说完,冲他眨眨眼,然后裂开嘴,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却没想到,他的目光凝固在了我的脸上。被他看得很是尴尬,我转开视线,开始解开他身上的绷带,准备换药。
“以后每天看到我,都要这么快乐,都要这样笑。”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心中轻叹了一声,他说的这句话,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我淡淡地说:“恐怕我只能做到后一样。”
他捏住我的下巴,逼着我把脸转过来看着他:“怎么说?”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进距离地直视他的眸子,仔细看来,他的瞳孔是黑中带灰,不像容成那般黑得好似深不见底……
“你要是再不回答,就会出‘意外’了。到时候可别怪我——”
“你可以命令我笑,但不能命令我快乐。”在他的唇即将与我的嘴贴上时,我赶紧开口,“因为感觉是不能命令的,即使你有能力强迫别人遵守你的命令,你得到的也只是虚假的言听计从。一旦有机会,他们必定会奋起反击,以脱离你的掌握。”
他若有所思地放开了手。心里松了口气,我开始用药棉为他擦伤口。一时间两人都无话,大帐里静静的,只偶尔听到我摆弄药瓷瓶的声音。
“没人跟我说过这些。”半晌,他忽然道。
“因为你是一国之君,你的话别人只有服从的份儿,哪里会有胆量反驳。”我想了想又说,“其实这和为君之道是一样的。永远不能以一己私欲去命令百姓为你做事,不论多大的官,即使是皇帝,也要以民为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时兴起地说到这里时,才发现他看着我的目光中,已经明显地流露出诧异,我便改口笑道,“不过随便说说,胡言乱语而已。”心中后悔不迭,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
我站起身来给他包扎伤口。伤在左臂,我又不想再爬到床上去,只好站在床边,双臂环过他的肩膀,为他缠绷带。这姿势很费力,又太过暧昧,我唯有尽力加快包扎的速度。本来心里还在担心,他是否会借机做些什么,却没想到,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坐着,十分配合。等到我忙完了,收拾剩下的东西时,他才问道:“今后我不再命令你做什么,你是否会快乐?”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现在唯一让我觉得快乐的事情,就是离开这里。”
他看着我的的眼神很奇怪,仿佛灼热似火,却又森冷如冰。我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只听到他声音清淡地说:“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快乐地留在我身边。”这一次,他的语气中没有强迫,没有威胁,没有命令,有的只是,陈述事实般的冷静。
正不知该对他这句话做何回应,忽听见门外一阵喧哗之声。似乎有人要进来,却被人拦下了。仔细听了两句,我马上辨别出,那是巫绮雅的声音。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想迎出去,却被朗星翰一把拽了回来。“出去干什么?我腿上的药还没上完呢。”
“我让绮雅娘娘进来给你换药。”
“她笨手笨脚的,远没有你细心。不用让她进来了!”
朗星翰抓着我的胳膊,他似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可奇怪的是我就是挣不开他,也没力气站起来,好像他掐住了我的什么穴道,让我身上使不上劲儿。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等门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他这才放开我。
“你又何必与绮雅娘娘避不见面?即使她有过什么过分的举动,也是因为她关心则乱。”哪怕让巫绮雅来见他一次,也比我这样天天对着他好。总是和他面对面地接触,精神高度紧张,实在太累。
“说实话,我真的不相信这次意外与绮雅娘娘有关。我不敢说自己认人很准,但我能感觉的出,绮雅娘娘心地单纯,不会是计划得出那种阴谋诡计的人。”坐在床边,我尝试着劝解朗星翰,“你让我和她见面聊一聊,解开她对我的误会,说不定还能帮你查出策划狼群袭击的真凶,你看如何?”
朗星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微闪了一下,那眼神忽然凌厉得仿佛要将人刺穿。如此突然的变化,惊得我不由得将身子向后一缩,可再抬眼看去,他的唇边仍然挂着淡然的笑容,目光温和纯净,仿佛刚才我看到都都只是错觉。是因为烛光的原因吗?莫非真的是我看花了眼?
“早上我已经派人按六百里加急,给人在燕州的巫王爷送了信,没什么意外的话,过两天他就会派人来接绮雅回去。”
我听了忙道:“干什么非要送她回去?如此以来她心中肯定怨你更深!”
“把她送回去,既省了我的心,也免得她总去找你的麻烦。”朗星翰微叹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她那个孩子脾气,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最近我要忙的事情太多,哪里有精力哄她!”
“你没有精力,我可以帮你啊。刚才我不是说了,你让我和她见面谈一谈,什么心结都能打开。绮雅娘娘只是脾气急了些,并不是不明事理。她知道你伤得重,绝不会无理取闹的。”我倒真想帮帮巫绮雅,这样个活泼灵动、热情似火的女子,真是不忍心她受到伤害。
“她要是能有你一半的聪明体贴,也不用我如此费神。”朗星翰抬手抚上我的面颊,见我下意识地闪开,也不特意勉强。“其实她悄悄跑出宫来追我,本就是擅自行动,这已经是坏了规矩。若不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我哪能容忍到现在!她从小娇生惯养,说一不二,入宫以后,上上下下也都怕她三分,可实际上那是人家畏惧她的家势,若没有这个出身,她早就被人踩在脚底下了。这次机会难得,正好教她学会收敛一下,明白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顺心如愿的!你也不用为她说话,就她那个脾气,没两句,指不定又一个巴掌打下来。你说到那时候,我是罚她还是不罚?!”
话说到这里,我见朗星翰已有些动了真怒的样子,便也不好再讲什么。想想也是,巫绮雅与他是夫妻,我一个外人夹在里面,岂不是越搅越乱?
“好吧,别的我就不说什么了,只这一点:我相信这次袭击,定与绮雅娘娘无关。”最后还是加了一句话。
“此事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操心了。”他笑看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探究些什么,“你总是这样,不管自己的麻烦有多大,都不忘保护你所珍视的人。”他唇边的笑容轻松自在,又带了些我看不懂地含义与暗示,“但愿你所珍重的人,值得你付出的这份心意。”
“你这话是什么……”才说到这里,帐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外面的人说了一串又急又快的辽语。朗星翰听了,双目一亮,马上回答了一句什么,帐外的人便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是庞威。他应该是刚刚赶路回来,因为他的面上尽是风尘之色,右手还拿着马鞭。只见他上前一步,跪在朗星翰床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小口袋,双手呈上。朗星翰接过来,从口袋里抽出一份奏折和一封书信。我本想着,自己是否应该回避一下。可见朗星翰并没有要我离开的意思,我也就坐着没动。他先打开奏折,飞快地看了一遍。那奏折上的字,都是些弯弯曲曲,好像蝌蚪的北辽文字。朗星翰很快就看完了奏折,他把它放到一遍,再把那封书信展开。这次那信纸上写的就是汉字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有心刺探他们的国事,所以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把目光集中在放在膝上的双手上,只是心里觉得很是奇怪,因为那信纸上的字,看起来非常熟悉……
“是不是觉得这信上的字看起来很眼熟?”刚想到这里,朗星翰就把那信纸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但立刻又收了回去。我只看到了最后的落款,那熟悉的永远也忘不了的名字:“蓝子轩”。
“我哥怎么会给你写信?!”
“你大哥蓝子轩,被穆容成派为巡按使,与我的人商议重定边界之事。现在他就在冻马河。”
此刻我心中警铃大作。从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幽黑的囚帐,浑身是血的子轩……
“我警告你,别以为我在你手里,你就能借此要挟我哥!”我“呼”地站了起来,瞪着朗星翰,声色俱厉,“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也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报答你,可是这都与子轩无关,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商议边界?听起来可是极其重要的外交事件。若是朗星翰以我为借口,向子轩提出无理要求,子轩该如何抉择?容成把子轩派来谈判,必是给予厚望,若出了这样的意外,他又该如何决断?妥协还是不予理睬?我心里一阵发紧,因为据我所知,我失踪一事,直到现在,在天启仍然是秘而不宣的事情。如果朗星翰说我在他手里,就算穆容成相信了他,也没办法对朝廷百官解释。再退一步说,就算解释了又能如何?难道他要为了一个女子割让半壁江山?不可能!一个真正的君王,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越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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