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听了大怒,喊叫着要责打文震孟,文抗议说:“大宗师,如全场能找出第二张卷子胜过我,再打不迟 ?”熊读了文的试卷,暗自称奇,等到发榜时,文震孟果然名列第一。事后文对人讲老熊虽脾气暴躁,但处事还公道。眼下文听说熊经略身陷囹圄,颇有几分为熊打抱不平。
这时家人指着胡同西口的文丞相祠说:“那就是丞相尽忠的地方。”文震孟听说先祖就义时,先是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脸朝南双膝跪好,口说:“臣为社稷所做之事,这是最后一件了,臣将以死报答朝廷!”文震孟望着前方,仿佛祠堂上空依然回荡着先祖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走进文丞相祠,正北是一座享殿,家人告诉文震孟,这里就是当年囚禁丞相的土牢。进了享殿,文震孟一眼就瞅见殿中央矗立的文天祥的像,两旁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南朝状元宰相” ,下联是“西江孝子忠臣” 。文震孟凝视着先祖的遗像,不由地想起了先祖临刑前写得那首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 至今而后,庶几无愧 !”
从享殿出来,文震孟注意到迎面是一株年代久远的老枣树,枝上刚吐出嫩绿的芽儿,文震孟听说这树是先祖亲手栽种的,如今已历三百年沧桑。在枣树下他竟意外遇到了同乡周顺昌。周也是江苏吴县人,现为吏部郎中。文震孟一向仰慕他的忠直,常称周为“先辈” 。文自到翰林院任修撰,不止一次从缪昌期口中,听到过他这位周年弟的逸事,譬如周顺昌痛打扮演秦桧演员一事,譬如在福州任推官,拒不拜见税监高采,并书写高采罪状张贴在大道旁,且秘密捉拿高采爪牙马壮祺,迫使高采逃回京城等事。还有就是清廉如水。周顺昌在吏部做官,不带家眷,只有二个仆人做伴,每天日用仅七文钱。
周虽年长文震孟十几岁,但二人性情投缘,常在一起议论国家大事。文震孟听说自魏进忠窃政,周顺昌每读邸报,常气愤叹息!……今日一见面,周便毫不顾忌地评论起朝政来,他说:“文相公,眼下朝政真令人失望!王纪顾大章是刑部的两大柱石,如今全让他们给撵走了。皇上是个顽童,朝殿上一坐,简直像个傀儡,宠用的魏进忠又是个胁肩谄笑的小人,天下如何能治理好?”
文震孟换上一脸的忧色,说:“那魏进忠这一年干了多少坏事,大学士刘一燝吏部尚书周嘉谟还有大人提到的王顾二人,统统驱出朝廷,哪一个不是魏阉在背后策划?我担心将来尾大不掉啊!”
一向疾恶如仇的周顺昌,沉吟片刻说:“我常想,如果刘周二位大人,还有王纪大人,不首先发难,不去弹劾客氏魏进忠与沈搉,天下是否会太平,他们的官位是否能保住 ?看来未必……”
文震孟脱口而出说:“有句话叫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那刑部员外郎顾大章大人又何曾招惹他们了?结果不是一样被逼辞官。……”
周顺昌笑了笑,说:“这倒应了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邪人总要兴风作浪,而正人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二人分手后,不久周顺昌就请假南归了,临走前,写了《中朝豺虎方盈阙,诗别文震孟》一诗,送给文状元。文震孟晚间在书房灯下,重读了一遍周的诗,不由想起先辈周顺昌讲的那句话——皇帝像个傀儡!……便决计写一篇针砭时弊的奏疏,于是他大笔一挥,很快就拟出了一篇,题为“勤政讲学疏” 。疏中他先是描述了一番皇帝升朝理事的场面,首先是鸿胪寺官员引导百官进殿,接着是百官拜跪起立,然后是百官递上一纸奏文,最后是百官长跪一诺北面一揖,末尾是散朝。对这种走形式的朝会,文震孟毫不客气指出:“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他建议恢复祖宗旧制,按六部六科的顺序汇报请示,然后由皇帝与阁臣当面会商解决。
文状元的奏疏,本是忧国心切直言无忌,没想到让魏进忠钻了空子。魏虽不识字,但记性颇好,每当大臣的奏章送上,先由秉笔太监李永贞记下要点,汇报给魏进忠,征得了魏的意见后,方可实施。魏进忠狡诈,专拣皇上聚精会神做木工活时去奏事,皇上常不耐烦得答说:“朕已经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就行了!”从此,魏进忠变得更加胆大妄为,竟发展到自作主张假传圣旨的地步。这一回文震孟的奏疏,让魏觉得有机可乘,是上天赐给他一次向皇帝表忠心的好机会,他抓住疏中“如傀儡之登场”一句作开了文章。他知道皇帝喜欢观看木偶戏,便趁朱由校一次在懋勤殿看木偶戏《八仙过海》之机,上前奏事 。他举着文的奏疏,对皇上说:“文状元疏中把陛下比作木偶人,罪该万死,不杀他,不足以警戒天下人。”朱由校斜看了一眼已被画上红线的一行字,确实有“如傀儡之登场”六个字,便勃然大怒,当即传旨说:“将文震孟杖八十。”
首辅叶向高听说此事后,连忙劝皇上说:“文震孟是皇上登基后,首科的第一个状元,是个人才,挫辱他会招来不吉祥。臣听说他还是文丞相之孙,得罪了明神(指文天祥),恐有不测 ?”
朱由校听叶阁老这么一说,心里便犹豫起来,便下令取消了廷杖,只是降旨申斥了一番文震孟。
长髯飘胸的叶向高,经常扶持善类,多次搭救朝中无辜受难的正直官员,文震孟是其中一个,此外如东林党人给事中陈良训。陈曾上疏讥讽魏进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并指斥他“淆乱圣听” 。魏进忠摘出陈疏中“国运将终”一句,唆使皇上把陈关入了诏狱,并煞有介事要追究主使人。叶向高知道后,上疏拯救陈良训,并以辞职抗争。皇上一时又离不开叶向高,只得对陈良训从轻处理,停俸三月。
叶向高与其他锋芒毕露的东林党人不同,他力主“辑和异同” ,也就是求同存异,认为事事应以国家大局为重,必要时做一些忍让,尽量不使关系破裂。然而现实常常事与愿违,近来他就发现宫中发出的一些所谓“圣旨” ,真假难辨!……以往皇帝的诏令,都由内阁代拟,如今内阁似乎已成了空架子,大有被司礼监取而代之之势,他深感事情脱离了常轨,心说“这孩子(指皇上)难道全忘了我上任之初叮嘱他的话?……”去年十月,叶向高从福建返京,一上任就上疏皇上,提出“应当慎重诏谕,凡事由臣等撰拟呈上”言外之意是劝皇上亲揽大权,莫忘祖宗之制,把票拟之权授予内阁,防止前朝刘瑾一类宦官擅权害国。如今倒好,皇上身边的人,那些掌印、秉笔太监,仿佛个个都有权拟旨,有权发号施令?……
第八章 熊案风波(二)
八
顺城门(宣武门)东城墙下,有座城隍庙,庙中有座百子堂,这里新建了一所首善书院。创建人是御史周宗建,主讲者是都察院都御史邹元标和副都御史冯从吾,而光禄寺卿高攀龙也时常来这里授课。
首善书院的创立,与广宁城的失陷密切相关。广宁陷落,整个辽左沦于金兵之手,京师宣布###,大小臣民一心想得是避难,士大夫纷纷将财产南移,一时间军民谈“金”(兵)色变。为了稳定民心,倡导节义,周宗建与邹、冯二人商议,决定共建首善书院。首辅叶向高也极力促成此事,并亲自撰写了碑文《建院记》。
关于办学宗旨,邹元标强调“忠君爱国” ,指出将溃兵窜,坐失疆土,正因为不明理学之义,他主张“为人要办一副松柏底骨” 。而冯从吾以衰弱的南宋朝为例,指出正因为当时理学彰明,才出现了杀身成仁的岳飞,和为宋人生色的文天祥。冯从吾慷慨讲道:国家多事,大臣食君之禄,不知以死报国,抱头鼠窜者比比皆是,吾辈位列九卿,就该唤起臣民的忠义气节,为国人所效法。
就这样,每当退朝公暇时,邹、冯二公便在书院开讲,内容多是孔孟语录及伦理道德,并联系历朝历代的忠臣贤人,如韩世忠文天祥于谦等。因授课内容切中时弊,又能鼓舞人心,前来听课者络绎不绝,首善书院也就成了继东林、关中、江右、徽州诸学院之后,又一著名学府。
首善书院闻名遐迩,却遭到了言官朱童蒙的激烈反对。朱上疏皇帝,说邹元标等利用讲学培植门户,“讲学是为了结党” ,并用教训的口气要邹冯二人安心本分,以东林为戒。
实际上邹元标是最反对门户之见的。他在蒙冤三十载重返政坛的第一天,就提出了“和衷共济”的主张。他指出敌在门庭,只有同心共济,倘若党同伐异,在国则不忠,在家则不孝。此外他不记私怨,第一个提出给张居正###,恢复张居正的官位,此时距张被削官抄家已三十八年矣!万历初年,张以铁腕手段推行改革,钳制言官,再加上威权震主,死后即遭抄家。邹向天启皇上称赞了张的政绩,指出张功在天下过在身家,请求为张厚葬,恢复张的谥号。……总体说来邹前半生峭直,后半生宽容,他复官不久,就上疏指出万历四十五年“丁巳”京察“不公正” ;当他在重返京城路上,看到京畿一带处处种上水稻,当得知是御史左光斗的功劳时,尽管他不曾与左谋面,此时竟情不自禁地称赞说“治理天下难道不是靠人才吗?人若有才,天气地力都可被利用。”眼下,邹元标读了朱童蒙的劾疏后,立即上疏驳斥,他的话说得极有分寸:“天下治乱系于人心,人心邪正系于学术(思想),我等讲学讨论的内容,仅仅是承继孔孟的衣钵,至于分门别户,圣人之书不载也,君子也不为也!”
朱童蒙这样一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负责考察官吏的最高部门的正副长官宣战,自有他的一番打算。近年他通过给事中孙杰,与炙手可热的魏进忠拉上了关系,再过几个月新的一轮“京察”即将开始,朱清楚东林党人最恨言官与内阉结交,自己很可能成为“京察”的对象,弄不好还会落个降职或外调的下场,朱童蒙忖度再三,决定来个先发制人,以“讲学结党”的罪名,弹劾都察院的正副都御史邹、冯二人。然而他没料到,此举竟遭到邹、冯及一大批东林官员的反击。于是他只好找魏进忠去求救兵。朱童蒙知道魏最恨御史周宗建,周曾参劾魏“目不识一丁” ,“千人所指”,“不懂得忠义道德” ,为此魏恨得咬牙切齿。于是朱便拿周宗建是首善书院创办人说事,极尽诬蔑之能事,并煽惑魏进忠说:“宋朝的灭亡,便缘与讲学。”魏进忠听了,第二天便去皇上那里告状,他鹦鹉学舌般讲了一通宋朝灭亡的教训,朱由校信以为真,当天就降旨申斥周宗建及邹、冯两位大人。
副都御史冯从吾上疏申辩说:“宋朝不能振作,就是因为禁止讲学!”首辅叶向高也上疏鸣不平说:“诋毁讲学是结党,荒谬!如打算结党,何必靠讲学 ?”他一针见血指出,“依本官看,朱童蒙之意不在讲学,而在明年的京察。”叶向高力保邹元标冯从吾,气愤地说:“皇上如果要罢免邹、冯,臣愿意和他们同罢!”而首善书院的创办人周宗建也写了“请与邹冯二总宪同去疏” ,详细介绍了书院创办的背景和经过,及自己捍卫书院的决心。
邹元标看到许多在朝官员都卷入这场辩论中,深感担忧,他认为这有违自己一贯的“和衷共济”的主张,为使事态不再扩大,他上疏提出辞官,题为《老臣去国情深疏》,历陈军国大计,诚垦希望皇上“寡欲进规” ,邹的辞疏写得情真意切,一时为朝臣传诵。朱由校读了邹的辞疏后,下旨挽留……
十月,乡居三十年的赵南星奉旨来到京城。
早在去年三月,赵就被起升为太常寺添注少卿,但他并没有立即上任,而是上疏决辞,他曾作诗说:穷栖三十载,尘世隔烟萝。亦有忧天意,其如落日何。老妻能隐逸,儿辈虑风波。晚节求无辱,宁为醉尉诃 ?他是想看一看朝廷有无新气象,新皇上是否真心招贤纳士。当时邹元标已经复职,升为御史大夫,邹不仅向皇帝举荐赵南星,还多次写信向赵介绍朝中群贤毕至的盛况,请侪鹤先生尽快出山辅政。
赵南星进京后,暂寓在西便门附近的天宁寺。这天宁寺香火颇旺,寺塔八角十三层,气势峥嵘。每月初八,天宁寺点燃三百六十盏灯,此外全塔挂有风铃三千四百个,诗称“风撼三千四百铃” 。赵南星喜欢这寺塔的清幽别致,过去任京官时常来这里消遣。就在他入住的第二天,邹元标与高攀龙结伴前来拜访。
赵一见弟子高攀龙,就不由自主想起前年,自己七十岁生日时,高与丁元荐在无锡,向北(河北赵的家乡高邑)遥拜的往事。拜后,二人对饮三大杯,高还赋诗一首:“七十髯翁负奇骨,一片深情常抱膝。老去雄心托酒狂,海内犹传霹雳手。”事后高攀龙寄来了此诗,在信中还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赵南星感慨系之,也曾赋词《苏武慢》,回赠高、丁二人:“四十归来,今将七十。人道清时禁锢。一双竹屐,一顶练巾,满地江湖飞步。……”
赵南星此时细细端详了一番邹元标,只见他一身家常衣服,用丝巾束着头发,依然是一副飘然伟岸的气概,只是神情有些郁郁。高攀龙忙向老师介绍了首善书院的风波,说完叹口气说:“凡实实在在做点利国利民的事,偏偏出不得头,结不得果,我也一直在生闷气啊!”
邹元标开口说:“侪鹤(南星号),我后悔出山呀!真想不到咱们这位皇上,居然是个不辨是非的孩子,耳根子又软,偏听那魏进忠?说来也怪,你看哪朝哪代不都有一小撮奸人在滋事作乱,上天好像是有意安排的 !”
赵南星笑了,说:“南皋(邹元标号),有句老话叫有忠无奸不成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问你,近来可曾去给泾阳(顾宪成)上坟烧纸 ?”
邹元标回答:“去年春天我来京赴任前,曾到泾阳坟前哭拜了一回,见到了朱夫人,她还硬朗。她翻检出昔日我给泾阳写的信,有一封这样写的‘弟今无别念,但得诸兄弟聚首一番,便成好世界。’哈,当时我真是个老天真 !”
赵南星似乎也被感染了,他笑嘻嘻说:“你这个老天真,那年我派人给你送了些新大米,你回信说‘得佳稻,弟喜不知常在人间 !’看把你高兴的,就像吃了仙丹 !”
邹元标回忆说,那年我从贵州被召回,你还写了《长蛇歌饮邹南皋作》一诗,中有“公等衮衮皆大用,海内何愁更不平” ,现在看来,当年真是书生意气,哈!
邹赵二人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邹元标似乎也忘记了近日的不快,他请赵南星为自己的新书《存真集》作序,赵高兴地说:“以往你的大作,我几乎都拜读过,你这新书序言自然也非我莫属 ?朝野不流传这样一句话吗,侪鹤在北(方),南皋在南(方),天下议论就有了归属了!嘻 !”
高攀龙告诉赵南星,说邹老先生此书收录了一封给革职在家的道甫(李三才)的信,其中有这么两句“世间好事干不尽、闲话听不尽、闲气争不尽” ,写的耐人寻味。……
天色渐渐暗下来,邹高二人向赵南星告别,三人约好找一个好天气,一同乘船去张家湾看望李三才。
九
十一月赵南星被任命为左都御史,同时李三才起升为南京户部尚书。
一个风和日暖的上午,赵南星邹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