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栋如在狱中谈笑自如,他说:“好官,为何不可以做 ?监狱,也太辜负忠臣了!”
税使陈奉自扳倒了何栋如,气焰更加嚣张,动不动就鞭笞官吏,抢掠商民。他在荆州征收店税,因肆意增税,遭到了数千商人的围攻,人们纷纷向他头顶投掷瓦片。后他又负责开采兴国州矿洞丹砂 ,更是胡作非为。兴国州当地有地痞漆有光,向陈告密,诬说平民徐鼎等人,私掘唐朝宰相李林甫之妻杨氏坟墓,获得黄金万两,陈奉听后大怒,立即派人把徐鼎等逮捕,并施以酷刑。
巡按御史王立贤听说此事后,感到非常荒唐,世间哪有一墓窖藏黄金万两之理 ?便上疏替徐鼎等辨冤,实事求是地指出,徐鼎所挖之墓,不过是元代吕文德妻之墓,地痞漆某之辞语多不实,可皇上朱翊钧根本不听。
以后,陈奉又去枣阳青山开矿。知县王之翰以青山矿靠近“显陵”的缘由,进行阻拦,陈奉十分不满,让属下以阻挠开矿的罪名,弹劾王之翰。很快京城派来了缇骑 ,抓走了王之翰。王县令最终死在了镇抚司诏狱。
陈奉驻跸武昌,自称“千岁” ,开矿扰民,毁屋挖坟,剖孕妇溺婴儿,断人手足并投入江中。一次在税署中,他公然调戏王秀才的女儿,并凌辱沈秀才妻子,激起了民愤,有一万多市民,包围了税署,呐喊着“不杀陈奉,誓不罢休!” ,而税署的爪牙,居然开弓射箭,伤及无辜。
新任湖广佥事的冯应京,这位分巡武昌、汉阳、黄州的司法官,对陈奉的暴行,早已忍无可忍了。好友何栋如的被捕,及刚发生的侮辱妇女事件,深深激怒了他,他果断地下了命令,并亲自指挥公差,去税署抓人。
陈奉为了缓和关系,救出被抓的爪牙,便托人以犒劳冯佥事的名义,给冯送去一桌酒席,在装食物的箱子中,藏有不少黄金。冯应京警惕性很高,让家人仔细检查了一番箱子,当发现黄金后,冯冷笑数声,吩咐家人把黄金陈列门前,并把送东西的人押在门前示众。
陈奉知道后,恼羞成怒,上疏诬蔑冯应京“凌辱敕使”“阻挠圣命” ,冯应京上疏辨诬,并列举了陈奉的九大罪状,可皇上偏听偏信,下旨将冯罢官,并派出缇骑把冯押解入京。
冯应京被押上槛车时,武昌士民愤怒了,他们围着囚车号哭不已,囚车不能前行。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外国人,风尘仆仆赶到槛车前,来为冯应京送行。他就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冯应京的知心朋友。神父与冯交往已久,冯曾派学生刘元珍赴南京当面向神父请教,冯还重印了利玛窦写的《交友记》,并亲自写了序言,此外冯还支持仆人自愿领洗。……此时冯应京一见到利玛窦,忙伸出双手,紧握神父,高兴地说:“神父,一向可好?”
利玛窦大声用中国话回答:“冯,你是无辜的 !你爱民如子,你有上帝般的慈悲之心,你很勇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的皇帝已经邀请我去京城,凭着我们的友谊,我会向你们皇上提出请求,宽恕你,释放你 !”
两个老朋友正说得难舍难分,现场却出现一片混乱。原来陈奉为了复仇,故意在税署大堂前的木牌上,书写冯应京的种种罪名,并召集数百兵丁,驱赶鞭打前来送行的民众。武昌百姓忍无可忍,一下子聚集了数万人,把税署围个水泄不通,陈奉见大事不妙,只身逃往楚王府避难,再也没敢露头。
愤怒的民众,把抓到的六名陈奉的爪牙,包括参随耿文登,一同扔进了长江喂了鱼。巡抚支可大出面袒护陈奉,厉声指责民众滋事,民众怒不可遏,又放火烧了巡抚辕门,并打伤了从京城前来逮捕冯佥事的锦衣卫。
湖广“民变”的消息传入京城,皇上怕引起连锁反应,急忙把陈奉召回,陈奉离开武昌时,携带的金宝财物,竟多达万计。
冬天,利玛窦进了北京城。他是十八年前来中国传教的。他先是在澳门,曾结识了被远谪的汤显祖,后又到过广东肇庆、江西南昌等地。他刻苦钻研儒家经书,力图在四书五经中,寻找出与天主教的契合点。他为了与中国士大夫打成一片,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西泰” ,并改穿了儒服。他向知识界介绍了西方算学历法,在士大夫阶层中,颇有人缘。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见到中国皇帝,并劝说皇帝信奉天主教。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曾多次通过总督、尚书以至太监,向万历皇帝致意,他的诚心终于打动了朱翊钧, 中国皇帝同意他进京传教。
皇帝下旨让首辅沈一贯先行接见利玛窦。在沈的古香古色的书房里,利玛窦一身儒生装束,向沈一贯行了大礼,沈惊讶地望着他,高兴地说:“怪不得人们都称你‘西儒’,果然汉化了。一身装束,言谈举止,已有十分像了,本官只有赞叹!”
利玛窦向沈一贯赠送了一架乌木制作的凹形日晷仪,沈回赠了一些绸缎皮货等中国特产,随后,沈一贯设宴招待利玛窦,在酒席宴上,沈向神父问起西方基督教对婚姻的看法,利玛窦侃侃而谈,他说:“在我们西方,婚姻仅缔结于两个人中间,连皇室也是这样,我们主张一夫一妻制,不像中国……”
沈一贯笑了,他对陪坐的礼部官员说:“在一个婚姻都如此圣洁的国度里,由此可以看出,那里的一切,都规范的多么得当 !”
皇上听沈一贯汇报后,对利玛窦很感兴趣,决定亲自接见他。神父依然是一身儒服,头戴士大夫常戴的皂条软巾,说起话来满口孔夫子语录,皇上对他顿生好感。
利玛窦注意到皇上的神态,心里放松了许多,便开门见山说:“我们天主教能把陛下,带到一个通向巨大功德的敞开的大门内……”朱翊钧饶有兴趣听着神父的传道,并与他讨论起天主教的基本教义,利玛窦脱口说出了四个字:“驱佛补儒” ,然后便滔滔不绝讲开了,“我们常说的上帝,就是你们常说的天。上帝曾启示过你们的孔丘、孟轲和许多古代君王,我们来大明朝,不是来否定你们的圣贤,而是做一些补充而已!……”
接见快结束时,利玛窦送给中国皇帝一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朱翊钧看着惊呆了,他惊讶地叫出声来:“这才是活神仙呢 !”皇上珍爱不已,把它放在自己存放珍品的屋中。
利玛窦又奉上一尊仪态温婉的圣母像,说是送给皇太后的,皇上一面叫太监收好,一面说:“明早去慈宁宫请安,朕亲自送去吧!”
利玛窦发现皇上今日格外高兴,趁机说:“皇上,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皇上依然是一脸笑容,说:“神父有什么难事,尽管提出,朕准奏就是了。”
利玛窦当即提出了冯应京被捕一事,请求皇上赦免。朱翊钧好奇地问:“神父怎么会结交上冯应京?”利玛窦充满深情地说:“我们是好朋友 !他很早就对我们的教义感兴趣,他是我们的教友,冯对我们神的事,就向他自己的事一样;我也把冯的事看作我自己的。我去过皇家的诏狱,探望过他,那里很可怕!”
皇上有言在先,不好反悔,再加上今天心情不错,便痛快地答应了神父地请求。
礼部官员陪同利玛窦刚刚离开,一个内侍便送上山西税监孙朝的奏疏。孙在疏中弹劾山西巡抚魏允贞,说他“首倡阻挠,抗违钦命” ,皇上阅过了劾疏,犹豫了一下,照往常的惯例,凡地方官吏阻挠矿税,轻则罚俸,重则抓捕进京,可今天不同,对手是素有民声惠政的魏允贞,照惯例行事会遭到一朝文武的反对,皇上忖度了片刻,下了一道口谕,把孙朝的奏疏下发部院,交大臣们讨论。
六
魏允贞以右佥都御史的职衔,巡抚山西,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山西地瘠民贫,百姓负担重,他一上任便奏免了平阳县岁额站银八万,接着又奏除了雁门、平定军士拖欠屯垦的田税,并把逃亡的军士召集起来,让他们恢复旧业。他还大张旗鼓地在全省裁减幕府的岁贡及州县的冗费,把余出来的数万银子,拿来建哨所修堡垒,屯粮买马。他自己则布衣蔬食清廉如水,家中事事节省,却把自己的俸禄拿出修路赈灾。晋中大地的士民,齐声赞颂说:“巡抚只饮山西水呀!”
自皇上颁发征税开矿令后,魏允贞便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内监不得干预朝事,犯者斩!” ,这是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宫门三尺高碑上镌刻的碑文。可当今皇上急于敛财,居然连祖宗的箴言都不顾了!那些趋走使役的阉割之人,懂得什么叫礼仪廉耻,什么叫君为船民为水,民可载舟也可覆舟的道理,像这样听凭他们祸害下去,岂不要天下大乱逼民造反 ?他愈想愈觉得后果严重,不久前他曾上疏给皇帝,指陈时政缺失,说税使马堂孙朝系无赖奸人,都是些吮膏血以自肥的人,皇上不轻易赐官,为何赋予他们生杀予夺大权 ?在疏中他还请求皇上召还赵南星邹元标顾宪成沈鲤等贤人,可皇上一律置若罔闻。
一天, 长子魏广微举着一封信,笑嘻嘻走进书房,说:“父亲 ,河北高邑
的赵(南星)叔叔,托人捎信来了。”
魏允贞喜上眉梢,他与赵南星可谓知音,二人都注重气节,刚直凛然。赵在八年前,因主持京察秉公执法,得罪了首辅王锡爵,被皇帝以专权结党的罪名罢官,二人一个在山西省城,一个在河北乡间,虽相隔千里,但书信往来不断。魏允贞拆开书信,看到第一页上满是用揶揄的口吻,描述了南星家乡税棍横行的情形。侪鹤先生家附近有座著名的赵州桥,桥上也是税卡林立,害的途经的轿夫直想跳河,轿夫们编了个顺口溜:“朝为轿夫,日中扛夫,暮为灯夫,又为纤夫” ,喊出了他们饱受盘剥每况愈下的苦楚,魏允贞看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翻过页,在第二张信纸上写有侪鹤新填的套曲《新水令》,题目是《得魏中丞书》。允贞记得不久前,自己曾给侪鹤写过信,向他诉说了矿税祸乱山西及自己的处境,果然侪鹤在《步步娇》一曲中写到:“……一统圣王朝,狼虎纵横,张牙舞爪”再往下看,是一曲《前腔》,曲中写到“虎威非是假,龙性最难调。降的个都爷粉哥碎,量那些黎民何处逃 ?”魏允贞读到这里,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魏允贞独坐书桌前,回想起近年来税使孙朝矿监张忠###本省官员的案例,不由得怒气满胸。先是太平县典史武三杰,因矿监张忠途经本县时,失于迎接又照顾欠周,竟被张忠活活杖死;继之有建雄县丞李逢春,因税使孙朝前来索钱未能如数交上,竟遭孙朝爪牙凌辱以至于毙命;最可恨得是,孙朝为了讨皇上的欢心,居然狮子大开口,勒求三晋大地,上缴税银百万,为此孙变本加厉,在全省多次增税,税名五花八门,令百姓叫苦不迭。魏允贞心知上疏告状,皇上会置之不理,索性领着本省官员,公开抵制起税差的横征暴敛,此举让孙朝十分恼火,他上疏告开了魏允贞的刁状,允贞知道后上疏反击,历数孙朝的种种罪行,并表述了自己的一片报国忠心,他在疏中写道“(自己)为皇上保安宗社之心,超过为自家;维系天下之心,超过为自身”写完竟泪流满面。
皇上读了魏的奏疏,无动于衷,大臣们却纷纷感到不平,为什么孙朝的劾疏可以下发部院讨论,而魏允贞的辨疏却被皇上留中不发 ? 先是吏部右侍郎冯琦,站出来为允贞辨诬,接着吏部尚书李戴、都御史温纯也都极称允贞之贤,他们一致提出也应把魏允贞的奏疏下发,供大臣们从公评议,而皇上不同意。此时山西军民闻讯后,一批又一批赶到京城。为魏大人诉冤,皇上担心事情闹大,只好对孙、魏双方都不再追究。
魏允贞目睹了皇上前后的嘴脸,深感心寒,想到自己已年过五旬,身体又多病,不如辞官回乡,颐养天年,于是他上疏请辞,皇上巴不得他马上离开山西,很快批准了他的请求。
魏允贞与儿子广微告别了山西父老 ,并没有驱车直奔家乡南乐(河北大名),而是取道高邑,去探望数年未见的老朋友赵南星。
赵自罢官后,便在东门外盖了个园子,取名芳茹园。园子不大,有石有池有兰有竹,园中还种植了青葱、白菜、红枣、丫梨等,每日赵南星在这里种菜读书,时而饮酒时而作“小令”自娱,日子倒也过的有趣。这一天正逢夏末,园子中满眼红绿,他心中有感,随口吟出了一首《侥侥令》:“许身追稷契,无力正乾坤。不如啸傲红尘外,闲看那逞乖觉得意的人。”
侪鹤先生在诗赋词曲中,独爱元曲,他写得曲子多用市井谑浪之语,常用的曲牌有《一口气》《山坡羊》《喜连声》《银钮丝》等,曲中常杂取村谣里谚,别有一番唾骂笑傲的风格。他吟过了小曲后,又来到池塘边,观赏起雨后的红荷,就在这时,魏允贞父子在邻人的指引下,走进了芳茹园。
赵南星一见老友喜出望外,他笑呵呵说:“见泉(魏允贞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魏允贞一付轻松的样子,回答说:“我告老辞官了 。如今这官儿当得受气呀!”边说边用眼睛环视了一番园子的四周,用羡慕的口气说:“还是你这里好 !村居野味自得其乐,还能长寿呢!”说罢不由地吟出两句诗:“浮名不可恋,芳草又萋萋。”
赵南星含笑说:“你抚晋八年,爱民如子,廉名在外,可好官并非能得好报啊 !辞官也好。看,你才比我大几岁,头发胡子全白了。”
接下来,两个人一块儿分析了矿税的趋势,魏允贞说:“无非是百姓揭竿而起,天下大乱。”赵南星点点头说:“我看矿税造孽也快走到尽头了,多则三、五年。见泉,天地有正气啊!”
随即 ,魏允贞把自己的儿子广微介绍给赵南星。赵素有看相的本领 ,他见广微嘴大于常人,便记起相书中的一句话:“口大容拳,出将如相” ,莫非这个年轻人日后能入阁,能登堂拜宰相 ?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广微的眼鼻,相书上说“邪正看眼鼻” ,他发现广微的鼻子像鹰嘴,他觉得有点不妙,鼻如鹰嘴,显示内心险恶;而广微的眼睛,又是白多黑少,赵南星晓得此乃“狼眼”也,狼眼暗示此人无德无义。赵南星有几分不快,心中暗说:“这父子二人相差甚远,见泉清操绝俗,而此子日后实属难料?”其实,魏允贞未尝不了解自己儿子,去年儿子广微中了举人,特地从家乡来山西探望父亲,并准备参加今春的会试,但遭到允贞的反对,并禁止他入京赴试。允贞对妻子说:“这孩子是个破犁犊,一得志,必坏了我家的名声 !”
不过,眼下广微还是很敬佩赵南星的。他早就听说过赵叔叔编写过一本《笑赞》,里面收录了不少笑话,其中有一则,名字叫《刮地皮》,讲得是宣州刺史王知训,进京朝见皇上,皇上设宴款待他,席间出演节目。一个演员扮神仙走上台来,“差人”问他何人 ?神仙答我是宣州土地爷 ,王刺史升官进京,把宣州的地皮都卷了来,我老儿无处存身,只得跟着进京!……每当 想起这个笑话,广微都会笑个不停。
赵南星摘下了自己种得梨桃葡萄,来招待魏允贞父子。闲谈中二人提及万历初年他们一起入仕的几位好友,如顾宪成邹元标汤显祖,还有赵南星自己,都已淡出政界,只有李三才还在官场驰骋,赵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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