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道:“他说什么了?”
卿尘道:“没说什么,看起来倒安然自若。”
夜天凌道:“很好,是可琢之器。”
卿尘道:“文有文才,武有武将,叫人有些等不及想看他们各展才华的那一日呢!”
夜天凌傲然一笑:“不远了,不出十年,必叫天朝内政清明,四陲安靖,如此方才快意。”
卿尘秀眸温远,盈盈如深湖潋滟,顺着他的目光而去,便是沉夜也隐隐阔朗,退避开来。抬首见他意气飞扬的双眸,一颗心或是便被这沉敛的霸气深深圈住,隔了万世千年柔柔牵扯,再有几个轮回寻觅怕也为着他来了此处,挣脱不得了。
心里那份羁绊微微一顿,叫她心神微乱,散缠在一团。或许终只是错了,是梦?
夜天凌见她出神,问道:“在看什么?”
卿尘泠泠如山泉的眼波暗笼了月色,樱唇轻启:“看你。”
虽只两字轻语,却低低萦绕耳根,化做深浓盟誓,夜天凌低声道:“看的这么出神?”
卿尘微一侧头,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淡远:“看的清楚,以后便记得清楚。”
夜天凌低笑一声:“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卿尘眸光一黯,心里竟生出几分惧怕:“若没有呢?”
夜天凌不语,却看定了她,深邃瞳仁尽是研判。
“你不知,我是谁。”卿尘有些茫然的说道。
夜天凌抬手划过她入鬓细眉,迷?凤眸,沿着挺秀鼻梁按上柔唇,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托起她小巧的下颌。淡淡夜色中深寂眼波一如瀚海,星光璀璨般闪了几下:“你谁都不是,你只是我的女人。”
那么柔软的声息里,话中却异常笃定,每一个字掷出,都带着烙上心头的力道。卿尘心底微微一烫,这眼神,这话语,这怀抱,总是在忐忑迷茫的时候,让那一抹四顾彷徨的灵魂安定的落入温暖,纷扰红尘来去,天地长河,亦可携手并肩,笑对此生。
清光流转,柔柔一缕微笑印在唇边,寒梅幽香浮着月色,悄悄的绽放开来,盈了满庭清芳。
因不能久待,卿尘便该回宫了。夜天凌亲自送她出府,车轮方动,突然青布垂帘被纤玉般的手指挑起,卿尘轻轻叫了声:“四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只淡笑了下:“早点歇息。”
夜天凌一点头:“好。”
帘落,掩住了那清澈容颜,马蹄声轻,消失在夜色深处。
寒冷的气息叫人格外清醒,夜天凌独自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入府。回了书房将几件政务一理,想起方才卿尘暖暖嘱咐,嘴角一挑,抬手轻拂,熄灭常常彻夜长明的灯烛,往落远轩去了。迎面见晏奚抱着个金铜暖炉过来,眉一皱:“这么晚了干嘛?”
晏奚笑着将暖炉递来:“郡主来时嘱咐说,殿下今天在雪里跪了大半日怕伤了膝盖,晚上要暖着点儿,别落下病根。还有,这是郡主给的药,殿下今晚得用上才好,要不改日郡主问起来,我们怎么回话?”
夜天凌眉梢一动,静看了看那暖炉,身边寒夜也已融融,直是一道暖意盈入心间。见晏奚满眼似笑非笑的喜劲儿,说道:“话这么多。”负手前面走了,晏奚忙跟上,却见他冷惯了的唇漾出笑意,凌王府中有些什么变了。
上卷 第64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轻寒料峭,暖绿春红还抑在将融未融的雪下,迎面的风已不那样刺骨逼人了。数株松柏都是合抱粗细,说是自古便有的,算来怕百年已不止,去了雪色,依旧是苍翠欲滴,巍巍盖盖掩着松雨台,偶尔有飞鸟扑下,悉?几点残雪,却衬的格外清寂。
阳光却是难得的好,碧瑶捧着几本书册随卿尘往这边来,远远见丹琼在廊前晾晒些画卷。绿松影里春衫薄,倒是好一幅静谧如画的光景。
丹琼自出了延熙宫之事死里逃生,是沉静了许多,不同往常整日孩子气的笑嚷,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起来,倒叫碧瑶很是放心。如今太子虽被废了储君,自涿州半途回来便幽居松雨台,说是失了势,但清平郡主隔几日便往松雨台来,众人望风看舵,揣测圣意,也没人敢给这边脸色看。
拾阶上了前庭,卿尘回头对碧瑶道:“去寻丹琼说话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碧瑶答应着去了,卿尘入了内进,夜天灏俯首案中正援笔疾书,见人进来,抬头看去,却也不说什么,再写了几句,将笔放下,一笑:“如今你倒成了松雨台的常客了。”
卿尘上前翻看他刚完成的一叠书稿:“我是冲着这个来的。”近日常来松雨台,越发同夜天灏熟稔了起来,每每聊上半日,甚是投机。
夜天灏亲自动手闲闲研墨,剑眉斜飞下,丹凤眼线竟似勾入鬓中,带着几分难得一见的挥洒笑意,如同星光般闪了闪:“不妨评说对错。”
卿尘抬眼看他那一抹笑容,往日常见的那个温文尔雅却又总叫人觉得疏离的太子殿下如今举手投足都多了几分放浪,谈笑风生毫不羁绊,落纸千言品评古今政史,妙笔生辉,脱胎换骨般叫人新奇。想他当真是对废立之事淡到了极至,深宫重殿,帝王家业,竟生了如此奇葩,不知是福是祸。但将文稿暂且一放,微微笑道:“不过今日倒不光为此,有旨意。”
醇浓墨上那只白皙的手顿住,墨影里晃过优雅的倒影,淡淡一弹,夜天灏抬头,卿尘道:“是口谕。”
夜天灏面上若有若无地挂了丝笑,起身拂襟而跪,卿尘面南背北立定,敛容宣旨道:“封皇长子灏为祺王,钦此。”
面前修长的身子明显一僵,眉峰紧锁,看过来。卿尘笑盈盈道:“旨意仅这一句。”
夜天灏回神,忽尔展颜而笑:“儿臣谢父皇恩典。”叩首下去。
“好了。”卿尘神情轻松的坐去一旁:“可以看书稿了。”
夜天灏不语,轻拍衣襟,坐到案前继续研墨,微微墨香荡漾了几圈,却凝在那了,人怔怔望着前方。
“这一稿便完结了吧?”卿尘翻着书稿随口问,却不见回答。抬头见夜天灏沉思模样,知道他心里必不能全放下,轻咳了一声。
夜天灏往她看来:“嗯?”
卿尘将手中书稿整理了一下:“若这一稿完结了,殿下不防亲自拿去给皇上看看,也省得我背记下来有个疏漏。”
“什么?”夜天灏一愣。
卿尘嫣然笑说:“皇上如今对这部《列国奇志》已上了心,时常问起。”她隔几日便来松雨台,回去觑机将记在心中的书稿闲说给天帝听,如此月余过去了,见天帝竟为这书稿所吸引,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渐渐也缓了,终于有了今日一道旨意。然而终究只有口谕,封王的宝册、金印、仪仗、府邸却都不见吩咐。
夜天灏不想她竟如此有心,叹道:“难为你了。”
卿尘道:“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做父亲的已然退步,殿下便莫要僵着了。”
夜天灏面上虽看着无恙,心中实对那日酒后意气纵火烧了东宫一直耿耿于怀,道:“是我愧对圣恩。”
卿尘突然想到什么,将放在案头的书册推了推:“险些忘了,看看这个。”
夜天灏打开裹着的一幅青布:“《撷芳集》?”他翻看道:“这是柳传成的孤本,极难得的。”语中尽是惊喜。
卿尘道:“确实是难得,有人费了不少心力为你寻来。”
夜天灏原本欣悦的神情静下来,知道他喜欢这套书的,怕只有一人。
卿尘接着淡淡说了句:“前些时候动了胎气,静养了好些时日。”
夜天灏终忍不住投去探询一瞥:“怎么?”
卿尘见他终于还是着急,说道:“已不碍事了,现如今看起来人倒丰腴不少。”
夜天灏心中出乎意料的一松,依稀记起那日冒雪出京,眼中出现痛楚而掺杂了矛盾的神色。长风肆虐,大雪凛冽,有个身影一路相随,从伊歌城往北若远若近的跟在后面。踉跄深雪之中,长长的黑色斗篷隐隐掩住了身形,遮挡面容,他却一眼便知是谁。
心里最温柔的地方被紧紧压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抑的人要发狂。虽狠心看也不看她,却是因早就镌刻的深了,一动便痛彻骨髓。
那日鸾飞听闻天帝旨意,情愿自己随夜天灏远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动了胎气,卿尘想了想,终也没再细告诉夜天灏。他对鸾飞依旧挂心,如此便好。
夜天灏沉默了一会儿,道:“多谢你。”
卿尘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况,鸾飞毕竟是我妹妹。”
夜天灏将心中抑闷的情绪敛去,也笑道:“你同四弟万事小心,只别走我和鸾飞的老路便好。”
卿尘一愣,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灏竟看的明白,却亦或就是太明白了,反难得糊涂。
夜天灏见她吃惊,说道:“四弟自小常同我一起吃住,不免比他人多几分了解,这宫中人人污浊在里面,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只是他一直是那冷淡性子,心里有事也是不愿说的,若哪日有了冲撞,你倒担待着些。”
深瞳潋滟,淡淡波光终透了真切坚实,卿尘说道:“我认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灏那一抹爽朗再现:“四弟比我有福气。”
卿尘大方道:“祸福都是缘份,你也莫错过了。”
夜天灏语中深带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尘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正是夜天凌曾说过的话。
夜天灏笑道:“也就是你如此性子降的住他!”
卿尘笑而不语,眼底无垠温柔,深深如许。柔情底处,印着抹清冷的坚定,她不知道路有多远多久多难,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没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祺王入见,呈《列国奇志》稿,帝悦,彻夜与之论。圣武二十六年春,擢祺王进英华殿太常司,主修历朝通史。”
上卷 第65章 只舟行见水穷处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议储,众推湛王,仕族文者三千联名书,具湛王贤。帝愈,不复议。”
翠瓦金檐,早春的晴朗在重阁飞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阳光下渐渐透出些清晰。远望梨花正盛,冽风中几树繁花落蕊芬芳,雪压春庭,衬着朱红宫墙莹莹铺了开来,暗香浮动。
卿尘一身淡蓝色的贡绢春衫,轻柔飘逸,远远看去便如这春日里一道烟波浩渺的湖光,一笼烟岚浓浅回转,款款静立在树下。几缕春风轻摇,花雨纷飞,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长指间落着一抹莹白,微黄的蕊丝轻颤了颤,不胜娇羞的柔弱,恍惚间只以为轻雪未融,然那一袭灵动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头深舒了口气,握紧了手指,细眉微锁,似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
春来乍暖,仍是凉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风寒,朝中立时便将立储之事提了出来。
或者迫于形势,天帝召众臣公卿推议储君,今日朝上,除两位首辅丞相,三院六部九司竟有半数推举了湛王,更有甚者,仕族文人联名保荐,上《贤王书》以求立湛王为储君。湛王之势不可遏,盛在一时。
太后自宣圣宫休养慈驾刚回,卿尘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几日并未在致远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包括兵部,都不约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折子。就连褚元敬都不知为何,推立九王的折子早拟好了,却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内容,这里面透着的奇怪,无由的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绝棋。若如前议,令湛王同九王成犄角之势鼎立,隔岸观火,网宽线长,兵行稳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将夜天湛托上巅峰,峰凌绝顶光芒万丈,云端之下却是万丈深渊。
欲扬先抑欲擒故纵,这法子是她出的,却怎么也没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里说不难受,只是骗自己。
剑走偏锋,一招之下断死湛王之路,却弃他者不论,令九王安然隐在暗处伺机而动,卿尘第一次觉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么。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便如传说他行军布阵,他人无论是身在局里还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宫中不期而遇,她默随夜天湛走了半日,却几度隐忍心中挣扎,话到嘴边生生咽住。若设法点醒他的险境,便是将夜天凌至于危处,面上看起来雍容祥和的大正宫,暗波之中动辄生死,刀尖剑峰上,她既选了他,便死也要护着他跟着他帮着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轻香,指尖抵在掌心隐隐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风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时想来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时时都在身边,而自己终究是放开了手。
或者,便从未将手伸出。
缓缓转身过,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飘零,无心去看。
卿尘方要举步,但见宫屏迤逦彩裳云动,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銮驾。往旁轻轻一避,叠起些许心事,敛襟施礼下去:“见过皇后娘娘。”
殷皇后优雅站定,春光下五凤朝阳宫装华美耀目:“免了吧。”卿尘谨慎抬头,却意外见那精致妆容漾出亲和笑意,不免微觉奇怪。
殷皇后凝眸细细打量卿尘,梨花树下柔雪浅舞,她便轻盈立着,款款淡淡,明明滟滟,翩然宛转的轻罗宫装固然娇柔,美中却暗敛冰雪之姿,一笼清光傲洁,一抹秋水入神,让人掉不开眼,也难怪夜天湛钟情于她。说道:“越发出挑的清丽了,别说皇上舍不得,本宫看着也喜欢。”
卿尘听她这话,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养成了习惯,面如止水,静静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尘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万分的警醒,绝不肯有一丝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着的一截皓腕处,竟笑道:“湛儿既把那串冰蓝晶给了你,你便戴上无妨,不必顾及着本宫,空置着也辜负了那宝物。”
话中有意,卿尘暗锁轻眉,低声道:“卿尘不敢。”
殷皇后微笑抬了抬手:“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断不会为难你们,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尘被这话惊震,直到殷皇后銮驾远去,仍怔在当场,几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莲妃的。过了许久,才慢慢往莲池宫走去。
飘逸宫装如同??烟水,自白玉桥上稳秀的掠过,淡波一现,清远脱俗。沿着雕龙画凤的玉栏,金水河幽幽一脉,隐隐环入了宫城深处。
内廷侍卫见了卿尘,纷纷恭敬行礼。如今的内廷军,怕已无人再敢轻看,明枪剑冷,甲胄森严,总觉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说不出的肃穆来。
卿尘没有像往常一样微微笑应,只点了点头。行走间一瞥,不去细看,连她也难发现内廷军中慢慢替换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严令才不过数月而已。
举步踏入莲池宫,早春来到,这里却依然未脱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静的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卿尘忽然一顿,折入园中小径,莲池宫正殿,天帝正缓步拾阶而下,身后跟着孙仕安。
避了开去,卿尘不欲让天帝看到自己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