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半空,大大的尾巴收做一团,身子微微颤抖。卫长征此时才发现原来它后腿受了伤,雪白的皮毛上血迹斑斑,看来伤势还不轻。
夜天凌拎着小兽看了会儿,抬手丢到卫长征怀里:“给冥执。”
卫长征手忙脚乱的接过来,当场便被小兽挠了一爪子,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伸手将意图挣脱的小东西按住,匆匆寻冥执去了。
三日后,北风大作,天朝大军万事俱备,挥军攻城。
夜天凌自用万俟朔风后,已极少亲自领兵上阵,只放手让他大展身手。万俟朔风天纵奇才,兼之对漠北与突厥了如指掌,攻城掠地无往不利。唐初、南宫竞等人先时对他尚存疑心,几战之后,不由已成莫逆之交,称兄道弟,极为相熟。夜天凌亦常与他把酒长谈,谈文论武薄古非今,彼此心中都有相见恨晚之叹。
万俟朔风嘴上虽不说,心中对夜天凌却佩服至极,单看他竟连可达纳城这般大战都放手与己,他纵然恃才傲物,却也自问无此气度胆略。
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城外剑戟林立,兵马如山,夜天凌却连铠甲都不着,长袍清淡,闲坐行营,战火滔天任其肆虐,无动于衷。
闭目养了会儿神,近处极轻的一声响动,他睁眼看去,雪战蹲在窗格处微侧着头,金瞳熠熠,正瞅着他。
他与那小兽对视了片刻,起身闲步往外走去。走至廊前,忽尔一愣,清风微凉,琼光淡淡,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仰头看着树上,一脸的无奈。
月色的轻裘,衣袂微飘,澄澈的光线穿透漠北细芽初绽的枝叶半洒上她的侧颜,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秀发,因着了阳光的色泽通透而明净,发如云,人如玉。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她柔和而优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几缕碎发自发簪间悄然滑下,静静垂于她耳侧,偶尔春风轻过,漾起几丝微澜。
她半侧着头,黛眉轻蹙,柔软的红唇微微抿着,却带了一丝俏皮的模样。这一颦一笑看过千百次也不厌,淡静而幽远的温柔,早已在心底缠绵繁复,如一痕旧梦覆了朱红轻纱,隔着万千的轮回细看时,那情景静陈如新,一时明月,几番花黄。
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人,俊眸含笑。
“雪影,伤还没好就乱跑,居然还敢爬树,快下来。”
不高不矮的树枝上,雪白的小兽蹲在那儿,侧眼看树下有些宠溺却又无奈的卿尘,蓝瞳晶亮,倒映着淡雅的身影。
突然间雪影离开卿尘的目光扭头看向旁边,一道白影轻俏闪过,它已从树上跳了下去。
卿尘回身,正见夜天凌负手站在廊前,静静看着她。淡金色的阳光自万里无云的长空投下,落满他衣袍,颀长的身形如临风玉树,带着三分峻冷风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却浸着无垠的柔和。
卿尘愣住,怎也不料这时候夜天凌竟在行营,凝眸望他,却见夜天凌暖暖一笑,山清水澈,云淡风轻。
几度红尘,几度回眸,每一次寻找他的身影,他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无声无言,但是他在,漫漫此生,携了她的手,终此生生世世,不离亦不弃。
卿尘轻轻扬起唇角,却不说话,夜天凌笑容愈深,淡淡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卿尘修眉轻挑,笑谑道:“似曾相识。”
夜天凌眼底深色微微波动,忽然察觉身边白影微闪,还没来的及躲开,雪影已经窜上了他肩头。他剑眉一蹙,伸手便将那小兽拎了起来,谁知雪影一急,前爪勾住他的衣服,竟说什么也不松开。
卿尘看着一人一兽僵持不下,不由哑然失笑,人人敬畏的凌王爷岂容一只小兽蹲在肩头睥睨四方,平日里雪战为此没少吃亏。再看夜天凌已有忍无可忍的倾向,她忙上前拎起雪影的小爪子将它从夜天凌手中救出来,一边笑道:“它调皮的很,比雪战还叫人头疼,也不知长征怎么打仗时还有这番闲情,居然捡了这么个小东西回来。”说话间清灵灵的凤眸微抬,笑靥如花。
雪影此时倒老实了,颇委屈的趴在卿尘怀里,自她手臂处楚楚可怜的望向夜天凌,目光哀怨,似在控诉夜天凌方才极不温柔的行径。
“嗯……哼!”夜天凌盯了它一眼,愣了愣,冷哼出声。
卿尘将雪影放下地去,见他面色不善,笑盈盈问道:“你不会是在和这小家伙计较吧?”
她清泉般的笑容在夜天凌面前妩媚绽放,几日不曾细看,那如画的眉目间竟奇异般的多添了几分温婉与成熟的风韵,如同在幽深夜色中悄然盛放的花朵,朦胧清香,带着惹人遐思的娇媚,只让人徘徊流连,惊叹不已。
百炼钢成绕指柔,他几乎已记不清发生过何事,似乎每一次相见都是一个开始,每一次相对都是刻骨铭心,柔情似水。
他的妻子,他寻找了百世千生的那个人,此时婷婷站在面前,看着他,浅笑宁静。
他微微叹了口气,叹息中却是愉悦的神情,“世上唯女人与小兽难养,奈何我身边怎么越来越多?”
卿尘眨了眨眼睛:“哦?这么说来,难道殿下这几天又纳了新人?”
夜天凌没料到卿尘问出这么一句,细细将她打量,皱眉道“本王即便再纳新人,你也不必这么高兴吧?”
卿尘瞅着他的脸色,施施然欲转身:“那我便逍遥了嘛。”
未等举步,夜天凌伸手将她挽住,细眸微眯:“逍遥什么?是谁当初那么霸道,偏说我是她一个人的?”
卿尘轻笑,理直气壮:“我!”
“那你去哪儿逍遥?”
“凌王府啊!”卿尘笑说:“你是我的,凌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么新人,还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门洒扫有时不够人用,添几个人也是应该的。”
她侧着头一本正经的打算,夜天凌闻言失笑。便在此时,远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接二连三,似山崩海啸,声势惊人。
卿尘不曾防备,吃了一惊,未及转身已被夜天凌轻伸手臂,护在了怀中。
城北方向烧起冲天大火,浓烟四起,很快将风晴万里的天空层层遮蔽。硝烟之中战火隐隐,涂满苍穹血染的颜色,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依旧逼面而来,整个漠北大地似乎被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让人感觉山峰城池缓缓下陷,天地颠覆。
卿尘下意识的皱了眉头,夜天凌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轻轻将人揽在身前。
久违了如此清净的气息,宽阔的怀抱,稳持的臂膀,卿尘静静靠在夜天凌怀中,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一声一声是他的心跳,清晰的盖过一切。突然间动乱的四周缓缓陷入平静,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轻轻飘荡,波光粼粼,静谧的夜色下星子满天,那温暖叫人慵然欲睡。
金戈铁马都遥远,唯有他的拥抱如此真实。
过了许久,爆炸的声音渐渐低去,夜天凌淡淡道:“可达纳城破了。”
卿尘自他怀中轻轻仰首,幽静的眸光投往远处,仿佛透过轻烟迷离的苍穹看到了青山云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缈缦天光轻声说道:“可达纳城破了,东突厥亡了。”
城破国亡,又如何呢?
下卷 第44章 英雄肝胆笑昆仑
碎石,残垣,断剑,败甲,昔日漠北第一繁华的王都可达纳如今一片烽烟狼藉,再不复往昔车马如云,商贾往来的盛况,俨然已成一座废城。
漠云长,残烟袅袅,日月无光。
城郊古道放眼望去,横尸杂陈,汉井枯木,悲风四起,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夹杂着来自大漠的沙尘,模糊了苍穹的轮廓,带来几分苍凉深深。
轻衣纵马,剑甲鲜明,夜天凌与万俟朔风并骑入城,一个清峻从容,一个谈笑自如,对四周战况惨烈都不曾入眼。惯经杀伐的淡漠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过只是弹指花开,刹那凋零。
卿尘静静随行于夜天凌身侧,一路沉默。
整个可达纳城在漫天的风沙下分外荒凉,血腥的气息寸寸弥漫,如同死寂的深海卷起暗流,悄然将人笼罩。半明半暗的烟雾下,墙角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样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几乎可以看到曾经嬉笑怒骂的眉目,然而再也无声,再也无息。
天高地远,生如死域,非是天灾,乃是人祸。
到了行营前,卿尘下马驻足回身,风色在她眉间悄悄笼上了极淡的忧郁,明净的翦水双瞳中浮起那丝哀伤却越来越浓。
夜天凌本来已走出几步,发觉卿尘没有跟上来,转身寻她,只见她扶着云骋站在原地,纤弱的身影风中看去,竟有几分悲凉与疲惫,他伸手挽住她,低头问道:“怎么了?”
卿尘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缓声说道:“四哥,我不想看到万俟朔风再屠城。”
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动探入她潜静的眸心,稍后,他抬手拂过她被微风扬起的发丝,说道:“好,我知道了。”
卿尘微微一笑,略带着些倦意,她越过夜天凌肩头,看向广阔而寂静的漠原,轻轻说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这一城生灵其实是丧命我手。”
夜天凌俊眉微蹙:“别胡思乱想,我先送你去休息。”
他将卿尘送入行营,独自往帅帐走去,想起卿尘方才的话,心头竟莫名的有些滞闷。
“殿下!”冥执迎面寻来:“王妃可是歇息了?”
“嗯,”夜天凌点头:“有事?”
冥执取出一封密函递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们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现在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拆开密函抬眼扫过,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结盐商,借军需之由贩运私盐,胆子不小。”他将密函递回给冥执,却说道:“这些事不必告诉王妃了。”
冥执怔住,一时不解:“王妃若问呢?”
夜天凌负手前行,吩咐道:“她若问起,便说我会命褚元敬等人联名上书弹劾,追究此事,不日便见分晓。”说话间又一顿,心思微转,褚元敬这些御史们还不够份量,事情揭发出来容易,要扳倒这些阀门贵胄还需费些力气。他略一沉思,再对冥执道:“转告莫先生,让他去拜访长定侯,告知此事,然后设法让光禄卿吕越得到你们手中的证据。”
老而弥辣的长定侯,生性耿直,嫉恶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坐视不理。而吕越,早年因旧事与钟定方不和,怨怼甚深,若让他得了如此机会,岂会不闻不问?
冥执一一记下,说道:“只是现在那巩思呈却半点儿把柄都抓不到。”
夜天凌冷冷一笑:“巩思呈?他自身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可惜儿子都不争气,这几年不过借着殷家回护的周全罢了,此事不足为道。”
冥执听话便知夜天凌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费神了。”
“嗯,”夜天凌淡淡应了声:“以后这等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惊动她。”
冥执俯身应下,暗地里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么事:“对了,我方才遇到黄文尚,他说以后不需要那么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嘱咐药中万勿再用。”
夜天凌停步回头,问道:“为何?”
冥执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夜天凌剑眉微锁,目光遥遥看出去,若有所思。
俩人正说着话,万俟朔风大步过来,浑身杀气腾腾,见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颏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
夜天凌转身自他身上扫过,淡淡笑道:“怎么,吃了亏吗?”
万俟朔风皱眉冷哼:“不愧为突厥第一勇士,手底果然硬朗,若不是中了毒烟,未必能将他生擒。现在死不低头,正在前面破口大骂,你看着办吧!”
“看看去。”夜天凌举步前行,突然又回头对冥执道:“过会儿让黄文尚来帐中见我。”
偌大的校场中央,木颏沙被反绑在一根粗木柱上。
此人身形威猛,面目黝黑,身上战袍虽血污狼狈,却无损他浑身彪悍的气势,此时因愤怒须发皆张,更显得人如鬼神,暴烈似火。
他双手双脚都被缚住,高声叫骂,以示怒意。四周将士因不通突厥语,即便知道他是在骂人,也不十分清楚。万俟朔风却脸色铁青,手不由自主的按上刀柄,已是忍无可忍,深眸之中杀意冷冷,眼见便要发作。
夜天凌听得木颏沙言语中尽在怒斥万俟朔风背叛突厥,难怪万俟朔风如此恼怒,他扭头道:“南宫竞他们想必已在帅帐等候,你先去吧。”
万俟朔风知道他一番好意,只得强忍下心中怒火,抬手躬身,话也不说,拂袖而去。
夜天凌缓步走进校场,木颏沙本来正骂得起劲,忽然见有人迎面走来,衣袍似雪,神情如冰,那双看似清淡的眼睛泠然将他锁定,竟让人有种被利箭穿心的感觉,他猛地一愣,到了嘴边的话就那样收住。
夜天凌在他面前站定,淡声道:“你就是木颏沙?
木颏沙虽从未与夜天凌如此打过照面,但看这份摄人的气度亦能猜出他的身份,见他会说突厥语,大声说道:“我就是木颏沙!你用阴险手段将我擒来,不是英雄好汉!我们突厥最看不起这种人!”
他原本料想夜天凌必然大怒,谁知夜天凌冰冷的唇角反而掠起一丝笑意,“不错,你说的有道理,我即便这样杀了你,你也不会服气。”
木颏沙双目圆睁,瞪着夜天凌:“我自然不服!”
“好,”夜天凌将手一挥,命道:“给他松绑,将兵器还给他。”
场外玄甲侍卫应命上前,拔剑一挑,斩断木颏沙身后的绳索,其后便有人将缴获木颏沙的弯刀取来。
木颏沙接过兵器,尚对夜天凌此举摸不着头脑。
夜天凌负手遥望向天际漠漠云沙,片刻之后,转身再对侍卫吩咐:“取银枪来。”
玄甲侍卫会意,快步离去,不多时,取来一杆雪缨银枪,恭敬奉上。夜天凌抬手接过,触手温凉的枪杆,光滑如玉,依稀映出熟悉的笑,微锐的锋芒,似穿透云雾的光,豪情飞扬,意气逼人。
挺拔如松,劲气如霜。
他的手沿着银枪缓缓抚下,力透之处,银枪一寸寸没入脚边的土地。他松开手,面对木颏沙卓然而立,冷冷说道:“你若赢得了这杆银枪,来去任你自由,但若丧命枪下,便只能怪自己无能。本王定会让你死的心服口服。”
木颏沙久经沙场,在突厥国中更是遍无敌手,对兵刃较量毫不放在心上,弯刀半横,喝道:“你来吧!”
夜天凌傲然道:“你元气未复,本王让你三招,三招过后,你自求多福。”说罢负手从容静立,微风飒飒,吹得他衣角飘摇,一股凌云霸气已缓缓散布开来。
木颏沙得获求生之机,不容放过,当下大喝一声,刀光如电,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迎面劈向夜天凌。
劲气扑面,夜天凌负手身后,足下错踏奇步,飘然如在闲庭,一瞬白影晃目,木颏沙声势惊人的一刀全然落空。
木颏沙不愧为武学高手,竟身不回,头不转,手下刀势回风而去,第二招又至。
但见电光火石间夜天凌仰身侧过,刀光中一抹白影倏忽飘退,两招已过。
木颏沙已然被夜天凌激起凶性,双手合刀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