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陪着笑脸说道:“客官要打听的这位郑爷,想必是位不愿意在江湖上露面的高人,小的这就去打听,回头再给客官回话。”
戈易灵没有再理他,只是一挥手,店小二识趣地走开,他的眼光停留在那两钱银子上,可是,他不敢拿。
“把银子拿走。”
“谢客官的赏。”
店小二拿着银子刚走到房门口。
“回来。”
“客官还有吩咐?”
“太原府可有姓郑的大户人家?”
“有!最近就有一家姓郑的大户,家里正在走倒楣运,太原城里茶楼酒馆,大家都在谈这件事。”
“是什么事让大家这样的谈论他呢?”
“女婿谋夺老丈人的财产。”
戈易灵失望地笑了。
“这样的事也值得太原府大家来谈论他吗?看来想必是太原城内太平淡的日子过久了的关系。”
“不!客官!那是不同的。”店小二似乎为这一点在分辩。“因为这家姓郑的是一位大善人。”
戈易灵“啊”了一声,正待继续听下去,外面有人严厉地叫声“小二”,店小二匆匆地说声“对不住”就走了,连原先那小锭银子,仍好端端的放在桌上,没有带走。
戈易灵感觉到有一分异样,不自觉地跟了出来。他刚一跨出房门,迎面站了一个人,青衣衣裤,扎板腰带,打半截黑白相间的绑腿,长了几根疏落的黄胡须,浓眉大眼,透着剽悍。
来人朝戈易灵上下一打量。
“尊驾要打听剑出鬼愁郑天寿郑老爷子?”
戈易灵讨厌这种问话的方式,没好气地反问他。
“你是什么人?”
“一个可以提供消息之人。”
“哦!你知道郑天寿?”
“我不知道郑天寿郑老爷子,怎么叫提供消息的人?”
“好极了!郑天寿他现在哪里?”
“尊驾平时都是这样获得消息吗?”
“你要条件是吗?请说吧!价码开得对,我绝不吝啬。”
“至少要到房里去谈,是吧!”
戈易灵点点头,转身进房,说道:“你要什么条件,说吧!”
那人随后进来,笑了一笑说道:“尊驾贵姓大名可否请教?”
“这也是条件之一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尊驾与郑老爷子的关系。”
“没有关系。”
“风尘仆仆,大概是来自千里之外,尊骑蹄铁都快磨损坏了,决不是邻近短途。这样的鞍马劳顿,只是为了打听一个人的住处,难道没有其他的用心?叫人如何能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
那人又笑了一笑。
“尊驾这种处事的态度,分明是不想打听消息的。”
“我并没有向你打听,是你自己要来交换条件的。如果你没有诚心提供消息,请出去吧!我还要用餐。”
戈易灵没有再理他,朝桌子旁边一坐,斟上一杯酒,刚一举起筷子,突然,人影一闪,一柄雪亮的短刀,伸到戈易灵的面前,刀光就在鼻前晃动。
来人沉下脸色,语气十分严厉地问道:“你到底跟郑老爷子有什么关系?说话要老实,耍花枪说谎话,是要吃亏的。”
戈易灵用眼睛看了他一眼,竟然露着一丝微笑说道:“你的记性太坏,刚刚我说过,我和他没有关系。”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敢卖弄口舌。”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虽然我和郑天寿没有关系,上一代有。你可以把刀拿开了吗?”
那人迟疑了一下,戈易灵突然闪电般一伸手中的筷子,快速地一拨,那柄短刀的刀锋向旁边一偏,那双筷子就如同一点寒星,顺着刀背、虎口、手背,一直到“曲池”,当时那人手一麻,叮当一声响,短刀掉在桌上,砸碎了一盘热炒。
那人大惊,微一仰身,倒退好几步,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戈易灵发怔。
戈易灵认真地说道:“能在出刀之际,留一分余地,老实说,你不失为一位正派人的行径。不像有些江湖客,出刀见血,才能感到快意与满足,所以,我也在出手的瞬间,保留分寸。”
那人脸色十分阴沉,停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尊驾果然高明,只是我为尊驾可惜。”
戈易灵奇怪地反问道:“为我可惜吗?可惜什么?”
“论武艺、人品、尊驾都是上等,为什么千里应邀,要为虎作怅呢?”
他竟然叹了一口气,掉头出门去。
按说戈易灵应该拦住他,而且也有这份能耐拦住他,但是,戈易灵没有这么做,她觉得对方是个汉子,方才出刀受挫,分明对这种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如果硬行拦住不让走,问不到消息是其一,恐怕还要引起一场生死搏斗,非死方休,是不值得的。
戈易灵肯定自己有了收获,确定剑出鬼愁郑天寿是在太原,只要人在,还怕找不到吗?
但是,此刻却无由地使他猜疑着,店小二分明是要说明“郑大善人”的事,为什么会被喝止呢?“郑大善人”与郑天寿之间,有何关系吗?
房门又响起剥剥之声,戈易灵以为是店小二,喊了一声“进来!”
房门推开了,进来一个削瘦的人,新头巾当中嵌着一块玉,一领青衫轻飘飘地好像挂在身上,颧骨高耸,两肋无肉,两撇八字胡,就像是贴在唇上,十足一副獐头鼠目,脸上挂着一副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手里捧着一个丝绒的红色拜盒。
戈易灵一皱双眉:“尊驾找错了房间。”
来人腰一直没有伸直过,此刻看来活像一只大虾,笑容挤得小眼睛成了缝。
“没错!没错!”
戈易灵脸色一沉:“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来人连忙点着头:“当然!当然!像戈爷你这样英雄少年,怎么会认识我们这一类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姓戈?”
“嘿嘿!这家店东自然会说,自然会说。在下自我介绍,敝姓吴,名叫三玄,在金在鑫金爷手下充当帐房,也可以说是文笔师爷。”
“金在鑫是什么人?”
“戈爷!戈爷!你这就把我见外了。在下刚才已经向你戈爷亮了底,我是金爷面前的亲信,用不着对我防着。”
戈易灵皱着眉头,已经有几分厌恶。
“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我看尊驾还是请便吧!我没有心清跟你打哑谜。”
吴三玄脑袋一扬,眼睛滴溜溜一阵乱转。
“不对呀!戈爷你不是金爷派护院大爷邀请来的吗?”
戈易灵笑了。
“我看你搞清楚之后再来讲话,告诉你吧,没有人邀我,也没有人请我,我自己来到太原的,我讲的够清楚了吧,尊驾可以走了,不要耽误我用饭。”
吴三玄腰也直了,脸上那副冻结的笑容也没有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把赛金刚给打发走了?而且还走得灰头土脸的!”
“谁是赛金刚?”
“就是方才在你房里……不对,难道你不知道他是郑老头的老跟班的?”
“谁是郑老头?”
吴三玄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可以听出有一分揶揄之意。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戈爷!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如果像你这样不够意思,不是我们混江湖的道理。你戈爷一到客店,就打听郑老头,如今反倒说不知道他是谁,你说,这样子我们还能谈下去吗?”
戈易灵忽然心里一动。
“且慢!你说的郑老头就是剑出鬼愁郑天寿吗?”
“在太原,你问不到剑出鬼愁郑天寿,你要问郑无涯郑大善人。”
“啊!原来是这样。”
“请问,你找郑老头做什么?”
“那是我的事。”
“对不起!在太原,你找郑老头,是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
“你说话不太受听。”
“受听的话已经说过了,你不听,怨谁。现在我要告诉你,戈爷!如果你是郑老头的仇家,你就应该加入我们这一边……”
“你们这一边?是些什么人?”
“金在鑫金爷所统领的一群江湖上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一边是郑天寿的仇家!”
“说起来让你吃一惊,金在鑫非但不是郑老头的仇家,而且金爷还是郑老头的女婿。至于说到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金爷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当然我们跟郑老头就谈不上有仇。”
“你话愈说愈让我糊涂。”
“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加人我们这一边,在太原府你戈爷是贵宾。如果你不加入,我们当然也不勉强,只是奉劝你不要搅局。”
“什么叫搅局?”
“戈爷!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糊涂?既然你要打开天窗说话,我就直接了当告诉你戈爷!郑家庄的事,你戈爷不要插手。不管你找郑老头做什么,三天之内。请你不要前往郑家庄。”
“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在太原有人跟金在鑫金爷为敌,很少能全手全脚离开太原的。”
“吴三玄!你是威协我?”
“不敢,我吴三玄习惯的是实话实说。”
戈易灵淡淡地笑了一下。
“做个缺手缺脚的人,倒也很好,一切有人侍候。”说着她突然笑容一收,断喝道:
“吴三玄!你给我滚吧!我数到三,你要胆敢不离开此地,我就让你断了两条腿爬出去。
一!二!……”
吴三玄突然一矮身蹲下来,门外奔马似的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持着一柄弯形长刀,朝着戈易灵迎头劈下。
刀法单纯,但是,事出突然,来势既快又猛。戈易灵仓促一闪身,只听得哗啦一阵响,一张八仙桌子被刀劈成两半。桌上的碗碟汤水,四溅乱飞。
戈易灵还没有来得及问话,来人又“呀”地一声怪叫,寒光一闪,刀锋划着弧形,斜劈过来。
戈易灵一矮身形,刀锋从她头顶上削过去,几乎削掉她束发金箍。
戈易灵蓦地长身一旋,侧身不让反进,单掌闪电一削,来人痛呼怪吼,弯刀刚好反腕横扫一半,哈嘟一声,落在地上,来人甩着右手腕,龇牙咧嘴,痛得直跳。
吴三玄一缩头,正待要溜出门去。戈易灵喝道:“站住!”
吴三玄一个哆嗦,两腿一软,人就坐到地上去。
戈易灵指着吴三玄说道:“两个一起给我滚,两个不够料的东西,站在这里脏了这块地。”
吴三玄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朝着那个矮胖家伙,比比手势,一步一步退到门外。
“回来!”戈易灵从地上拾起那把弯刀,掂在手里看了一看,金线缠柄,十分精致,是一柄非常锋利的弯刀。只是她不识得这是东瀛倭铁打炼而成的。她将刀尖刺在地上,单手一使劲,喀嚓呛啷,折成两截。
戈易灵将这两截断刀,飞越过吴三玄他们两人的头顶,双双插入门外走道上,深入地下三四寸。
“回去带信给金在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管你们要跟郑天寿捣什么鬼,那是你们的事,不过有一点你们务必要给我把话带到,在我没有见到郑天寿之前,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汗毛。滚吧!”
吴三玄跟那个矮胖子走后不到一会工夫,店小二进来问声不响地收拾房间,将破坏的桌椅和碗碟清理掉了之后,很快地又摆上漆得发亮的八仙桌,四冷盘四热炒,菜肴比前次还要精致。
店小二十分利落地收拾好了,恭恭敬敬地一哈腰。
“戈爷!你请用餐。”
戈易灵招招手,含笑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这还是你的。”
店小二惶恐不安,青光油亮的头上,冒着汗珠。
“戈爷!小的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你老就高抬贵手不要再深究了。”
戈易灵微笑说道:“不相干的事,与你何干?我这锭银子只是买你所知道的一件事,告诉我有关郑大善人的任何一切事情,讲多讲少都没有关系。”
“戈爷!小二就是借给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讲。”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进门就是深深地一躬。
店小二如逢大赦一般,抽身就溜了出去。
戈易灵望着来人,微微皱起眉头。
“你是……?”
“我是小店掌柜的。”
“啊!”
“我要让戈爷先知道一件事,这间客店正是郑无涯郑老爷子暗中拿银子开设的。”
“郑无涯!郑大善人?”
“也就是戈爷你一直追问的郑天寿郑老爷子,当年江湖上人称剑出鬼愁的郑天寿。”
“照你说话的口气,你与郑天寿有深厚的关系?”
“十六岁起就跟在郑老爷子马后,闯荡江湖,一直到十年前,郑老爷子落户在太原府,今年我痴长了五十岁。”
“好极了!你跟了郑天寿三十多年,而且是在身边,对于他的一切自然是知道甚详,我正要向掌柜的请教。”
“说到请教那是你戈爷客气,戈爷客气,戈爷你需要知道什么,我知道的,无不奉告。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向戈爷请教一件事。”
“请说。”
“戈爷你这尊姓甚是罕见,府上是……?”
“河南上蔡。”
“啊!河南上蔡有一名人,不知道跟戈爷怎么称呼?”
“是谁?”
“戈平戈总镖头。”
“就是先父。”
“戈爷!你的意思是说戈总镖头是令尊?他己经……”
下面的话没说出口,突然双膝一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戈易灵飞身到窗前,扬掌推开窗户,一折身,人从窗口越过去,刚一落地,弹身而起,双手一搭屋檐,人上了屋顶。留神纵目四望,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当戈易灵回到房里,店掌柜的已经趴在地上。气绝身亡。在他的背上。插了一柄长约三寸的小剑。掌柜的手伸得很直,右手的食指在地上用力画一个“郑”字,显然他还想写下去,但是血流过多,一剑致命,生命力枯竭,没有能够写下去。
在戈易灵换房间的时候,她用脚磨去地上那个“郑”字,心里充满了疑问,几乎使她彻夜无法入睡。最使她苦思焦虑不可得的一个问题,掌柜的打算要跟她说些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猝施杀手?
要解答这个疑问,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他就是郑家庄郑无涯郑大善人。
在太原,郑家庄是无人不晓的。
郑家庄实际上讲来,只是一个较大的大宅院,前后分成三进。第一进是两间并列的大花厅,夏天是屯储着白面大米,在太原有任何人三餐不继的困难时刻,都可以到郑家庄大花厅里来,领一缸白面与两升大米。郑家老主人郑无涯特别关照,对于前来领米面的人,要给与应有的尊重,不要让别人感觉到是“嗟来之食”。就凭这一点,郑无涯是个真善人,而不是那些沽名钓誉,假冒伪善的人。到了冬天,这两间大花厅便改成流水席的大餐厅,人家冬天施粥,郑家施饭,青菜豆腐火锅,管吃管饱。至于平日的修桥铺路,斋僧布道,更是不在话下。
郑无涯善名远播,可就有一点,郑无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出落得貌美如花。
就在她十八岁那年,招赘了一门女婿在家,希望将来也有个半子之靠,这个女婿就是金在鑫。
尽管郑无涯行善好施,受到大家的尊敬,但是,流言仍然不断地侵袭着他,在许多流言之中,最使郑无涯困扰的有两个:
第一种说法,郑无涯大善人是伪善,如果他是真善人,为什么没有儿子?
第二种说法,郑无涯过去是黑水白山之间,有名的胡匪,杀人无数,后来怕没有好下场,才改名隐姓,携带着大批的金银珠宝,离开了东北,来到太原,行善做好事,原是为了赎罪。
关于这两种流言,郑家没有作过任何表示,夏天照旧送米面,冬天依然施饭菜。天长日久,这种流言渐渐地被人淡忘了,只是有一点,太原府受过郑大善人好处的人很多,而真正见过郑无涯本人的,绝无仅有。
一直到两年前,郑无涯在妻子的安排下,买了一个村姑为偏房,没有料到,不久居然怀孕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居然是一个男孩儿,这是郑家庄天大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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