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三十六)
“不必了。在下就在这里。”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那打扮素淡的年轻人从回廊转角出走出,态度沉静,仿佛置身事外。
“监察大人,这——”颜钧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停下了。他只是挥挥手。“还不把兵器都收起来?”
李琅琊的面容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颜钧一望既知,那是纯然的超越了个人恩怨的忧虑,完全是针对这件事的。李琅琊向他行礼,走上前去察看了那已经死去的奸细。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可他们只在这年轻的监察官面孔上见着了惋惜与痛心的表情。
“他是我带来的。”李琅琊辨认后道,“本来,在下是想来找皇甫将军商议些事情,便带了这随从来了。后思及皇甫将军身体不适,便先谴他回去,在下就站在那边,”他说着用手一指,“自己在想些事情,可是呢,我未曾想到,他竟然生此事端。”他说话时,狭长而美丽的凤眼微微挑着,似乎简直不屑为自己辩白。
“在下斗胆。”颜钧道,“请问,此人是何来历?”
李琅琊沉默了一会儿。端华扫了他一眼,挺直了身子,冲其他人挥挥手。“把尸体抬走。都下去,全都下去,一个人也不要留。”
原地只剩下了这三个人,李琅琊才道:“此人是在长安城内御史台过选出来的。”他顿了一顿,“边公公和我,几乎所有的手下都来自同处。”
“我们该相信你?”端华开口了,语气凉凉的。
李琅琊的眼睫颤了颤。“将军若不信,自有档案可察。”
颜钧不动声色地拉住端华的一只手。示意他别这么说话。“自然,世子说话我是相信的。”
“颜将军就没有一点看法?”
颜钧沉默着,端华也沉默着。李琅琊的面孔上也显出一点困惑和思索的神态来,三人之间出现了极其微妙的沉默。月色撩人,却透不进三人之间的寒冰中去。
“是——”颜钧和端华同时抬起头来,李琅琊习惯性地向那红发的年轻人望去,端华的眼睛闪闪发亮,但那目光里的怀疑也仅仅是怀疑,而不是认定。李琅琊突然感到一阵微甜而酸楚的欣慰。他垂下眼睛,目光变得更加思索和不确定起来。
“二位将军怀疑是……边公公?还是——在下?”
最后那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分量却很重。颜钧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端华轻轻咳嗽一声,撇过头去。他的肩头还在一阵一阵地疼痛着,那痛感很尖锐,却游移不定,难以捕捉。端华轻轻地动了一下手臂,肩上似乎还有温热的东西流下来。一定是方才争打间又伤了肩上伤口。如此反复,不知何时才能好,何时才能方便出战。思及此处,又想到如今这一件接一件发生的事,他几乎感到绝望起来。
“我只能说,不是我。”李琅琊淡淡地开口,却移开了目光,去望那朗朗残月。那语气淡到缥缈,颜钧听在耳畔,忽然觉得心头一阵发酸。那么淡然而恬静的语气,好像知道自己辩驳了也无用一般,完全不抱希望,完全把主动权交到了他人手上。颜钧很想说两句话,可惜他明白自己不能说什么,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有嫌疑。哥舒翰元帅明日就会赶到,自己已经不能再代行某些权力。况且,于情,他很愿意相信李琅琊,可于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李琅琊除去嫌疑的。——可,皇甫端华呢?颜钧已经不忍心再去看这两个人之间的对峙,他受够了,他目睹了这曾经关系非凡的二人之间突如其来的猜忌和分裂,那种在世事作用下的无奈的分裂,速度之快让旁观者都感到绝望和同情。
李琅琊没有听到答复。他嘴角浮起了一个很小弧度的苦笑,没有人看见。“我连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可以回去察名册。监察官的事务并不是很繁忙,我平日里没有太亲信的随从。所以,今日带人来此处,是随意点的。……当然,的确是我疏忽了,琅琊难辞其咎。至于我说此事我确实不知,全凭,”他顿了一下,语气苦涩,“……二位自己相信了。”
他没有得到回音。颜钧为李琅琊难过,却无能为力。李琅琊心中了然,于是笑了笑,转身要走。
“这事想必要明日再做处理罢?我先失陪了。”
“我相信你!”
前面的人身子一震,步伐停了下来,有些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抓住了扶栏。
皇甫端华向前跨了一步,他的白色里衫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舞动,声如裂帛。他的声音清亮而苦涩,却是很久未曾有过的坚决,“我相信你。”
“……为什么?”
颜钧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是感慨或是什么都不重要,他看着他们,突然释然地笑了一笑,突然径直拨开端华,独自离开了。
月色柔和而清冷。潼关带着难以言喻的壮美和沧桑,高耸月下。
“为什么?”
“因为我……”端华又向前走了一步,露出一个笑容,虽则那笑容很奇怪,很滞重,“我也不知为什么……但是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你。”
第 37 章
(三十七)
李琅琊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于是继续向前迈了半步。
“多谢……”
这句话甫一出口,二人就同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哀,扰乱了心绪,什么时候起,他们二人之间连一个最平常的信任也需要道谢?显而易见他们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皇甫端华的表情变了一变,末了他突然紧走两步,从后面一把搂住李琅琊的肩。
李琅琊动也没动,就那么任他拥着,熟悉的气息从耳后传来,醺然,却让他无比悲哀。那个姿势如此安宁而甜美,如果教外人来看,也许回如是说。可他们自己知道,那姿势,是僵硬的,长期怀疑后的推拒,僵持后的不自然,全都凝聚在了这个拥抱里。
李琅琊紧紧闭上眼睛,垂下头,下颌恰恰触到端华横过他颈下的胳膊上。皮肤与白色锦布里衣的接触,在夜里格外冰凉。李琅琊感到全然的后怕,如果方才端华不信任他,他也并没打算妥协。起因是他去见了安碧城。
在他无奈而绝望地拿回圣旨,打算回到潼关之前,李琅琊在夜里敲开了水精阁的店门。
安碧城那时手把一盏残灯,惺忪着睡眼前来开门。这绿眼睛的波斯商人并未对李琅琊这不寻常的深夜造访表现出半分惊讶或者不耐。他用那惯常的慵懒态度把李琅琊给迎了进去。
李琅琊并没解释,安碧城亦不发问,这种默契是李琅琊已经很久未曾体会过的了,痛苦而酸楚的熟悉感加重了他的不安乃至焦虑绝望。
“我——”
“别说话。”安碧城的声音响起来,清清冷冷的。他把李琅琊引至里间坐下,随即自己也盘腿坐于一对缎面靠枕中,双手交叠,那些锦缎在残焰下发出柔和而华美的光泽来。早已习惯了潼关满目的粗糙,李琅琊闭了闭眼,几乎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惯如此细致的物件了。安碧城一对美目也在那灯下闪亮,像两枚上好的翡翠。
“我明白……我只想说,”安碧城伸出一只手,“你不用解释。我不管你在外面遇到了何种困难,”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些许,“我其实很想知道,但那不是我所能知道的。”
李琅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安碧城说的对,那不是他作为一个异国商人能有资格了解的事。
“可你要记住一点,世子。”安碧城道,“出发前我就想如此说了。你……为你自己想想罢。”他那种奇特的略带异国语调的声音奇迹般地教李琅琊纷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你为他辗转为官,为他苦忍孤战,为他抵挡朝堂之上的那些阻力,还为他……”安碧城作了一个手势,然后摇摇头。
“你啊……不能让付出成为理所当然,否则,所有的付出都是白费。”
李琅琊愣愣地坐着,无言以对。
“他若是不信任你,你就得想办法,让他信任你。”
“你……你怎么知道……”
“我?”安碧城笑了笑,一只手把玩着灯盏,那火光明明灭灭,不甚稳定,“相交多年,世子啊,你素来都是如此心性,我一介草民,又是外邦之人,虽则未曾经历战争,可我也知道,你这样,居于朝堂,临于征战,是不行的啊……”
“我亦不想让其成为理所当然,可是它往往就偏偏会……”李琅琊举起一只手按住额头,语气渐渐哽咽,说不下去了。
“那你怕是就要改变。”安碧城道,李琅琊听出那话音里包含着深深的无奈,也不知是为何而无奈,“我说的话是实话,所以,总是不大好听。世子啊,你看清楚,这已经不是当年的长安城了,那时候我们……也罢,好几年前的事,不提了。如此,就单说说我自己……世子,你觉得当年我尚且年少,一介异邦人孤身来到这长安城经商,会很容易么?”
李琅琊无法再说出什么。僵坐榻上,许久之后,他起身告辞。安碧城根本没作挽留,可当李琅琊出门时,安碧城说了一句话。
“我等你们一起回到长安城。”
“多谢。”李琅琊笑了笑。他注意到安碧城并没用“凯旋”一词。没错,李琅琊悲哀地想,即便是自己,现在也不敢再用这个词了。它的分量如此之重,重得他无法说出口。
寒风吹得他一个激灵,李琅琊骤然回过神来,端华还没松开他,李琅琊稍稍挣扎了一下。
回廊转角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可二人都没注意到。颜钧走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没有声音,只有淡然而清冷的月光,皇甫端华从后面拥着年轻的监察,李琅琊浓长而黑的发丝在端华月白的里衣上纠结缠绕着,虽则他身体挺得笔直,没有任何回应的动作,但颜钧还是感到心中狠狠一跳。妹妹月筝天真清丽的面容突然出现在颜钧眼前,可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只是默默地对那两个纠缠为一体的人影凝视着,不弄出一点响动。
“放手……”
李琅琊转过身面对着他。裂痕已然出现,即使可以拼凑,也不会回到原来那样。更何况,造成裂痕的这场战争,仍然还在延续。
“你说说看,方才那件事,你怎么看?”
端华那清亮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李琅琊看出了那里面受伤的意味来。可那神情转瞬即逝,无从分辨。
“是边令诚?”年轻的将领道。
“不是边令诚。”
第 38 章
(三十八)
“为何不是边令诚?”
两人一同回头,就看见颜钧从回廊那头卖着稳定的、施施然的步伐走来。端华的手在方才就松开了,此时他眼中露出一丝不安,下意识地向后再退了退。
颜钧面上神色没有半分不寻常,他只是走到二人面前,又重复一遍道:“为何不是边令诚?”
李琅琊首先缓过气来。“在下只是认为,大敌当前,不应从内而乱。”
端华一言不发,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在颜钧与李琅琊二人之间逡巡,其实就他的立场来看,他道也认为这是边令诚做出来的事。可他也明白,李琅琊和他们的立场并不相同。这并非不信任,而是事实导致。所有军中之人对边令诚都恨之入骨,何况武官与文官之间本就有许多意见不合。
“世子,从目前看来,至少可以说明……”
端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四周看了一眼,出了如此事情,连将领们也不敢在这关内随便说话了。
“没事。”颜钧抬起一只手向下压了压,“我已经把所有人都遣走,就我们三个。”
“颜将军,听我一言。”李琅琊道,“我方才说了,边公公与我所行随从,几乎是从御史台内过选出来,其一,乃我所行随从,无一例外,全部来自御史台。二则,乃边公公随行,大约还有相当一部分出自皇宫内侍。如果——”他顿了顿,狭长凤眼微微一撩,“边公公做出如此之事,最有可能是挑出皇宫内侍出身之人去做,而断不会选御史台。”
端华垂了垂眼睛,伸手撩开一缕纠结的发丝。“也有道理。内侍与御史台交往素来不多,边令诚内侍出身,断无必要舍近求远。”
颜钧不开口,手指在剑柄上来回摩挲着,夜风猎猎,吹得那剑柄上宝蓝的剑穗子左右舞动。
“其三,最重要的一点,边公公这么做的理由呢?”李琅琊道,却突然顿住了,“我方才并不知道,那人想要盗取的是什么?”
端华与颜钧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短暂的空白出现在三人之间。
李琅琊了然地笑了。“不方便说,在下就不问了。”
“……是关内军务册。”皇甫端华把眼睛移向别处,终于开口道。
李琅琊目光动了动。“关内军务册?——如此以来,更没有理由怀疑边公公,他想要看,尽可以大大方方要来看。”
“不,”端华摇头,语气冷静得异常,“不是,监察官也不能看全部军务,只能看到部分。”
“那好。其四,就算边公公不能看到全部,他要军务册又做什么用呢?”
“伪造证据,扳倒所有人,是用得着的。”
“可那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他没必要这么赶尽杀绝。”李琅琊慢慢反问道。
一时间所有人沉默了,包括李琅琊自己。其实所有人都已经想到了那个可怕的答案,只是那答案实在太教人战栗了,他们全在逃避,不敢说出来。
安禄山。
半晌,颜钧才咳嗽一声,几乎是颓废地靠着石壁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下糟了……”
所有随从,早在战争打响之前就已在御史台任职,所甄选时更是层层设卡,次次挑选才得以完成,如此来说,若是安禄山安插的暗探,那是早在何时就安排好,潜伏了多少年的?且不说御史台,长安城内又有多少?且不说长安城,这讨叛大军中,又有多少?
没人再说话,端华转过身,担心地望了望颜钧,又重新望了望李琅琊。李琅琊对着他充满忧虑地笑了笑。
“这风冷得很,快回房穿衣裳,当心着凉。”
就是这句话,甫一出口,李琅琊自己也觉得不对劲,那语气太过亲密,简直是不避嫌疑了。心中一跳,李琅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颜钧。颜钧倒没什么,仍旧保持着失神的样子,眉头松开目光茫然地坐在那里,李琅琊只当他没有听见,却没看见颜钧放在地上的另一只手,在方才听到那句话时已经捏成了拳头。
“好罢,我先去看看尸首,能不能找出什么来。明日哥舒翰元帅到达再商量对策。”颜钧幽幽地开口,清秀的面孔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皇甫将军,你尽快把伤养好。世子,先失陪了。”
第 39 章
(三十九)
“月筝吾妹如晤:
为兄与你已分别数月,心中甚为挂念。怎奈如今战事吃紧,关内事务繁多。常恨无暇与你书信。望家中一切安好。为兄与你书信仅有一言,不多时九世子将遣返长安,届时如父亲催促月筝与之完婚,月筝万勿推辞!切记切记!月筝切莫嫌弃事起仓促,事出突然,为兄如此安排自有为兄道理,望月筝理解为兄一片苦心,莫做忤逆之举。
兄字”
颜钧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手已经几乎握不住笔了。他拿起信纸看了一遍,那上面字迹潦草,更兼墨痕点点,明眼人一望即知写信人的心绪有多么纷乱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望向窗外。桌上还有另一封写好的信,是给父亲的。信中一再告诫父亲待薛王府九世子李琅琊再返长安时,立即让妹妹颜月筝与之完婚。其中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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