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一声惨叫,马前的侍从已经扑倒在地。李琅琊的身体已经比思绪更加快地反应过来,他立刻打马想要退却,但是哪里来得及,十来名刺客已经从路旁冲出,刀剑嗡鸣,顷刻间和侍从们争斗起来。不知是谁一手拉住了马缰,李琅琊一扭身想要跳下马来,正在这时一名刺客冲上前,一刀砍来,李琅琊只觉得手腕一凉,整条手臂顿时动弹不得。在疼痛袭来之前,刺客已经冲着他连砍三刀。
——难道我李琅琊命绝于此?!
“什么人!!!——什么人?!”
街头突然传来的大喝让情势急转直下,刺客们立即收刀。“撤!”
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李琅琊再也支撑不住,手上一松,就从马背落到地上。他感觉全身都在撕心裂肺地痛,额头有粘稠而腥气的液体流下来,让他睁不开眼。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伸出手。动了动双唇,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叫出一个名字。
“端……华……”
“李大人!李大人!!!”赫连燕燕飞奔过来,一把将李琅琊上半身托起。“你们,快追!”几名金吾卫应声而去,赫连燕燕急促地喘着气,伸手一抹,满手都是鲜血。天边已经微明,借着微弱的光线,李琅琊的眼睛半睁着,却没有了焦距,赫连燕燕顿时急红了眼睛。“快!快抬起来!——还有你,去!去找头目!”他大声命令着,却感到冷汗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御史左丞在长安城内遇刺!金吾卫这下难辞其咎!
话音未落,八重雪、橘和韦七几个已经从街那头跑了过来。这么大动静,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八重雪第一个冲到跟前,一把抢过身侧人手里的灯向下一照,看见了赫连燕燕怀里的那个人时,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他们素来冷面冷心的头目连声音都变了调。
“——李琅琊?!”
“……啊……”李琅琊的眉头拧成一团,眼睛紧紧闭着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八重雪伸手一探,腰间一处伤极深,肩头两处,额头另有一处。八重雪脸色一变。“蠢货!还不快送他走!等着他死么?!你,”他伸手一指橘,“还不抱他走!”
此语一出,一干人顿时反应过来,橘两步上前,抱起李琅琊,带着其他人,急急走了。八重雪伸手抹了抹额头,一手的冷汗。方才他的手才探过李琅琊身上伤口,此刻再一抹脸,顿时将那张脸弄得有如玉面修罗一般。赫连燕燕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八重雪喘了口气,目光投向地上。有几把沾了鲜血的刀剑扔在地上。李琅琊的六名侍从无一幸免。
“你发现的?”
“是属下……”赫连燕燕低头,“属下无能,刺客跑了。”
八重雪摇摇头,蹲下身翻过一具尸首。
“一刀毙命……刺客武功很厉害。”他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望着赫连燕燕,“你可看清他们长相?”
“不曾,刺客皆着黑衣,黑巾蒙面。”
八重雪的面色更加难看一分。他又朝尸首脖子上的伤口看了几眼,面色渐渐恢复成平素的冰冷如霜。“叫人来收殓尸首和物证。”他语气沉重地命令。赫连燕燕答应着,却听见八重雪道:“李琅琊若活着,凡事都好办,他若死了,你我——还有全部金吾卫,都得倒霉。”
赫连燕燕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如小蛇般游窜上来。“头目……”
“快去罢。”八重雪无力地摆摆手。
目送着赫连燕燕远去,八重雪把目光投向天边。天边泛起了一条宽宽的鱼肚白。金吾卫上将军俊丽的面庞上浮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皇甫端华,幸亏你不在……”
此案一出,举朝震惊。御史左丞遇刺,说是朝廷的奇耻大辱也不为过。皇上震怒,立即下旨让金吾卫严查此事。八重雪心里暗暗叫苦,刺客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叫他从何查起?虽然李琅琊有幸未死,可也依旧徘徊在鬼门关上。领了旨,八重雪步出宫门,转念想了想,决定去李琅琊府上看看。
薛王府内一片大乱。薛王李业年事已高,听闻此事当即人事不省,不免又让府中上下惊慌失措。宫中的太医几乎全部聚集到了这里。八重雪根本没见有人通报,于是自己进得门去。一推开门,就见一群太医围在榻边,把榻上之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八重雪目光一转,就看见颜月筝坐在一旁。女子的手里纽绞着帕子,早就被泪水浸了个透。大约是怕影响太医们诊断,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只是默默流泪,一双美目已经红肿不堪,原来清丽的面容也分外憔悴。
八重雪走上前。“李夫人。”
第 44 章
(四十四)
冷。
全身上下,包括心里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那种寒彻灵魂的冷,让人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冷和漫无涯际的绝望,在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的一刻终于慢慢退去。李琅琊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所能看见的,只是眼前一团模糊的影子。那么娇艳动人的红,就好像是……他想要伸出手去,却最终只能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端华……”
那声叹息极其微弱,可八重雪是何等的耳力。他眉头皱了皱。“你醒了?”
“什么?!将军大人,他醒了?!”正在擦着眼睛的颜月筝猛地扑过来,一看见李琅琊半睁的双眼和颤抖的睫毛,她立刻发出了一声无比悲怆的呜咽,但她硬生生地把它咽回去了。她用手绢堵住嘴,猛地转过身去,眼泪一个劲地流淌下来。
“……雪大人?”李琅琊的眼里终于恢复一点清明。
“正是在下。太医们都在外面候着呢……我去找他们进来。”
“等等!”李琅琊急叫,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连气也喘不上。
“……李大人有事?”
“……月筝……”李琅琊道,“你……回避一下……”
颜月筝幽幽地看了丈夫一眼,向八重雪行了个礼,转身袅袅婷婷地去了。八重雪目送着颜月筝走去,嘴角抿出的一点点冷笑和怜悯随即被掩去。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李琅琊。
“李大人好思量。皇上确实着金吾卫严查。”八重雪似笑非笑,“李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觉得这行刺之人,金吾卫察得?”
李琅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些说不清楚的神色来。“……照我看来,不行。”
八重雪嘴角一撇。他顺手端过桌上一盏茶,白玉般的食指在那茶水中蘸了蘸,然后在李琅琊身边的榻上写了一个字。
李琅琊费力地乜斜着眼,撇了一眼。八重雪看见他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杨”字。
“如此……雪大人,要……如何处理?”
“李大人意下如何?”八重雪挑眉。
李琅琊淡然地笑了笑,咳嗽两声。他合上眼,轻轻摇摇头。
“在下明白了。”八重雪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却转回身来。
“——皇甫端华,他回来了。”
李琅琊本来正侧着脸,轻微而隐忍地咳嗽着,这句话让他的表情僵死在了脸上。杨国忠才进谗言,自己又落得如此,完全无法上朝奏事——皇甫端华,他在这节骨眼上回了长安!以他的性子,不知会怎样……
皇甫端华回京,本是回来汇报局势。新任的潼关监察使是宦官李大宜,这亦是个什么都不懂却更加喜欢指手画脚的货色。此次回京禀报,由哥舒翰授意,他便跟随回京。这可惹得李大宜老大的不高兴,可他也不好说什么。李琅琊之事,朝野上下心知肚明,皇帝授意,着意掩盖此事,违者治罪,如此一来,谁胆敢再提一句半句?因此,皇甫端华抵京两日,竟然是什么也不知。八重雪背负查案一事,眼见皇帝意思暧昧不明,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加之李琅琊授意他明哲保身,他也无法着手。八重雪不信皇帝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如此一想,更教他觉得这帝王之术厚黑之道实在是可怕之极。
是夜皎月高悬,八重雪照例值夜。那两把枫桥夜泊被他抱在怀里,冷得似冰,但他也没有把它们放下。皇城内依旧一片寂静,空旷的石铺广场尽头是高高的玉阶和大殿。它们在皎洁的月色下,反而投下了更加浓重的黑黝黝的阴影。八重雪看了它一会,正要转身走开,冷不防肩头被人一拍,惊得他立即抽刀转身,下意识地便一刀劈去。这一刀并未用多大力气,因而被来人捏住了刀锋。
皇甫端华背着月光站在他面前。那头长发在清冷的月色下变成一种说不清楚的色泽。八重雪愣住了。皇甫端华回京数日,却未曾来过金吾卫——这惹得橘等人不免大骂这小子的无情无义——但八重雪知道,如今局势复杂,他皇甫端华哪能随意来往,省得招人口舌。
端华的面孔在暗影里显出以前没有过的沉静和沧桑来。八重雪愣愣地看了一回。
“头目……”端华开口,声音很低,但这个称呼却让八重雪一阵苦笑。
“不合适啦,皇甫将军,不好如此称呼了。”
“橘还有国平他们呢?”
“外头值夜呢。”八重雪突然心里一跳,他想起了李琅琊,“——他们埋怨你小子回来这么久都不回去看看呢。”
端华扯起一边嘴角苦笑了一下。“是我对不起兄弟们。可我……身不由己。”
“小子,”八重雪打量着他,“你变了。”
端华抿了抿唇角,他浓长的睫毛上盛着冷冷的月光。“我变了……怎能不变呢……头目,在我看来,你们,还有,”他抬起头凝视着夜空,“这长安城,都变了……”
八重雪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怎能不变呢!想当年豺字装的少年郎们还不识愁滋味,花灯街头谈笑风生,那时谁能想到今日!想当年他皇甫端华身边之人如今已经是高居庙堂的御史左丞,这又是谁能料到的呢!
“头目……代我向兄弟们赔罪,就说,”年轻将军的声音极低,“我皇甫端华对他们不起……但只要等到战事一结,长安再盛……我一定向他们奉酒赔罪……到时候承蒙不弃,大家……”他的声音颤抖了,“还是像以前一般的好兄弟……”
“你小子说的什么话!”八重雪一拳挥过去,“什么请罪不请罪的!你好好带兵打仗罢!兄弟们……等你回来!”
皇甫端华什么也没说,但八重雪看见了他眼里闪烁的晶光。他转身欲走,八重雪看着那瘦高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句。
“你有没有去看看九世子?”
端华停下了脚步。“他怎么了?——我此次回京不方便拜访他人。”
“他……病了。你也不去看?”
“病了?”皇甫端华终于转回身,八重雪分明看清了他一瞬间的失控,“病了?——他不是……已经成亲了么,”他的语气轻轻颤抖,“病了,也自有妻子照顾。”
八重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告诉你一声罢了。去不去,你自己定夺。”
手指在衣袖的遮掩下,握紧了又松开,疼痛顺着手掌蔓延全身——他如何不想去看他呢!如何不想!可他以什么立场去?前有战事,后有权争,外有国运,内有伦理,最最让他痛不欲生的还是那刻骨的相思相念和绵绵无期的愧疚……可是,他又怎么能再去见他,怎么能?皇甫端华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才拼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和一阵阵眩晕。心结太重,已经不能再经别人触碰了。他忍着痛向八重雪行个礼,转身去了。
皇甫端华出了皇城,想要回到行馆。街上冷冷清清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繁华热闹。端华独自一人走着,所有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划过去,抓不住又停不下来。就这么走了不知几时,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抬眼,看见了高高的青灰色院墙。
这是薛王府。
他……病了。你也不去看?
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纵身轻轻跃进了院墙。
薛王府守卫森严,高手也是进不得的。只是这规律哪里适用于皇甫端华——他武功高强自不必说,何况,他从小便在此玩闹,对薛王府的各种情形,只怕是比自己家还熟悉些。守卫们的灯火走远,借着这短暂的时间,皇甫端华已经闪身到门廊的暗影里。十来丈开外就是李琅琊的房间,若是以前,他闭着眼也能准确地进去——可李琅琊如今已经娶妻,自己要怎么进?
一阵深重的辛酸和悲哀攫住了他。曾几何时他和他穿梭在这府上花红柳绿间,笑语轻快,那时哪里能想到,他皇甫端华进这薛王府,也要如这般偷偷摸摸,瞻前顾后?
他轻轻地走过去,门竟然没有关严。借着澹澹的月光,他一眼就看见了李琅琊苍白的、安静的面孔。那种
惨白的颜色,对他不啻是一记重击。皇甫端华一把拉开门闪身进去,待他将门合上,目光重新转向榻上时,他愣住了。
李琅琊并非一个人卧在那里。床榻里侧,还有一个女人沉沉睡着。尽管那女人穿得整齐,尽管早知李琅琊已经成亲,这一下对于皇甫端华莫若晴天霹雳!端华难以置信般地瞪着那个女子,那是颜钧的妹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把目光转向李琅琊苍白的脸,可就在此时,那双安安静静垂着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李琅琊哪里料到皇甫端华会出现在这里,身子轻微地一颤,眨了眨眼,很快镇定下来。
“头目说……你生病了。”端华走近,声音僵硬,低沉而飘渺。
李琅琊没有回答,他侧着眼看了看身旁的妻子——正是这一下深深刺伤了端华——才回过头来。他声音很轻很轻:“所以你……这时……候……来这里?”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教端华心里疑云大盛。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还有惨白如纸的脸色,哪里是平常的病?
“你——”他想走上前。
“别过来……”李琅琊冷冷地喘着说,“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他的脚步僵住了。“……九郎……”他试着唤他。
李琅琊勉力举起一只手,摇了摇。姿态疏离冷漠。“皇甫将军……不好再这么叫了。”
“我……我不过念及旧日情分来看看……”
“走罢!……我要喊人了。”
不知是谁的晶莹泪光在眼中闪了一闪,皇甫端华只知道自己已经看不清东西。他最后向他看了一眼,转身闪出门去。好容易出得薛王府,他就再也没有了力气。全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他顺着院墙,慢慢地坐倒在长安城满是灰尘的街道上。月色清冷,皇甫端华靠着墙壁仰起头,他看不清月亮,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亮影在漆黑一片的天幕上荡漾着。
第 45 章
(四十五)
话说李大宜回京复旨,深受皇帝重视,李琅琊有伤在身,一方面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另一方面还要每日通过宫中眼线汇报李大宜和杨国忠动向。这些手段的结果就是他得知,皇帝每日与二人议事,经常从早到晚。李琅琊暗感心惊,但又无能为力。赵仪然其实已经是勉力维持,但是哪里敌得过那二人。战事紧迫,光是这每日议事就不知耽误了多少时间。李琅琊心急如焚,有时想想却又觉得自己可笑——自己到底在急些什么?
若能……若能放下一切,若两人都可以放下,不管这天下兴亡,是不是就可以携手江湖,而笑看红尘名利的纷纷扰扰?李琅琊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李家人,他无论如何都是李家人,这是他李家天下,他曾经无数次地试图将它放下,可是放不下,宛如生生剜目剔骨一般的代价,谁能忍受?
“夫君,八重雪将军有书在此。”
李琅琊本来勉强半卧在榻上,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