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音。李琅琊转头看了看八重雪,后者正将目光投向空旷的广场。其实李琅琊一直都很清楚,八重雪,怕是他们这一干人中看得最透彻的。世事不过一局棋,辛辛苦苦争来夺去,最后只换得红尘青史上寂然一笑。这样做又是何苦?
“如果方便……”八重雪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圣上让你去宣什么旨?”
“督促哥舒翰出兵。”
八重雪猛地睁大双眼。“什么?……”他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绝丽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琅琊摊开双手,丝毫不管这个动作让腰上的伤阵阵剧痛。“雪大人,完了。”
八重雪低下头。“也许还没有。”
“您相信?”李琅琊用一种毫无希望的声音笑道,“我自是不信。”
“你不信,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也是啊……”他低低地赞成,“雪将军……那时我苦苦争衡,圣上却依然下旨斩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当时,也是在这个西暖阁……我以为万念俱灰莫过如此,以为我从此以后再难以对庙堂之事有所信服……结果到头来,”李琅琊合上眼睛,“方才那道出兵旨意一下,我竟然也能如此顺从地接受……我以前的确不知……我也是如此懦弱中庸之人……”
八重雪带着说不上来的神色看了看他。“恕我直言……那是因为,你是李家人。”
“……李家人……”李琅琊慢慢把头靠在柱子上,“是啊……这长安,这天下,永远都是李家天下,所以……”他的语气带着对自己深深的蔑视,那种对自己明明已经知道朝廷昏庸、却放不下身为李家人私心的蔑视。“雪将军,我李琅琊……敬重您……”
“何出此言?”八重雪淡淡道。
“您说出的,总是真话。这种时候,不藏私心之人,已经不多了啊……”
八重雪沉默了,李琅琊也沉默了。凛冽的风从高高的殿角上刮过去,掀动皇宫内随处可见的幡子和旌旗,发出裂帛一般的响声来。两人默然无语地立了片刻,谁也无法猜到对方心里无比凄苦的心绪。许久之后,李琅琊作揖告辞。八重雪看他步履艰难,本想上前搀扶,但被李琅琊用目光制止了。八重雪看了看李琅琊,也不坚持,转身便走。他一直走到西暖阁的南侧殿角,才停下了脚步。
“这长安……真的不值得再留下去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然后合上了双目,“可是李琅琊啊……你以为仅你一个人放不下么?”
第 47 章
(四十七)
官道上黄沙飞扬,尘土漫天,远远的两匹战马飞奔而来,为首之人还在不断吆喝□战马,想让它更快一些。那匹神俊的黑马此刻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口角涌起大团的白沫。马上的人可丝毫不管这些,只是一味地扬鞭策马,急得落后的那人不住大喊。
“皇甫……皇甫将军!您等等我啊!咳咳……”
“自己跟不上,凭什么叫我等!”皇甫端华头也不回,他高亢而冰冷的声音与哒哒的马蹄声、飞扬的烟尘混合在一起,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将……将军!”侍卫长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更远,所以只能狠了心去抽那马,一边抽打一边心疼,“……又没什么急事!八百里……咳咳……八百里加急也没这么快的罢?!”
皇甫端华在回到潼关后就开始了这般举动——关内仍旧备战练兵,屯粮整路,原本皇甫端华回到潼关,除了禀报他上京事宜,其余时间只要负责关内安全以及带兵操练便可——偏偏他却像害怕闲下来一般,无论是什么事都抢着做,大到每日不拉去练兵场,小到连督察粮草这样的事情他也要亲自去。总之是一刻也不能闲下来。他这般举动教督粮官们十分尴尬,他们惴惴不安地想着是否哥舒翰不信任自己才教手下将军前来督察,这样一来原本不够紧密的内部更添猜忌。皇甫端华心里其实非常之明白,可惜他不能停,一停下来,就会想到许多不该想的事情。
远远地,大大小小的工事已经出现在眼前。端华狠狠在马后抽了一鞭,已经接近极限的战马却难以加速了。端华策马奔过弯道。
“吁——”他猛拉马缰,“颜钧!你要吓死我是不是?!”气急败坏地拉住马,皇甫端华冲着立马道中的颜钧大声喝道,“我要是撞上你——”
他硬生生地收住了下半句话。皇甫端华锐利地盯住了颜钧的面孔。颜钧的脸上显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表情,像是颓丧、不安,可更多的,还是绝望。
“你……”
侍卫长气喘吁吁地从后面策马赶了上来。“咳咳……总算……哎?颜将军?”
“辛苦了。你先回去。我和你家将军有事要议。”颜钧点了点头。
“啊……是……”
目送着端华的侍卫长策马远去,颜钧才回过头来。
“你说,什么事?”
“方才……”颜钧低头,“御史台左丞李琅琊前来宣旨,着元帅立即出兵攻打安禄山叛军。”
“什么?!”皇甫端华难以置信地策马上前半步,“……出兵?这不可能!还有……还有……他一个御史台左丞,宣的哪门子旨?!”
颜钧冷笑。“为什么不可能?皇上爱让谁来宣,就让谁来宣,你管得着?”
“这……”皇甫端华脸色惨白地倒吸着凉气,“这怎么行,现在出兵,岂不是必败……”
“住口!”颜钧大声喝止,“端华!你一会儿回去,可不能这么说!”
皇甫端华一只手紧紧地拉着马缰,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似乎无穷无尽的官道。“不……这根本不可能……”
“你不信也没用!”颜钧猛地尖起嗓子来一喝,这一声带着点不同寻常的颤音,终于惊得端华回了神去看他。几缕发丝飘在颜钧憔悴的脸上,端华看见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含着一点晶亮的东西。官道上的风有起来了,一阵阵的烟尘在空中飘散着,和着道路两侧山丘上的衰草也凄凉不堪地舞动。端华僵直地转过脸,把目光投向山崖。半晌,他才低声道:“你来,就是和我说这个的么?”
“不识大体的东西!……我……我要不来跟你说,你这性子,回去了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意料之外的,皇甫端华居然没有反驳。他沉沉一叹。
“——颜兄,你失望么?”
“失望?”颜钧一愣,但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失望?——当然……”
“真是不值得。”端华语气平板,连冰冷的意味都不曾有,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他左手一抖缰绳,□黑马跑起小步,在官道上扬起一阵小小的烟尘。
关内还和以前别无二致,皇甫端华策马穿过练兵场,其时正是天色方晚,士兵们聚集在练兵场上开伙。他们还不知道宣旨出兵之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见得懂得其中利害。皇甫端华怜悯而冷漠地想着,却又要强作笑颜和敬爱他的士兵们打招呼。他把马牵到马厩,拴好。
“御史大人在哪儿?”
“在那边的屋子……哎!将军!将军!您可不能……”潼关上上下下都知道皇甫端华有时候急躁得不可理喻,因而给他指路的军官连忙出言想要提醒。
端华眉头一敛,不耐烦地一把推开那人。他要问问他,问问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这是什么样的圣旨,他就不分是非地往潼关带,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叫这十数万的大军就这么白白去送死!上回在长安城,在薛王府那次让他几乎万念俱灰的见面还历历在目——不然他也不至于要拼命地让自己忙起来——现在这人又带来这样的消息。李琅琊在逼他,一次又一次,无论于公于私,都是!皇甫端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正在向一个偏执的方向发展,即使意识到了,他怕是也不愿回头。
他一手推开了门。“李琅琊!——我问你,你来宣的是什——”
后半句话被咽了下去,然后遗忘了。皇甫端华一只脚跨在门里,一只脚还在门槛外,僵硬的手指扶着被他半推开的门。他以为他会看见记忆中傲慢的李琅琊:披着银色的狐裘或者一身绣银织锦,坐在那儿,一只手按着茶盏,撩起冰冷而美丽的凤眼看他,然后毫无感情地吐出一句皇甫将军别来无恙。可事实上,他看见一个人坐在榻边。不是坐在榻上,是榻边。李琅琊坐在地上,双膝并拢,他的脸埋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那动作太过卑微,与李琅琊一贯的雍容安静相去甚远,——不是,不是这样的,上次在薛王府见到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傲气地威胁着让自己快离开否则就要叫人——皇甫端华用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真的……是李琅琊。听到开门声与说话声,蜷缩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他有过一瞬间的惊慌,却在辨认出是皇甫端华时,松了一口气。
血红的夕阳已经西沉,低低地挂在远处高耸的石头城楼上。所有的一切都在血浆般的色泽里被浸润得看不清楚。门半开着,残照从端华背后照来,照进这间黑暗的房间里。它们被端华的身子挡掉了大半,却仍有几缕照在了李琅琊抬起的脸上和身上,那些光线给他的面庞打下虚幻的红晕,也把他身上殷红的官袍照得更加鲜艳。但那张脸上的凄楚和无奈,即使是这嫣红的残阳也遮挡不掉。李琅琊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端华背着光,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还是对他笑了一下,慢慢地开口了。
“端华……不要抗旨,我求你。”
第 48 章
(四十八)
没有什么比此刻的尴尬无言更让人心颤。皇甫端华震惊地退后了一步,不自觉地双脚退回门外,手也慢慢放了下来。相形之下,出兵潼关的旨意还不如方才李琅琊说出的那最后三个字让他惊颤。他求他?求他?九郎不该是这样的,他虽然随和,但骨子里自小高傲,怎么会求人?怎么会说出“我求你”这样的话?他想去扶他,也想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拥住,什么都不想,管他什么朝廷还是战事!可惜他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根本抬不起。
兴许是看他没有反应,李琅琊脸上的表情慢慢转变成惶恐,他挣扎着半直起身子想要站起来,可是这一动作牵动了伤口——车马劳顿,伤口不恶化已是万幸——他脸一白,踉跄一步就跪了下去,顾不得趴跪的姿势,他连连向前爬了几步,端华难以置信地看见李琅琊颤颤地伸出一只手去抓自己的衣袍下摆。
“求你!端华!端华!……我、我求求你!”李琅琊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异常,像是喘不上来气,又像是在呜咽,“不要抗旨……不要抗旨……”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散乱的黑发披散在衣褶里,又垂到了地上。李琅琊终于用双手抓住了端华的衣摆,他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开始还能说出断断续续的语句,到后来就渐渐变成了沉痛的低泣。不知多久,李琅琊意外地感到手腕上一阵温热的触感,抬起头,他看见皇甫端华煞白着的一张脸,他用手握着他的手腕,微微弯着腰。
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瘦削、冰冷。手这么冷,身上应该更冷罢?端华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愣愣地盯着李琅琊抬起的脸。那双手应该是优雅的,该是握着一管毛笔或者是捧着墨香四溢的书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卑微地抓住自己沾满尘土的衣袍。他一直都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李琅琊被他叫做“小娘子”那时候气急而又高傲的样子,还有那晚在薛王府他赶他走的样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种傲岸就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了?是朝堂,是战事,还是他皇甫端华?
“九郎……”他的声音宛若叹息。
李琅琊一时并没有听明白那是什么意识,他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摸摸皇甫端华的衣袖,但就在下一刻他被一双手拉起来,抱住。皇甫端华紧紧地拥着他,就像是许给他一个承诺或者别的什么。李琅琊的衣服上带着尘土的气味和他身上惯有的清冷气息,皇甫端华收紧了手臂,李琅琊感到伤口被过于紧致的拥抱挤压得疼痛不已,但他并不想出声阻止,这样的拥抱已经多久没有过了,究竟有多久了?忍着剧痛,他轻轻把侧脸贴在端华肩头。
“他们不听我的,”皇甫端华听见李琅琊开口了,声音已经恢复了他那种惯有的平静,从自己耳边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无论我怎么说也不行……我试了多次,就是不行。我实在争不过他们……他们都那么有心计,有手段……”
“够了……”端华狠狠地咬着牙,只怕一松劲儿就泄出哭音来,李琅琊的语气如此平静,平静得叫他整个心都扭绞起来。
李琅琊并没停下来。他一定要把话说完,因为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如果此刻不说,以后便再也没了机会说了。“听我说……端华,你相信我,不要怨我,我试了,真的……我真的比不过他们,他们实在太厉害了,还有皇上,他亦不信我……”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城头上血红的晚霞,“……庙堂深险,圣心难测,此事实在非我所能……我做不到,真的,端华!我不喜欢这差事,也真的做不到。”
“够了!九郎!够了!!!”端华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他用盈满了泪水的眼睛看着李琅琊,李琅琊全身的大红官袍刺痛的他的双眼。那种红根本不适合他,就好像每回揭榜时状元游街时穿的红袍……
端华!我不喜欢这差事,也真的做不到……
我不喜欢……
街头一片欢腾,宽阔的大道两旁,一直到延平门都挤满了人,只因为今日是揭榜之日,新晋的状元郎要游街,自然没有谁愿意呆在家里,老幼妇孺,都挤上街头,想要争睹新科状元的风采。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不管那笑容是好奇,羡慕,还是有那么微微的嫉妒……
“抱歉,抱歉……借过……”端华在人群里挤得满头大汗,可怜他金吾卫的矫健身手在人堆里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好不容易挤到了安安静静挂着微笑立在那里的李琅琊身边,他才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抹着头上的汗,抱怨起来。
“简直就是疯了……”
“谁叫你不好好站着还到处乱跑?”李琅琊微笑地看了他一眼。
“哎呀……我以为那边的是赫连嘛!——今天本来该我值班,结果就迟了那么一步,这街上就被人挤满了过不去了,八重雪知道了还不整死我啊!所以想拜托赫连帮忙,说我生病了才去不了——哪知道那居然不是赫——”端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琅琊的扇子敲在了头上。
“我说,今天新科状元游街,你的同僚们一定忙坏了,你这家伙,不能按时到位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拜托赫连帮你说谎,都不知道羞耻的么?”李琅琊向下睨着他,浓黑的凤眼里分明是鄙视的意味。
端华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琅琊……我挤得这么辛苦,你不说安慰一下居然还这么说我……”他一边说,一边就借着人多,把一只手抚上李琅琊腰间。
不动声色地一扇子打掉他的手,也不管端华被那一下打得龇牙咧嘴,李琅琊忍住笑,抬起扇子一指街那头:“来了!”
前面已经响起了欢呼声和羡艳的赞美声,当年的新科状元跨在高头大马上,沿着街走了过来,那一身的红袍分外耀眼,和着他那春风得意的神色,让人觉得怎么也移不开眼。
“那小子的衣服还真是神气活现……”端华揉着手,嘴里愤愤不平道,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哎!我说琅琊,你也算是饱读诗书,而且比那小子好看多了……去考个状元,穿上那身衣服,把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