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了啊……”太子懒洋洋道,“也确实是该考虑一下了……”
“臣斗胆建议,殿下今日便可即位。”
“哦?”李亨饶有兴趣地打量他。马嵬驿兵变,这素来低调行事的堂兄似乎一下变了,李亨知道他在那事中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觑。“你说说?”
“将士都是关中人士,”李琅琊低头,“思乡心切,如今不念家乡追随殿下至此,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建功立业,如此忠心,如果殿下再不有所表示……”他顿了顿,“有朝一日人心离散,哪里有再次聚起的可能?望殿下顺应名义,早日登基。”
“呵呵……”李亨转过脸去,低声地笑了起来,“也是……”
“殿下……那……”
李亨摆了摆手止住他下面的话。这个年轻的皇位继承人有着和李琅琊略有相似的面容,清秀苍白,但比起李琅琊,他的眼角眉梢略略带出一些病态,那种病态不是体质缘故,而是长期的宫廷生活所赋予他的一种精神状态。
“堂兄……我也思量过此事……只是,样子总要做足,不能坏了我李亨仁厚之名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居然丝毫不在李琅琊面前掩饰自己的想法,“堂兄不愧心思缜密,我实在佩服——”
李琅琊后背一阵发凉,他早已经体会过,皇帝不在臣子面前掩藏心事,从来就不是什么信任。至于这次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可他至少明白不会有好事。可他也无所谓,自己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思量过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殿下谬赞,臣不敢当。那么殿下……”他沉声问。
李亨抛下手里奏章。“卿去安排罢,今日城中南楼即位,大赦天下。”
“臣遵旨。”李琅琊心里一个激灵,他立起来,向外头走去,走过一半又迟疑着回头,“大赦天下——殿下,原先叛将,也赦么?”
“赦。”李亨闻言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李琅琊被那个意义不明的浑浊笑容刺激得暗暗哆嗦一下,可他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臣遵旨。”
年轻的太子目送着堂兄出得门去,重新拾起桌上的奏章来看。虽然是早晨,但此刻房间里仍旧很是阴暗,他凑着烛火细细看着那些字迹,然后把奏章擎到跃动不止的烛焰上。那些奏章扭曲着燃烧起来,变成灰烬一点一点地落下,飞飘。
“叛将也赦……”他凝视着那燃烧着的奏章,自言自语,“……包括那个皇甫端华……”
至德元年,皇太子李亨于灵武城南楼即位。当日,李琅琊门下省拜相。
第 62 章
(六十二)
皇甫端华伸手撩开了幔帐,房内不曾燃起一根蜡烛,显得阴暗无比。他走到一张小几旁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了抹,不出意外地,指尖上沾了薄薄的一层灰。
看来自己住处的仆役丫鬟们逃散了也有一段时间了。皇甫端华苦笑一声。“你们,下去。”他疲倦地挥手,士兵们得令正要离开,却又被他叫了回来。进入长安城有一日了,他见到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沦落到凄惨境地的昔日王孙们,其中不乏他旧日相识的。那些人在看见他时眼里清清楚楚露出了鄙视和恐惧,可他们如今保命尚且不得,哪里敢直接表现出半点。
端华对于那些目光,一概漠然置之。他周身已然形成了一种教人难以接近的冷漠气氛。
方才来的路上,他见到了店门紧闭的水精阁。端华扫了一眼就知道安碧城一定早就抽身而去。他当时还苦中作乐地在心里暗笑了一把:奸商就是奸商,连对这些东西的反应速度都比旁人快些。随即他想到一定是李琅琊提醒安碧城尽早离开的,否则凭安碧城一介小小胡商,哪里能这么及时地抽身而退。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想到李琅琊,这种念想让他十分不适,那个人成了他心里不能轻易触碰的地方,不论是伤疤也好还是珍藏也好,总归,想到他就不舒服。可是那么多的回忆,让他如何能够不想。
皇甫端华立起,他总觉得要去薛王府走一趟。
就当是让自己断了念想。
“来人,备马。”
薛王府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究竟有了那么一点微妙的不同。皇甫端华自马上跃下,细细打量了那门楣片刻。他其实并不曾看出什么,只是觉得,大约因为少了生气,所以这里才显得那么破败。跨进门槛的时候他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记忆里有多少次自己一边轻快地唤着九郎一边踏进这里?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亭台水榭和绕着水池枯败的花木。——确实没有人。皇甫端华在小池一侧立定。那曾经承载了无数夏夜回忆的小池,此刻只有其旁脏枯的乱石和微微泛绿的腥腻的水。长安城里萧瑟的风吹动着池畔的干枯草丛,发出沙沙的微响,只平添了无限凄凉。
他还真是走的决然……端华涩然转身,自嘲一笑。是啊,李家人怎能不走?亏他还妄想有生之年再见他一面,好啊!走了更好!即使能够相见,自己现今在他眼中也是大逆不道的叛臣,只怕二人相见,也只余恨意了罢。
倏然的一阵冷风撩起了他的发。皇甫端华抬眼望了望,然后他迈开步子,习惯性地朝李琅琊的书房走过去。
他推开门。房间里异常阴暗。端华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下,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蜡烛,燃着了火折子,他把蜡烛点上,立刻整个房间就被照亮了。窗子掩着,难怪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他下意识地走到书桌旁边。然后他看见书桌上,用沉重的白玉镇纸压住的纸张。
“致皇甫左将军书
凄惶羁旅,长忆京畿之阜兴;是夜梦回,恍见人景之韶盛。坊市形济,灯火夜明十里之朱雀;庙宇迭起,黄钟长贯九重之宫崤。锦衣年少,饮尽甘醴;几时轻狂,嘲遍圣贤。瑶玲清越,戏与当垆胡姬;九天清梦,指点龙潜凤翥。
绮梦醒,寂岑夜。突闻事起范阳,措变不及长安。鼙鼓动地,胡马长嘶;箭矢摧折,北寇猖狂。燕山冷而月似钩,朔漠渺而烟如柱。惜将领之死生,聆苍穹之雁唳。独策玉骢,踏初雪惊尘而去;横刀立马,执长戟桀骜而笑。别离仓促,音信零落。长空远而边塞绝,飞鸿尽而寒雨绵。
千秋基业,水月镜花;朱楼碧榭,残垣倾壁。青史煌煌而忠烈济,泪雨绰绰而美眷怨。玉堂金阶,不辍见其大义;罗扇冷屏,空盼成其久恨。独吟瀚海悲歌,身死足惜?顾盼春风阆苑,此情可追?揽大明宫阶下香尘,清芬仍在,长安不复;挟冷案牍灯畔韦编,锦绣尚存,尊严沦亡。
世事无形,为人奈何?余与将军旧之挚知也,既相识于垂髫,何故几事起而交心乱,一书至而恩义绝?乐其仲夏,明月往昔;悲其暮秋,孤城今朝。是以何忍忆:携玉蟾,把芳樽。江南阔其千里,执手游其纷繁。芳菲深秀,烟水排青;平湖沉月,晓堤浮岚。人约楼头,笑语稠而挽清风;兰生石罅,孤鹭起而映残照。
昔日有仕宦曾谓余曰:“若夫以世子之操行敏慧,如若有意,非登瑶台顶,即步凤凰池。”当是时余谓其鲰言谄媚,另有他图。而今再视,则余之何其谬误也哉?国家危难,终入仕途;江山飘摇,奔走效命。恍忆昨日,逍遥形骸,醒耶?梦耶?独凭重楼,恨登临青云高处不胜寒;力排绯言,笑生平跌宕临渊如是险。潼关既破,一夕离散。余无颜无心苛责君之叛道而背出,夫禽鸟尚且择良木而栖,鲲鹏岂不羡南冥而徙?
犹记年少携手,宴宴相知;冷对宦海浮沉,人人自危。挥笔墨之风采,才比子建,命途维艰;试青锋之光华,功僭少卿,进退无地。史笔如铁,难书心酸之泪;江山似卷,堪载漂泊之恨?
乾坤飘摇,此身辗转。忝攀瑶台凤池,心系行伍刀笔。竭诚尽力,实不敢怠。夫位卑尚能忧思天下,官盛可懈犬马之劳?心有悔念,奈何无意双飞;意指艰途,岂敢浑噩忘志?唯鞠躬千里江山,德事天下苍生,诚能谢余之罪也哉!
此将与君生相决绝,致此书以言之。”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那写铮铮不流于时风的清瘦字体,在火光下似乎跳跃起来。年轻的将军捧着那一纸诀别书,手不停地颤抖。
纵然情真意切,纵然辞采辉煌……李琅琊,你要谢罪?你要谢什么罪?如何谢罪?就好像你说的,鞠躬千里江山,德事天下苍生是么?你才情堪比子建,可我功德哪僭少卿?!故而你要趁此机会两两相绝是么?这有何难?眼前情状,难道不是此生相绝了么?
此生相绝……不是生死两茫茫,而是生而相绝……
皇甫端华抖着手把那张纸狠狠地拍到桌上,他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阴沉的光线和冰凉的风猛的灌入,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端华一头扑到窗棂上,用双手掩住了脸。他剧烈地喘息着,不想让自己流下眼泪来,他也的确做到了。他甚至痛恨自己为何要识字,为何要看懂这些东西……其实他年少时也不是不学无术,只是生性风流浪荡弄文不精而已——可此刻他简直恨不得自己不识字便好。
不成……他不能相信这些,李琅琊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浮现在他眼前,还有那封措辞严厉冰冷无情的讨叛诏书……就算那些都是他李琅琊被逼而为的又怎么样?!那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就可以回来了么?!可以么?!他无声地质问着自己,明明知道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只是徒增痛苦而已,他还是自虐般地继续着。那二十万的亡魂让他皇甫端华不能再忠于李家朝廷,而这就导致了必然的决裂。
必然。
必然!
他猛地抬起头,既然是必然,他还在这里自寻烦恼做什么?
一滴冰凉的东西猛然落在他额前,他一个激灵,伸手去抚。
又下雨了。
看着指尖上那一点湿润,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样的瓢泼大雨都不曾撑伞躲避,如今这阶前一点冷雨,又算得了什么?那样的分离都已经经历,如今这一纸墨迹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拖着步伐踱回桌前,把那张纸折好,仔细地收进怀里。这么做的时候,各种纷乱的思绪不断地掠过脑海,他突然记起了一桩事情。就是那日出战前八重雪的书信。
那里面写了什么?
他摇摇剧痛不止的脑袋。现在想这些,没有任何用处。
灵武这边,自从李琅琊拜相之后权势青云直上,新皇似乎尤为信任自家堂兄弟,李琅琊身为门下省宰相,几乎可以掌管所有决策的生杀大权,尽管如此他倒是十分懂得分寸,大约也是由此,皇帝才更加信任他。
有人嫉妒,有人不屑,也有人顺势而上频频巴结。李琅琊对此事只能苦笑,人家只见他人前风光,哪里知道背后何其难为。不过话说回来,谁人不知伴君如伴虎?可人人还是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平步青云。李琅琊也懒得和那些人周旋,说到头,什么功名利禄不是过眼云烟繁华旧梦?
他看得开,却走不脱。
新皇登基已经月余,李隆基那边听说李亨已经即位,随即派宰相房琯、韦见素等人带了传国宝器和玉册等物,来灵武将帝位正式传给李亨。
房琯来灵武那日是李琅琊去迎的。那房琯也是忠诚热血,何况长久在朝为官,也不把李琅琊这类无名小辈放在眼里,当日见了他便有些淡淡的瞧不起的意味。李琅琊倒也不在意,对房琯还是恭恭敬敬礼数有加。一段时日下来,众人私下议论,都暗暗道这年轻丞相涵养好功夫。其实本来房琯、韦见素等人一来,李琅琊就有觉悟,这些老臣,自己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李亨久闻其名,此下房琯一至,他便对其几乎言听计从。加之每回房琯与之谈论国事,总是言辞慷慨激昂,惹得年轻皇帝不时为之动容,这样以来,国家大事往往只听房琯一家之言,其他宰相根本插不上话。长此以往,先不说原先灵武朝廷的官员,连韦见素等人都颇有微词。
“简直是不像话!”韦见素怒气冲冲,一把掀开门帘走进朝房。众人本来正在朝房候着,给老丞相这么一出唬了一跳。房琯与韦见素年纪相同,大约此时朝堂上也就韦见素不买他的账。
“老丞相何事动怒?”李琅琊连忙走上前去。
“哼!”韦见素重重哼了一声,他看了李琅琊一眼,“这个次律,实在太不像话!”
李琅琊一愣,心下明白房琯此番不知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房大人怎么了?”
“你啊!这回他房次律说的可是你!”韦见素喝了口茶,愤愤不平地咳嗽两声。此言一出,朝房里顿时涌起了一阵微妙的静默,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琅琊身上。
“我?”李琅琊一愣,随即苦笑。自己又做了什么让这爱管闲事的老丞相逮住了?
韦见素摇摇头,在长安之时他本来就与杨国忠合不来,当时看见李琅琊苦苦争衡,心中对这后生也是多有同情,只奈何无能为力,如今又来个房琯,这年轻人的日子该是又不好过了。其实他心中也知道,房琯是一心为国的忠良肱股,奈何性子太过固执。“李大人不是掌管江淮和蜀中租庸使么?”
“是啊?”李琅琊不解道。其实他身为门下省本来不该管这些事情,只是战场形势风雨飘摇,郭子仪又才班师回到灵武,大战不知何时又要重起,事务纷杂,有些就管不过来。
韦见素拍着桌子,桌上瓷杯被震得哐哐作响。
“他房次律弹劾江淮租庸使敛财!还说往日杨国忠敛财,今日杨国忠死,这江淮租庸使便是又一个杨国忠……长此以往,会失掉民心!”
“……”李琅琊说不出话来,可他一瞬间几乎想大笑了,自己该说这房琯这老丞相太天真还是怎么?不敛财?笑话!他李琅琊是不想敛财,可不敛财,军费从哪里来?
“哼……”韦见素看了看李琅琊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你还笑得出来?”
“丞相大人莫要误会!”李琅琊赶忙澄清,“多谢丞相大人告知,晚辈自然会去面君。”
“你小心!他房次律古怪得很!”韦见素看来此次也是气到极处,当着众人的面就毫不忌讳,“他居然还说‘陛下即位,至今人未见德’……”
身后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房琯此语简直无异于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其施政寡德,这种话都敢说而平安无事,可见皇帝对其言听计从到了何等程度。众将相如此一思量,心都纷纷沉了下去。
“老丞相不必生气。房大人也是一心为国,晚辈岂能不知。”李琅琊行礼,“我这就去面君。”
韦见素看他一眼,那目光带着些许无奈。“你小心。”
“多谢前辈。”
李琅琊掀帘出门,他的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笑容有些无奈,有些悲伤。
“皇甫将军哪……不知你此刻在做什么……”他低语,摇头,然后转身走开。
第 63 章
(六十三)
李亨早似乎早就料到李琅琊要来求见,所以他并不曾表示出一点诧异。
“陛下对臣不满之处,还请明示。”李琅琊居然也不找托辞,见面三跪九叩之后就开门见山。
李亨一愣,他本来准备听李琅琊说上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以他的性子素来如此,可他哪知道李琅琊一见面便如此直白。
年轻的天子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
“……这……老丞相弹劾江淮租庸使,说他敛财太甚迟早要失掉民心。”
“臣斗胆,江淮租庸使何时敛财?”
李亨伸手去桌上拿了些东西。“朕这里有表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