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聿看着那人浓丽的眉眼和苍白的双唇,鼻间不由自主地一酸。
其实胜了不是么?可他为何没有一点喜悦呢?
“什么?!”折子被直直地摔下桌案,李亨猛地跌回椅子中间。年轻的皇帝眼神僵直,愣愣地看着面前。一干朝臣跪在御书案前,噤若寒蝉。
“房琯误事!房琯……朕要严惩……要……要严惩!!!”李亨扶着桌子复又站起,气得全身发抖,“你们!”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大臣,“你们都给朕滚出去!让朕安静一会儿!”
众人哆哆嗦嗦就等着这一句,一听这话立刻如蒙大赦,连连拜了几拜争先恐后往外涌去,就怕皇上一改主意又留他们下来。其中原先与房琯等人抱的颇紧的速胜派大臣退得尤其快,其他人也恐皇帝迁怒,也惶惶而退。
李琅琊垂着眼,他步伐显得镇定许多,因而殿后。就在此时李亨开口了:“李丞相,你留下。”
众人先是一抖,再一听不是自己立刻长吁一口浊气夺门而出。心里不忘顺便为李琅琊念几句保重。
李琅琊步伐一顿,转过身来,也不往前再走一步,就在原地跪了下来。
“陛下留臣何事?”
李亨向后靠着,整个人都隐在暗处,隐隐约约地看去,他那姿势像是脱了力,又像是在准备着什么措辞。
第 68 章
(六十八)
李琅琊跪着,双手笼起,腰却挺得笔直。他的姿势在周围柔软的帷幔中间略显突兀,使得李亨渐渐放松了方才的震怒,开始冷冷地打量他。君臣二人之间开始形成一种尴尬的静默,却一时没有人愿意出声打破。直到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几声清晰的鸟鸣,屋内这层坚冰才略略显出松动的迹象来。
李亨干笑了一声,奏报被他丢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区区两次交手,八万人,就这么没了……”李亨的声音居然很平静,丝毫没有了方才狂怒难抑的迹象。
“陛下圣明,不可因此乱了方寸,应速速思量应对之策才是。”李琅琊低头,他的语调甚至比起李亨更加平静。
李亨牵起嘴角笑了笑。
“难道你不曾听说,皇甫老将军家的十一郎——对,就是那个皇甫端华,他领着三千燕兵,在陈涛斜把房琯的四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
李琅琊的身子轻轻颤了颤,这个举动并没有逃过年轻帝王的眼睛。
“皇甫老将军已然不认他为皇甫家后人,他皇甫端华……投敌变节,天下耻之,臣不屑于谈论此人。”李琅琊声音冰冷。
“朕偏要谈他。这小将军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惜为人不懂分寸——”李亨语气渐渐提高,“丞相,朕本已大赦天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回头,可这陈涛斜一战,朕就算日后赦他,怕是也难平天下悠悠众口……”
“臣惶恐。处分全凭圣意,臣不敢妄自揣度。”
“……可想来想去,此时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还真有点舍不得不赦他。丞相少年时与之也交情颇深罢?那时可曾看出他是个将才?”
李琅琊垂首听着,一边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情绪,一面还要抵挡胸中泛起的阵阵隐痛。可就是在这身心双重的极度折磨下,他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一丝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也不清楚,这样的发觉让他不安。于是他小心地抬头看向李亨。
“臣不知。”
皇帝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着。他一只手撑着下颌,整个人向后仰靠在帷幔的阴影里,那些阴影在年轻帝王白皙的脸上和金色的王袍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的的确确是天下的君王,即使如今只有风雨飘摇的李唐半壁江山,但对于灵武,对于此地的朝廷,对于每一位他手下的臣子,对于此刻的李琅琊来说,他就是他们的君王,他们的天地。他理所当然可以发号施令,甚至让他们心甘情愿奉上一条性命。
李琅琊突然明白了那种违和感来自何处。
皇帝方才还在雷霆大怒,但此刻却似乎突然冷静下来了,不但冷静下来,还在说一些似乎毫不相干的话。
他的冷静似乎太快了。快得让人产生怀疑。
李琅琊心绪一乱,面上却不曾表现出分毫。他冷冷地想着,冷冷地思考是不是该把自己怀中的另一份折子递给李亨。
“那小将军太过残忍。听说他在陈涛斜,把受伤的俘虏都活埋了。”李亨道。
他清楚地看见李琅琊白皙的手指颤抖起来。
“依微臣之见,这不可能。”李琅琊低声道。
“战报上都写着哪,为何不能?”李亨敲了敲椅子,“丞相不妨自己看看。”
不可能,绝不可能!李琅琊感到胸口一阵紧过一阵的剧痛。那个爽朗笑着的面孔似乎还在眼前晃动,那么单纯的少年武官——他的一言一行李琅琊又怎么会不清楚呢?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李琅琊长长的眼睫颤抖着,在苍白的眼睛下方投下两弯浓浓的、不住轻颤的黛色光晕。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此事。
“臣与他自幼……有些交情,这不可能……”他试图说些什么,可哽咽卡在喉咙里,让他的语气变得模糊而缺乏坚定的意味。
——可是皇甫端华呢?他变了么?他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皇甫端华么?
“臣斗胆请陛下速速思量对策!”李琅琊突然抬头,朗声道。
“好!好!丞相若不愿提及此事,就放到日后再议罢。对策——?”李亨终于动了动身子,“朕已然想好。不用丞相操心了。”
李琅琊目光一凝。
“敢问陛下——”
“不用问了。”年轻皇帝幽幽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李琅琊看见他站起身,向自己走过来,于是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可对方走到跟前,把他扶了起来。李亨站到他面前,看着他。李琅琊看见堂弟那双墨色的眼珠,在烛火微微的映照下晕开了一种微妙的意味,这让他感觉有些不安。他不知道皇帝会说什么。
“若让朕再选一回,朕仍旧会让房琯带兵出征。”李亨的语气平淡。
李琅琊不说话,他冷冷地凝视皇帝,眼中渐渐浮现出了然的、寒心的神色来。
他明白了。
“朕的丞相——不,堂兄,素来最是聪慧。”皇帝轻轻笑着,声音又软又轻,带着微渺的韵律和调笑。他伸出手指,轻轻描绘着李琅琊脸上清秀的轮廓,“你猜到了?”
李琅琊感到心寒。“臣不知。”他如是说,并不躲避皇帝的动作。
李亨也不计较。李琅琊看见新帝薄薄的双唇轻轻开合,吐出冰冷的话。“房老丞相是个忠臣……”他道,“可他太看重自己了,他真以为朕会全部听他的,他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他当初奉太上皇之命来蜀中,也并非朕意,而是太上皇的意思啊……”
李琅琊立着,一动不动。其实他已经被逼到墙边,无路可退了。
“他房琯劝太上皇,让朕与诸王分管各道,弄得这半壁江山像盘散沙,他还真以为朕太年轻,年轻到坐着这个空头皇帝的名还很快活……”李亨轻轻地冷笑,“他倒好,朕,还有朕的弟弟们,都是他辅佐,到头来不管谁坐稳了天下,他都可保荣华富贵!——他想得美!”年轻的帝王咬着牙,语气却依旧轻柔,李琅琊感到他的气息吐在自己耳边,“何况朝廷上下不是畏敌避战,就是嚷着安史叛军不足惧,可速速取胜——他房琯愿意做这个靶子,朕何乐而不为?”
“……老丞相是忠心为国……”
“他是忠心为国!”李亨笑起来,“朕没说他不是忠心为国!可他只为国,为李家,却不是为朕!不是为朕!朕不允许!”他顿了顿,“绝不允许!”
“臣愚钝。”李琅琊已经被逼到不得不扬起脖子,他不敢推开对方,对方是九五之尊,何况,方才的那番话教他寒彻骨髓。
敢情皇帝方才的震怒,都是做给其他朝臣们看的么?那么此刻,他把他留下,对他说这些话,不知是福是祸?
“堂兄何必如此?”李亨轻笑,凑上前去在李琅琊颈项处轻轻吻了吻,“你心里,其实都清楚——”
“臣不知!请陛下自重!”
皇帝恍若未闻。
“死了八万人,正好来堵住速胜派的嘴……”
一阵机伶伶地寒意从后颈泛起,瞬间蔓延了四肢百骸。李琅琊汗湿重衣,却避无可避。这小皇帝的心机到底有多深沉,又有多狠毒?明知不可取胜却仍旧派出大军前去送死——这八万人,是为天下而死,还是为他李亨一人而死?该说他们命如草芥,还是该说他们匡正了帝王之道?
好一个凉薄无情的帝王之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李琅琊感到微凉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和颈项,甚至还有嘴唇,“朕知道,从小就知道——你和他们从来都不一样——”
从小。李琅琊感到一丝极端的恐惧。他抽身向一边退了半尺,就再也动弹不得。那些长安城和大明宫里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李琅琊记起了进宫时的那些事情,记起了那个一直因为母妃不受疼宠而从小生活在战战兢兢中的孩子。他知道,他从小就是喜爱自己的,可他不曾想到会有今日这种状况。
李琅琊闭上了眼睛。身处污泥,何以不染?他忍了,也认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怀里的奏折。
“陛下,还记得前一阵子铸的乾元重轮钱么?”
李亨的动作一顿。二人双唇不过相隔寸许,呼吸相闻。李琅琊清浅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带着微微的热度。
“……怎么?”
“地方官来报,大多数重轮钱流通地区,米价已经上涨到七千钱一斗,民间饿殍相枕,易子而食——”李琅琊冷冰冰地看着他,羽睫一动不动,“陛下,如今民不聊生,更兼兵败如山倒,陛下更是背负重振山河之重任,臣敢问,陛下要如何处理?”
李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片刻后,他居然凑向前,在李琅琊双唇上轻轻一点,随即快速抽身退开。李琅琊身子一僵,却看见对方已然恢复成了那副威严的君王模样。李琅琊忍住发抖的冲动,自怀里取出折子递给李亨。
李亨接过,翻了翻。半晌他笑了,笑容有些苦涩。
“这是朕的过失,朕的确不曾料到,唉……朕深悔当初不听堂兄之言……”他突然顿住了,冲李琅琊一笑,笑容间居然有些年轻人天真的俏皮,还有些冷冷的试探,“朕还年轻,堂兄可要用心辅佐……”
李琅琊一躬到地。
“臣万死不辞。”
李亨挥了挥手着他退下。
李琅琊出了房门,一直走着,一直走到外面,远远离开皇帝居住的屋子,他才仰起头望着繁星明灭的秋夜苍穹。城门侍卫正在换班,没有人注意到门下省丞相面颊上流下的晶亮泪水。
长相思,长相思。可即使相思得偿,他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皇甫端华。
“——端华!你何时回来,何时回来啊!”
第 69 章
(六十九)
陈涛斜一战,本来已经聚气些士气的唐军再次元气大伤,房琯垂头丧气地回到灵武,皇帝震怒,本来下令严惩不贷,几乎要将这老臣流放南方,朝堂上丞相李泌与李琅琊跪地苦苦劝谏,李亨终于收回成命,好生安抚房琯,却也不再像往常那般信任他。李琅琊心中冷笑,冷笑的同时又觉得心中暗暗生寒。
至于新币一事更是焦头烂额,第五琦不但罢官,流放亦是免不了的了。李亨盛怒之下干脆把流放地一事交付廷议处理,这一招实在阴损,若有皇帝维护,大臣们还会多少收敛些,交付廷议,流放地可就不止千里之遥了。
“柳州?”
“呸!柳州!那太近了,早就说过他此举不妥,可他就是不听!”立刻有人跳出来反对。
李琅琊皱起眉头看着众人,他倒是觉得太过苛刻,阴狠从来就不是他的作风。他不想把人逼倒绝处,那种滋味他自己尝过。
“在下倒是觉得……贬谪柳州,处罚过重……”
一只手按住了李琅琊的肩膀。他抬头,看见赵仪然不知何时立在身后。
“李大人……听大人们把话说完罢。”
“雷州!”
“雷州倒也的确合适……”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平章事赵仪然冷眼看着,直到众人的议论平静下来,他才凉凉地开口。
“……琼州。”
“什么?!”李琅琊难以置信地看他,琼州?那可是真正的天涯海角啊!
第五琦确是有才,原先又颇得圣宠,不知有多少人红着眼睛就等着这一日,可是碍于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和几位丞相的保全之意,也不好太过尖锐,以免招祸。如今平章事开口说要贬放琼州,一帮人心中暗喜,自然顺水推舟,保持沉默。
李琅琊咬牙在桌案下推了推赵仪然。“他过不至此!”
赵仪然也没看他,只是低声道:“圣意也。”
李琅琊给这句话顶得一阵沉默。圣意也。他知道,单凭赵仪然断不敢说出这样的话。良心为何物?帝王家面前,一文不值罢了。李琅琊看了看赵仪然,缓缓地站起身。
“忠州。”他吐字很慢,可却分外清晰。那语气太过坚决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惊诧地看他。忠州,不过是蜀中地区,这贬谪,可算得是很轻的了。
“李大人……!”赵仪然大急,出言欲阻止他。
“忠州!”李琅琊语气断然,“第五大人过不至此,谁要是再敢提雷州琼州一类荒蛮之地,折子就不要送进门下省来!”他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赵仪然望着他的背影,沉沉一叹。
“我说,你居然真的敢把那些人都活埋了?!”崔乾佑的话是在责备,但是语气里却找不出多少责备的成分来。
皇甫端华侧身坐在一张低矮的桌案前,身上黑色的锦袍拖曳了一地。他紧紧抿着双唇,直把那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抬眼看了看崔乾佑。
“我没有。”
“那是谁干的?”
“是手下副将……年轻不懂事……”端华皱着眉头,似乎懒得回答他,“我已经军法处置了。”
“咳!不过是唐军,而且据说也没多少人……埋了不就埋了!”崔乾佑抬手,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尴尬地放了下去,“你难接受……原也应当。”
小将没有答话。崔乾佑看得出来,对方的心思早就不知散到何处去了。他为这个发现而感到微微的恼怒,不知怎的,皇甫端华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他手下败将,但每次面对对方的时候,崔乾佑总有种奇怪的挫败感。自陈涛斜一战,皇甫端华奇迹般地以三千人大败房琯五万大军后,燕军中就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与之作对。高位素来能者居之,若是一味攻击对方,反而会给别人留下把柄。故而端华回到崔乾佑那里后,明显感到言语上慢待他的人少了许多。可他仍旧不觉轻松,因为他心中看得分明,那些人,在心中还是看不起自己的。
罢了,自己这样的变节小人,谁能看得起?他笑了笑,笑容苦涩。
“我说你小子能不能不要总是愁眉苦脸?!明明是胜了,便是我明白你心里有疙瘩,可到底是——”崔乾佑略有不满地开口,却突然转移了话题,“潼关那边说——颜钧跑了。”
端华的手指轻轻一颤。“是么?”
“你别装了!装给谁看?”崔乾佑撇嘴,“我知道,是你托人放走的罢?小子,你行啊!”
“我没有。”
“……你不承认便不承认罢,反正我也不在乎那小子。有时候硬气过头也不是什么好事,”崔乾佑摇摇头,举起身边酒坛,在面前酒盏里斟满了酒,“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