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城中有埋伏,何苦上前送死。若城中真的只剩下他皇甫端华一人,他们也不在乎多等这片刻,何不等八重雪把眼前这叛将料理了再进军?
八重雪的手指放在腰间刀鞘上,他谨慎地迈着步伐,顺着城头宽阔的吊桥一步步地走上前去。整个过程中,身后大军奇迹般地静默无言,仿佛被这种奇特的对决场面震摄住了——是了,他们从没见过孤身一人守城的将领——即使他是个叛将。
八重雪一直走到十丈开外才停下。
皇甫端华一动不动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头儿,没想到你我有朝一日刀兵相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浓烈的疲倦。
八重雪心念动了动。
“你还是乖乖受降罢。”
“为何我要受降?”皇甫端华笑了起来,他的声音甚至还没有衣袍招展的声音来得有力,“我说过,你杀了我,就可以进城了。”
再次受降?那他岂不成了笑话。
八重雪的嘴角不易察觉地颤了颤。他反手,缓缓地自身后拔出枫桥夜泊来。
“你不愿意,我就只能如此了。”
端华心中明白,若是单论武艺,他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八重雪。他微微地笑了,然后拔出剑来,剑身随着动作,被射入城门的西下余晖反射出雪亮刺眼的光芒来。八重雪凝神看着他拔剑的动作——他的动作很稳定,很坚决。如果说方才那层疲倦的神色在皇甫端华周身挥之不去的话,此刻它们却随着他拔出剑来的动作而完全消散了。
“头儿,请罢。”他微微笑着。
能死在曾经的兄弟手上,也好……尽管他们已经不再认自己了……曾经他们也勾肩搭背,为了今晚谁值夜,或者喝了花酒谁来付账而吵吵闹闹……现在那些事情都成了云烟。
只有八重雪自己明白,自己握着刀的手指在发颤。红衣的将军眼波一横,下定了决心似地一刀劈出。
一声清脆的短兵相接的嗡鸣,八重雪惊诧地稳住了隐隐作痛的手腕,他想过,皇甫端华的武功在不停的征战中一定会大有长进,可他根本没想到长进会这么大。可情势容不得他多想,八重雪侧身避过剑气,再次举刀直劈。红衣将军身法快如闪电,根本不给对方留下任何余地。可八重雪几乎是几招过后便发现,皇甫端华只守不攻,并且守得滴水不漏。八重雪眉头一拧,硬生生将手腕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乘着对方还未曾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刀换到了左手,一刀劈出,端华下意识地一惊,却怎么也避不开如此凌厉的刀锋了,那把雪亮的刀眼看就要抹上他脖颈,他只能举手去挡,胳膊上一阵剧痛,立刻皮肉翻卷,左臂上留下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让他瞬间汗湿重衣,可情势哪里容他懈怠,他抽身疾退。
八重雪正要次举刀,却突然瞥见了皇甫端华的眼神。那是何等悲凉的眼神啊……正是这眼神让八重雪手上动作一滞。这一瞬间端华脚尖点地连连退到几丈开外。
“等等!”他厉声大喝,声音却突然变得悲凉而温柔,“头儿,我是罪有应得——我只问你一句话——李琅琊,他此次不曾随军么?”
八重雪愣了愣,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就腾起数丈高的无名火。“没有!”
“真没有啊……”端华微微垂下眼睛,他惨白的手指抚上胸口,与黑色的衣袍对比得教人触目惊心,他用力地按住心口,仿佛要按住某些奔涌而出的悲伤情绪,“……哈哈……到头了……终于到头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些疯狂的笑声如此悲凉,八重雪感到耳朵嗡嗡作响,然后他看见皇甫端华猛地抬了起头:
“八重雪——!!!你可以来杀我了!你来啊!——来啊!!!”
八重雪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只是想生擒他——至于生擒之后,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如今真要他杀他,他怎么下得去手?!
就是这电光石火之间,皇甫端华右手已然提起剑就往自己颈间抹去。他的黑袍随着他的动作猛然扬起,就像一只折翅的鹰。
“——不!”
雪亮的三尺青锋被踢起数丈高,八重雪茫然地看着那剑在空中翻转,然后落到地上——皇甫端华的手腕一定已经被自己踢断了——他这么想着,然后他猛地清醒过来。
所有人都看见那红衣的将军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捏住对方下巴——可是还是稍嫌迟了,皇甫端华面色惨白如纸,他跪在尘埃里,眼睛紧紧闭着,浓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两抹深深的黛色,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他低沉地咳嗽了两声,八重雪看见一缕鲜红的血液顺着那人尖削的下颚流淌下来。
“不——!!!”
李嗣业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了一幕有那么片刻,然后他一挥手。
“全军听令——进城!”
策马前进的将官队伍中,韦七转身推了国平一把,右金吾卫郎将那带着哭腔的话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你……你个没出息的……你他娘的哭什么啊!”
猛烈的西风铺天盖地地吹来,空无一名守军的洛阳城内铺满了枯叶,唐军大队人马得得的马蹄声和整齐的步伐声,传了很远。
第 73 章
(七十三)
“还是不行么?”顺着站满士兵的廊下走来,国平推开门,向着屋内昏黄灯火闪动处低沉地问道。
灯火下韦七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眼中满是密密麻麻的血丝。他带着一点绝望的神色,把怀里的人扶起一些。韦七舀起身侧桌上的凉水灌到皇甫端华口中,他另一只手环绕过端华的肩头,扣住他的下颚不让他将那些冰冷的水咽下去。须臾他轻轻捏住皇甫端华双颊,让他把冷水吐出来。
那些吐出的水仍旧呈现着触目惊心的红色。缘了八重雪扑上去的及时,皇甫端华并不曾将舌头咬断,可仍旧有极深的创口,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血。若是在旧时长安城,这原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能寻到冰块,事情便好办的多。可如今既非寒冬腊月,又在行军途中,上哪里去寻找贮存的冰块?
“头儿已经亲自带人去城中找了。”国平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道。
韦七摇着头,眼睛在晃动的灯火下不停地闪烁着,谁也不知道他眼里是不是泪水。“头儿去了很久了……不行……再这么下去,这小子就死定了……你看看,他烧得厉害……”他的声音哑住了,转过头去咳嗽了两声便不说了。
男人低沉的谈话声在狭小的房间内回荡,而皇甫端华却一直不曾醒过。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白中泛青的颜色来。可那微弱的呼吸火热,额头更是烫手——高烧此刻也不能使他脸上呈现出红晕了。端华双眼下现出浓郁的乌青色泽来,让人分不出那是睫毛的阴影还是死亡的颜色。他一直昏昏沉沉,却不时发出两声教人心惊胆战的咳嗽声,韦七等人经验丰富,心中明白若是血被呛了下去,即使是神仙也救不回皇甫端华的性命。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时刻看着他。
国平沉默地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下,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塑像。
皇甫端华又咳嗽起来,浓密的眉毛在苍白色的额上拧起,渗着虚汗的额头和颤动的唇角全都说明他此刻痛楚非常,可他依旧清醒不过来。韦七绝望地瞪着那张曾经生气勃勃的面孔,他的手颤抖着抚去昔日兄弟额上的冷汗。
“端华……”
皇甫端华咳嗽着,无意识地偏过头去,他的嘴角却又挂下一条淡淡的血线来。那些并不浓稠但足以让其他人绝望的血滴在榻上,慢慢洇开一小片。
韦七瞪了怀里的人片刻,然后他抬头看向国平。
“……你去把橘叫来。”
国平看了看他,也不说话,转身推开门去了。只是片刻,他便和橘一起回来。
“头儿还没消息?”
“没有。”橘的双眼也微微发红,他皱着眉头看那个已经徘徊在鬼门关的人,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橘,你来抱着这小子。”韦七把皇甫端华的身体轻轻顺过去。然后他伸手去解下橘的佩刀。
“国平,把你的刀给我。”
国平诧异地看着他,却也迅速地将腰间的刀递到他手上。韦七的动作很快,他手下不停便将三柄刀唰唰地全部抽出,那些刀锋在灯火下泛着雪亮的寒光。
“国平,去拿个火盆来,要烧的旺的!”
橘抬起头,猛地看了韦七一眼。国平手指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阿七,你疯了!”国平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拿这些东西去给他止血?那法子太冒险了,要是这小子挣扎一下反而被削了舌头,那就死定了!”
“不这样怎么办?啊?”韦七瞪着他,声音微微发颤,“没工夫磨蹭了!等头儿回来,这小子怕是早就死了!”
国平立刻松开了手。他深深地看了皇甫端华一眼,却毫不犹豫地转身跨出门去。
橘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阿七,你还是多叫几个人进来罢,一会儿这小子挣扎起来,恐怕你我都按不住。”
“来人!来人!”
最薄的一把佩刀的刀尖已经在火盆中烧得通红,韦七擦了擦额上的汗,伸手握住刀柄,将它拿起来。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盯着他,他走到被牢牢按在榻上的皇甫端华面前。那人依旧昏昏沉沉地躺着。
用烧热的刀刃去烫那创口。这法子的确能够止血,但是太冒险了,因为那种剧痛谁都忍受不了,金吾卫当年在审讯犯人之时倒是用到过,没有谁不是痛得死去活来。可他们也没有在试过舌上的伤口,口中地方狭小不易施行,而且这实在过于痛苦——剧烈的疼痛和挣扎可能会教人乱动,舌头可能会被削下来——若是那样,皇甫端华便真的没活路了。更何况那之后,伤口可能会溃烂,那时便真的药石无医。
橘把身侧的灯盏移过来,使个眼色,然后他伸手捏开皇甫端华的下颚。国平默默地看着他,也将手伸过去帮忙捏紧。几个官兵七手八脚地压制住端华的身体,每个人的鼻尖都微微出汗。
廊上猛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门已然被人一脚踹开。八重雪快步走进来。他迅速地扫了一眼众人的架势,然后深深皱起了眉头。那苍白的淌着汗滴的面孔上,心痛的神色一闪而过。
“住手,已经寻到冰块了。”
此语一出众人如蒙大赦。那边赶紧取冰来为皇甫端华止血,这边八重雪终于累得狠狠跌坐在椅子里,汗水不住地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红衣的将军伸手抹了把脸,深深浅浅地喘着气,他面上的神色依旧冰冷如霜,但眼睛却闪闪发亮。
“头儿,在哪里寻来的冰?”国平道。
“城里一个……”八重雪顿了顿,“城里一个富户家中还剩了些许正月里储存的冰。”八重雪喘着气重重冷笑,“若不是答应了李琅琊,我才不会这么救他!”
国平默默地看了看八重雪冰冷的脸。
“这小子若是运气不好,便不能说话了。”他道。
“老子管他能不能说话!”八重雪冷笑,“不过带回去,给朝廷一个交代罢了!”
两京收复,消息传到灵武,朝廷上下一片欢腾。一月之后,朝廷迁回长安城。
李琅琊自己也不曾想到他能够如此平静地回到长安城。长安城除了萧索些,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也许城头上多了些烟熏的污迹,也许城墙下又长起一蓬蓬的衰草,也许茶坊酒肆中的胡姬已然悄悄将泪水洒落在回归西域的途中——可那些厚重与雍容的气质,是任何东西也无法改变的。李琅琊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若有那么一日收复两京,他将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再次踏入长安城——可那些预料中的泪水和激动都不曾出现。他那么平静地进入了长安城,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那一切确确实实是发生过的,那个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皇甫端华,不在了。
“皇甫端华?”李亨皱着眉看手中奏报,“他们抓住他了?”
李琅琊本来就跪在朝臣当中,李亨留神盯住他,却没看见他有任何动作。
“既然抓住了,便押回来罢。朕初登基时曾经说过大赦天下,可此人不思悔改,继续逆天而为帮助叛贼,就算他皇甫家数代忠良……可如今……谁也救不了他!”
“敢问陛下,人犯到达后,如何处置?”平章事赵仪然道。
“押回之后,先交送大理寺罢。”李亨摆摆手,转身踱入后殿。
众臣纷纷起身,赵仪然起得快,他伸手扶了身侧的李琅琊一把。李琅琊似乎跪得太久,提着衣摆微微踉跄了一步。赵仪然偷偷看他,见他面色如常。
“……喂,你的‘故人’这便要回来了。”
“没错,是故人。如今我与他,怎好再有交情。”李琅琊泰然自若地回答。
“啧!”赵仪然轻轻用胳膊肘捅他,“你还真是——听说你们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么,这么多年的交情,说断就断?要不要我去大理寺知会一声,教他们手下留情些?”
李琅琊脸色变了变。“我救不了他!”
“罢了!”赵仪然调侃道,“李大人你连第五琦都救了,小小的一个叛将还不能救么?”
“他这是叛国!”李琅琊咬牙扭头,瞪着对方,“我救他?我不要命了么?我说你怎么——咳咳……”
“啊呀,不过一说而已,你何必这么激动!”赵仪然夸张地向后退了半步,“也罢,那我便不叫人打招呼了。喂,你可曾好点?”
“无妨。”李琅琊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悄悄地把手中那方白绢笼进袖口,“走罢。”
“那告辞了。”赵仪然转身离去。
李琅琊在大明宫廊下立了片刻,腊月里寒风朔朔,吹得他身上大氅上的毛皮领子不住颤动。他的目光变得幽暗而深邃,长长的睫毛倒映在晶莹的眼波中,不曾激起一点儿涟漪。他面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可宽大袖口下的手指已经紧紧地拧起来。他咽下喉间淡淡的血腥味,转身从容步下高高的玉阶。
第 74 章
(七十四)
“咳咳……”
随着轻微的咳嗽声,皇甫端华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他费力地撑开双眼,终于看清了室内的景象。
大约是晚上,房内燃着一盏微弱的灯火,身体比心绪更快地反映过来,端华试着转动了一下脖子,他感到脖颈已然僵硬,继而他咂出满口的血腥气,仅仅是片刻的工夫,舌上传来的剧痛立刻让他蜷缩起身子,衣袍随着他痛苦不堪的动作,摩擦出细微的响声来。
正是这些响动惊醒了坐在暗处打盹的橘。橘看了看他,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喂,那小子醒了!”
这一声隐隐约约的喊声让端华猛地清醒过来。
……自己居然没死,居然……居然又没死……
他苦笑着,眼角却有泪水缓缓划过面颊。那城楼上的一幕,八重雪和其他金吾卫们蔑视的眼神被一点点地想起,它们像把刀子不紧不慢地凌迟着他的心房。所有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不是么……那些金吾卫长安城值夜的欢声笑语,还有与李琅琊之间的柔情蜜意,似乎已经久远得宛若前世了……端华闭上眼睛,他很想再次咬下去,可舌上传来的剧痛简直撕心裂肺,本能教他如何也咬不下去。当初欲咬舌自尽,不过是凭着那一时的痴狂和气性。
如今真真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可他们为何要救自己?
“咳……咳咳……”
门被推开。八重雪带着其余几个人跨进门来。他冷冷地踱着步到榻前,低头看了看端华。
尽管脖子剧痛,皇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