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能够不放在眼中。当朝不过五位丞相,其中有三位还是从一品。李琅琊与赵仪然若是结党营私,罪名坐大坐实了,那朝野还不知有什么样的动荡。
李琅琊当时对于此事冷笑连连。他也不发怒,也不透口风,只是过了不久人人便都发觉,前阵子敢说话的那些人,不是贬谪就是流放。有些老臣,早就在官场上磨练得油头滑脑,见势不妙立刻收手,还不忘派人往李琅琊府上送些东西表示友好,李琅琊一一推辞了,却都记在心里;而有些年轻的,则不知死活继续上折子,其最终下场可想而知。李琅琊做这些事情其实心中有愧,那些胆敢说话的人之中也不乏忠臣良将,但是他已经豁出去了。若不是怕连累了赵仪然,他早就不管他们说他什么。他这些所作所为,若不是皇帝有意平息,早就怨声四起。李琅琊筹军费,添赋税,罢贪官,得罪了也不知多少人,如今一有把柄,众人还不立刻像见了血的苍蝇般一哄而上?
自己在众人眼中是什么形象?不过是新皇用来巩固帝位的鹰犬吧。他一边策马,一边自嘲地笑了。鸟尽弓藏的道理,以他李琅琊饱读诗书,还能不明白么?
冷风吹过他的额头。李琅琊策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不相信皇帝不知道这些,只不过,那个年轻的帝王正在冷冷地看着,冷冷地打着谁也不清楚的算盘。年轻的帝王利用年轻的丞相来挡掉一切明枪暗箭……尽管看得比谁都清楚,尽管这决定到他自身的安危,可李琅琊仍旧不想管。既然皇帝直到如今都不曾说什么,自己还不继续走下去么?哪怕最后不得善终……
他身居高位,才最明白高处苦寒的感觉。如履薄冰,如临渊薮,若是一步走错,自九重青云上一头栽下,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端华,我如何才能救你性命?
他也只能救他性命,紧紧是性命。那些恨意和长久的爱慕早就酿成了无比苦涩的鸩酒。他明白不能饮,可是却又不能不饮。他恨皇甫端华的背叛,恨他对自己,对李家天下的背叛。这种恨,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住的。
那些夏夜里的怪谈,还有沉水香绵延不绝的香气,宛若十里荷塘般神秘而充满香氛的漫长梦境,与安碧城以及端华之间的欢声笑语,似乎已经久远得再也触摸不到了。
第 76 章
(七十六)
自皇甫端华被押入大理寺以来,朝廷上一直没有动静。不是不想有动静,而是皇帝始终不曾表态。前线战事不比前一阵子那么顺利,双方互有输赢。李琅琊每日战战兢兢,他明白此时朝廷正需要一个靶子,一个可以表现赏罚分明,鼓舞前线士气的靶子。而此时皇甫端华无异于最好的靶子。
可李亨一直不动声色。他好像把此人忘记了,该上朝仍旧上朝,该议事仍旧议事,就好像此人是个忌讳。李琅琊猜不到他想要做什么,自己当然更不敢提起这事。他只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便惹得李亨动了杀意——何况也许现在皇帝已经有了这份意思。
直到半月后,李亨方在一次议事中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皇甫端华如今怎样。于是第二日,便派了赵仪然和李辅国等人去大理寺主审。可后来李辅国不知说了什么,并未前去,换了大理寺少卿江澄。
李琅琊心里自然是心急火燎,可他哪里能够跟去?尤其一想到大理寺少卿江澄,他心中更是平添烦乱。谁都明白,宦官李辅国是皇帝的人,此时皇帝先前派他去,明显是在警告李琅琊,不要以赵仪然为底牌包庇皇甫端华。这李辅国原先是高力士手下宦官,在马嵬驿之后因了进谏有功,封了元帅府行军司马。对于宦官掌握兵权,朝臣们素来是怨声载道,可皇帝说要如此,谁又能怎么样?自从长安光复,李辅国又拜殿中监,权势日渐显赫,如今除了少数几位当朝大员之外,其他官员若要觐见,都得通过李辅国才行。李琅琊心里自然不满,不过他一直与之维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可莫名其妙换了人,李琅琊却更觉不安。少卿江澄,李琅琊是认识的,那是个仁厚不足圆滑有余的年轻人,凭他那种墙头草的性子,谁知道他是不是受了李辅国的指使?
李琅琊也派人暗示过江澄几回。如今就看他倒向哪一边了。是皇帝那边,还是当权的丞相这边。李琅琊心中明白,此举无异于与皇帝分庭抗礼,最后绝无好下场。
可为了端华,他实在顾不上这么多了。
第二日便要开审,傍晚的时候,在大明宫门外,赵仪然拉住了李琅琊。
“明日就要审了。我有几日不能来,你多担待些。”赵仪然道。
“这个自然,我还不曾谢你呢。”李琅琊作揖道。
赵仪然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几时变得如此客气了……”他撇嘴,“我说,还有什么没吩咐的么?你可得说好,不然到时候出了事,心疼的可是你!”
“我心疼什么!”李琅琊皱眉低斥,他转了眼,去看斜斜挂在西暖阁上的残阳。赵仪然敛起眼角,锐利地盯着李琅琊,他看见了李琅琊发白的唇角。半晌后,李琅琊转过身,他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颤抖。
“明日……审他的时候,上刑一定要……重……”李琅琊说罢,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你……”赵仪然没料到他居然把这话说出口,一时间有些迟疑,“你可想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我也只能保他不死……”李琅琊摇头,“若是连上刑都吝惜,难保不落人口实。”
赵仪然低头。“我明白了……你……可真的想好了?”
李琅琊点着头。肩头的青丝在晚风吹拂下徐徐飘动不止,面上神色却静如止水,那些血红的晚霞将他衬得宛若一幅似动似静的画。
赵仪然看着皇甫端华被带上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当年他官位远远低于平章事,才入御史台之时,他曾经见过皇甫端华。此人是金吾卫中郎将,虽说在高官如云的京城中并不算什么,可金吾卫一职倒也重要。赵仪然其实当年是颇有几分看不上此人的,金吾卫在他眼中,除了那位冷冰冰的八重雪将军倒还值得敬重之外,其他人简直和史书上那些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羽林郎没有什么区别。当时大唐已然和平多年,文官看不起武将的风气原本便有所抬头,加上金吾卫将官们那些轻浮浪荡的行为,教赵仪然对他们是不屑一顾的。他一直便奇怪,李琅琊那样一个文雅飘逸之人,是怎么和皇甫端华有了如此之深的交情的。
直到后来皇甫端华成了金吾卫中第一个殿上请命之人,赵仪然才发觉自己也许想错了。加之日后他与李琅琊交情渐好,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他对皇甫端华日后的叛降虽则痛恨,却比他人多几分冷静和理智。
他看着皇甫端华站在堂下,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违和感。记忆中的那个风流中郎将,应该是个模样俊俏,顾盼飞扬的年轻人,有些嚣张,还有些单纯。也许是神色总是太过轻快,皇甫端华当年给赵仪然的印象,是一种少年人的无忧和挥霍。尽管赵仪然明白战事能给人带来多么大的改变,可如今这改变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他仍旧觉得微妙。
堂下站着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年男人。赵仪然打量他,那人一身黑衣,尽管面色憔悴不堪但仍旧看起来沉稳非常。也许这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共有的特征,也许他是受了过多的风雨,总之皇甫端华流露出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阴郁和冷静,就仿佛已经知晓上面的官员要如何审理自己一般,毫无怯懦或者担心之色。赵仪然打量了他很长时间也不曾说话。皇甫端华微微侧着身子站着,那身黑衣略略嫌脏,但由于裁剪得当和他本人高挑的身材,倒一点也不失风度。他除了有些沉郁之外,哪里有一丝阶下囚的模样?
“赵大人,您看什么呢?……依下官看,不如开审罢?”江澄的话打断的赵仪然的沉思。他有些厌恶地看了身边坐的年轻人一眼。江澄脸上那种谄媚又带着挑衅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眼底,赵仪然笑了笑。
“江少卿说得是,开审。”赵仪然做了个手势,堂下立刻有人来,熟练地将皇甫端华双手扭到身后,迫使他跪下。
手臂被扭住的瞬间,黑衣小将苍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痛楚的神色。那日在城下,他拿左臂去挡八重雪的刀,留下的那个伤口,哪里是说好就好的?
“堂下所跪何人?”
“皇甫端华。”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奇特,带着些许模糊的意味,可意思上倒是毫不含糊。赵江二人都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来。这厢有人立刻上来解释。
“启禀二位大人,此人曾经咬舌,虽然当时得到救治,可伤口还未痊愈,故而说话有些模糊。”
赵仪然心头一震。咬舌?这倒不是什么人都敢于做出的行为。
——李琅琊怕是不知道罢?
“皇甫端华,你不念圣恩,辜负天下,当初潼关之战以后,你是如何不思抵抗,叛敌投降,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堂下的男人抬头看了看他,眼角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阴郁嘲讽。
“我不曾主动投降。当初是你们战报误传,逼得我不得不降。”
赵仪然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其实单就他个人来说,震惊过后,他居然有些相信皇甫端华。可即便是自己相信又能如何?他转头看看江澄,对方微微笑着请他继续说。
“一派胡言!战报乃是关系天下局势之要务,哪里会有误传!你还是速速招来!”
“赵大人——”皇甫端华懒洋洋地拖着长音,赵仪然没想到他还认得自己,“我不曾胡说。”他顿了顿,皱皱眉,似乎说话很困难,“当初败走潼关,在驿站里,是叛将火拔归仁骗得哥舒翰元帅出来,又将他绑在马上,当时他逼问颜将军与我,我二人都不曾说降。”
“你将领三人为何不抵抗?”江澄突然不阴不阳地开口。
端华笑了。“这位大人简直是说笑,他的人数是我等数十倍,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
大理寺殿堂阴森无光,也不知外面是几时了。
“皇甫端华!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战报上分明是说火拔归仁带人来驿站时,是你见势不妙心思动摇,将哥舒翰带至门外然后投降——”赵仪然的话还没说完,那边江澄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大喝:
“——说!你是不是与火拔归仁和崔乾佑早有预谋在先,通敌叛国在后?!”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赵仪然震惊地转头去盯住江澄。后者根本没看他,只是死死地盯住跪在堂下的黑衣男人。赵仪然心里一沉,立刻汗湿重衣。这案子原定不是这么审的啊?!他方才的语言意味分明有导向,便是要皇甫端华承认自己是立场不坚故而投降,可江澄后面半句将话锋急转直下——预谋在先,通敌叛国在后?这是什么性质?这不仅仅是叛降了,而是卖国啊!这罪名要是坐实了,皇甫端华还不是必死无疑?!莫说流放千里或者当街处斩,即使是凌迟也不为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仪然感到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李琅琊的重托,他如何完成?还有江澄,若不是后台指使撑腰,他哪里敢随意把话锋往卖国上面转?
是李辅国,还是皇帝?
赵仪然心中大乱,若是皇帝的意思——他看了看堂下一动不动跪着的男子——神仙也救他不得。
他哪里料到,江澄后面的话更如当空焦雷。
“皇甫端华!有人报来,说是出战之前,原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曾经与你修书一封,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你们在密谋什么?!——你快快给本官从实招来!”
纵是赵仪然这般冷静且身居高位者,也被这句话刺激得微微一个激灵。
——皇甫端华?火拔归仁?八重雪?崔乾佑?
八重雪?怎么连八重雪也被卷进去了?!
赵仪然感到后心冷汗滚滚而下。不行,得赶快找人将信送出去,送给李琅琊——这么一想他又感到绝望,若真的是皇帝授意,李琅琊知道了又能如何?
可堂下跪着的人却似乎一点也不曾慌张。他低着头,一面咳嗽一面笑起来。
“简直是笑话……”他轻轻摇头,“八重雪是曾经给我修书一封,可惜我看都没看就出征了——如今想来还真是后悔,早知绝不吝惜那么一点时间,定然要看完的——”
“混账东西!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赵仪然回过神来,厉声提气大喝。他得稳住局面,不能让大局给江澄这个小子牵着走。不然便真的完了。
皇甫端华抬起脸,赵仪然这才看见他极度厌倦和疲惫的神色。
“你们是不是非要将所有人都拉上才满意?八重雪?你们还想害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那如玉的面孔上流露出几分担心和愧疚,“——要杀要剐都请便,不存在的事情,休想教我承认!”
不等江澄答话,赵仪然几乎是跳起来抢过惊堂木重重一拍。
“不识好歹!给我拖下去,用刑!!!”
第 77 章
(七十七)
江澄被赵仪然这么一挡,失去了发号施令的机会,何况他仅仅是大理寺少卿,无论如何也不能僭越平章事的举动。故而他只能冷冷一笑,眼睁睁地看着皇甫端华被其他人带走。
“赵大人想是忠于国事,见到叛贼便如此愤怒?”
赵仪然此刻已然恢复过来,他冲着江澄亦笑了笑。“彼此彼此。”
“你……”江澄无言地瞪着他,起身甩手进了后堂。
赵仪然目送着他的背影,面色渐渐变得严肃。他得想法找人将动向送出去。主审一入大理寺,为了防止内外传递营私包庇,就得有好几日不得出去。赵仪然颇感头痛地按住额头,他得想个办法。可是能用什么办法呢?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赵仪然仍旧不敢去睡。他坐在案前,面前的卷宗和奏报堆了很高,关于皇甫端华叛国投敌的奏报多不胜数,随便哪一条单独提点出来都可以置他于死地。若是换作以前,在赵仪然刚刚入御史台之时,他没准很容易就相信了。他原来供职的御史台,管的便是监察。可随着官龄渐长,官职渐高,他也慢慢看清了御史台里的状况。
这案上的奏报,十之七成,不可信。
案上的灯芯爆出了一个微微的火花。赵仪然叹了口气,伸手取了剪刀将它剪短一些。门外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赵仪然又叹了口气。“进来罢。”
进来的人作大理寺衙役打扮。他手中托着茶盏。
“放下,去罢。”
那人放下了茶盏,却并不离开。
“大人请用茶,小人在屋外等候。”
“你不用等,去——”赵仪然说了半句话便顿住了,他若有若无地打量那人一眼,那人面上神色分毫不动。于是赵仪然改口道:“先下去罢,在门口候着。”
“是。”
赵仪然待那人走后揭开茶盏。盏子里只是茶水,并无甚特别之处。难道自己会错了意思?赵仪然疑惑,再次看了看那茶盏,却突然发现茶盏的盖子是中空的。他小心翼翼地旋开它,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条。也许是水汽浸润的缘故,那纸条有些潮湿。赵仪然一眼就认出那上头的字迹是李琅琊的。因了只有那人的字不合时下风气,圆润不足。
李琅琊的纸条告诉他,送茶的衙役可以信任。
赵仪然对着纸条沉思了一会儿。他也想过这可能是个局,设好了就等他赵仪然往里头跳——毕竟模仿笔迹的事情出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到时候,李琅琊恐怕也得受牵连。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