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遥远如风,飘渺得宛若前尘了。他们当时出得长安,什么样豪情万丈的话没说过?什么一诺千金的誓言不曾立过?可无论如何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莫说功业未成,连原有的那些都随风散去,最后两手空空。功业不成顶多是遗憾,可情之一失,哪人不教人痛彻心胸?
颜钧酸楚地笑着。
“我是说过……如今胜仗也没有打成,所以……只有你请我喝酒了……”
酒倒是有现成的。那日李琅琊带来的所谓“喜酒”端华一直不曾动过。他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个,于是他伸手一指柜子上头。“颜兄还请帮忙拿一下罢……我这手,”他苦笑起来,“不方便。”
颜钧转身去拎了酒坛子过来。他闻了一下。
“酒不错。”
端华沉闷地笑了。
“那是你妹妹和妹婿的喜酒。”他顿了顿,“你有了外甥了。知道么?”
颜钧微笑了。“我知道。”他把酒倾在盏子里,然后端起来一口就喝下去,他对着端华照了照杯底。“你不用陪我喝了。想必这酒,你也喝不下去。”
端华扶着案沿的手顿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脸,两道剑眉拧了起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缓慢地问。
颜钧了然地笑了笑。他曲起双膝,将胳膊肘搭在上面,然后双手交握起来。“我明白,这酒对你来说,不是喜酒。”
“你……”
“我什么都看出来了。端华,”颜钧笑着,可笑容多少带点同情和悲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可之后……算了,我也不是傻子,因为事情涉及到家妹,我观察多少就细致了些,时日长了……我总该知道点什么了。”
端华盯着他,直到听完他的最后一句话,整个人才从紧绷的状态慢慢松下来。
“你都知道了……好罢,”他垂头,悲伤地笑着,低声道,“知道了又如何……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都过去了……我也顶多就是在这里自作多情地悲伤罢了,一步走错,步步皆是错,我虽然不后悔……可是,可是,”他抬起袖子想擦眼睛,可还是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我实在是不能释怀……”
“你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他么。”颜钧淡淡道。
“我是没有告诉给——”端华突然打住了话头,他一个敏捷地翻身坐起来,一只手横过案去抓住了颜钧的衣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怎么会——”他想问颜钧为何会如此好心来帮他们解这个难以解开的结,因为颜月筝毕竟是他妹妹,他颜钧再是开明再是高尚,又怎会不为自己妹妹着想?
颜钧捏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皱眉。“你先别忙着激动。自从行走江湖以来,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这话——这话我方才对李琅琊说过了。有些事情,不自己先放下,豁出去问个清楚明白,恐怕一辈子都难以释怀。也许你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就好比说我,”他感到端华的手慢慢松开了,“如果我不冷静下来思索这件事,不豁出去放弃我以前所有的观点,恐怕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你叛国投敌——即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稀罕。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所以……虽然大恩不言谢,可我还是该谢你的。”
“可……那是你妹妹……”
颜钧苦笑一声。“端华,你多少也了解我一些罢?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人生在世,谁能说自己不是个俗人,谁能说自己没有私心?我只不过是希望你们各自求个释然罢了——在我看来,”他停顿了片刻,多少带着点小心瞥了端华一眼,“你和他——把所有话说开,求个心安平静罢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想回到你们以前那种程度,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才能放心说这些。毕竟那是家妹,我做兄长的怎么可能去离间她和她丈夫呢?”
他这一番话可都是彻头彻尾的大实话。虽然“不可能”那三个字带给他的悲伤和痛楚是非常的,可皇甫端华反而清醒了许多。他多久没听过这种实话了?太多的隐瞒、猜疑与欺骗,给人身心的创伤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治愈的。
“……我说这么多,你明白么?”
尽管长安城还没有从战争的重创中完全复苏,可是她毕竟获得了新生,春节将近,节日的气氛还是日渐浓郁了起来。加上前线郭子仪捷报频传,人心回归渐而稳固,李亨大约也是为了安抚百姓情绪,着旧日风俗,下令宫中开始准备,正月十五长安城西市仍然有旧日的花灯会。李琅琊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正在一本本地翻着折子,连日的疲倦和精神重压纠缠着他,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还是在胸口蔓延了开去。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些已经远去的岁月,那时候他和皇甫端华还青春年少,哪一年长安城热闹非凡的花灯会他们不曾去看过?哪一年不是他猜灯谜拔得头筹?哪一年不是年少的端华神采飞扬地替他拿那些奖品?
想着想着眼前的字迹就变得越发模糊,李琅琊扔下笔,也不管溅了一袖子的墨汁,急惶地用手去揉着酸痛的眼睛。
他想起了颜钧说的代价。凭良心说,自从他任监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亲身去见证过前线战况,所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究竟皇甫端华做了些什么,对他来说还是隔着烟雾似的渺茫而虚幻。李琅琊暗下决心,一定得挑个日子去全部问个清楚。
否则,他害怕自己追悔莫及。
正月十五之后,那场要命的宴请还在等着他,他真的不知道,那之后他还有没有机会再去问那些问题。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长安城又是大雪纷飞。
第 89 章
(八十九)
当李琅琊听下人说波斯商人安碧城求见的时候,他几乎要有了泫然欲泣的冲动。他的确不曾想到,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皇甫端华回来了,安碧城也回来了。他以前做梦也不能料到,当年关系如此要好的三个人,如今居然以这种方式在长安城重新聚头。他想起了安碧城当年的话“我等你们一起回到长安”,如今且不论是谁等谁,在这乱世中,人情冷暖全凭天造,在经历了如此浩劫后当年友人还能重新相聚,恐怕也是大幸了罢?可是他还是觉得悲哀,当年他们以何等身份地位分离,如今又以何等身份地位聚首?
李琅琊几乎不敢想下去。他匆匆派人请了安碧城进来。
安碧城一身衣饰比起当年不知朴素多少,手上执着扇子的习惯倒依旧没变,那双波光流动的碧绿眼睛如今也少了几分狡黠,多了几分深冷,看来在战乱中,他也不能独善其身。尤其作为异国之人,恐怕受到的伤害反而更大一些。
“李大人……草民安碧城有礼了。”
李琅琊眉峰一颤。如今连安碧城也如此称呼他了。他觉得悲哀,可他明白,这怨不得安碧城,自己心狠手辣的声名在外,长久不与自己来往的安碧城哪里摸得清深浅?原来那种无拘无束的友谊,必须要在歌舞升平的盛世才能维持下去。
可到头来想想,安碧城在如今还愿意见自己,是不是表明他其实还不曾忘记旧日情谊?
“碧城……你也这么叫我?”
安碧城挑了挑眉,到底也曾经是至情至性之人,那种冷硬的伪装很快就自他脸上消解了大半。两人立在厅上无言地对望了片刻。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只听闻那颤悠悠的语气拨动着厅间寒冷的穿堂风。
“你过得……还好罢……”
“我?实在不怎么样。”安碧城吹着茶水摇头道,这么说着他抬起头瞧了瞧李琅琊,“怎么,你呢?”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李琅琊的装扮,“怎么,你要出门?”此语一毕,安碧城那种敏锐的商人目光和对对方多年的了解,让他立刻捕捉到了李琅琊一瞬间躲闪的神色。
安碧城在心中暗暗叹息,自己恐怕是说错话了。虽然他不知道李琅琊究竟要去做什么,但以他了解李琅琊的性子,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李琅琊轻易逃避,除非是——安碧城太长时间不曾回过长安城了,他不了解这二人之间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他离开长安之前,李琅琊与皇甫端华之间的裂痕已然开始不可弥补,在他离开之后,安碧城断断续续听见许多风言风语,包括皇甫端华的投敌叛国,带领着叛军大破官军,兵败投降被擒;还有他感受最深的,便是经李琅琊手实行的一项又一项政策。安碧城其实很想告诉他,李琅琊那些政策放到民间,实在是不近人情,甚至可以说,是损阴德的事情。可是人若入仕,又能有几人不是如此?连安碧城都替李琅琊觉得无奈和悲哀。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什么都不说最好,何况以他对李琅琊的了解——如今见一面他就明白了,李琅琊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些。
他只在乎那一个人。
李琅琊执伞进入皇甫端华旧日府邸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傍晚了。街道上雪积了很厚也无人打扫,经过数日早就冻成了厚厚的坚冰,道路很是难走。若是在从前,各个商铺的店主起码还会自扫门前雪,可如今这些商铺大多还是破败空虚,哪有人来打扫?
他一面走一面想着早晨与安碧城之间的话。有很多话李琅琊很快就记不清了,不过他还记得他与安碧城两人的表现都冷静得过分——那种经历过苦难而达到冷静的人所共有的特征。他不曾多问安碧城的情况,就好比安碧城也很别默契地不曾向他过多询问一般。可他最后还是开口道:“我正准备去见端华。”
安碧城稍微愣了一愣,随即就露出那种心领神会的释然微笑。
“那就去罢。”
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过这对李琅琊来说,已经足够了。
自从皇甫端华被擒,被押回长安,李琅琊统共也见过他没有几次。虽然得李琅琊庇护,皇甫端华暂且软禁不用受牢狱之苦,可是他身份毕竟是反贼叛将,李琅琊要避嫌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接触太多。李琅琊想着想着便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他抬手,想要去拉那两扇紧闭着的大门的沉重门环。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拉住那门环,用力扣了扣。门随即被拉开一条缝,里面的人看见是李琅琊,立刻无声地行了礼,将门拉开大些的缝隙,让他走进去。
李琅琊顺着回廊慢慢走着。院子里几盆盆景早就枯死,也不知在叛军占领过的这段时间内发生过什么,它们全部都杂乱地堆叠在一起,花盆里积满了厚厚的雪。院子中央的小池塘结起厚硬的冰层,并且上面又再次落满了雪。李琅琊依稀还记得那小池子里当年游来游去载浮载沉的一尾尾锦鲤。
如今景象,何等讽刺?
他走过了回廊,在走入院子的时候,李琅琊步子一滑,手里的纸伞瞬间掉落,一下子砸起了一片纷纷扬扬的雪尘。他以为自己这一下定然摔得不轻,可身子一直,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使得他没能倒下去。李琅琊抬头一看,就看见皇甫端华黑沉沉的双眼平静地凝视着自己。
李琅琊几乎愣在那里动弹不得。端华也没有松开手,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僵持不动。直到李琅琊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挡住眼睛,不知是因为夕阳的余晖反射出来的满地雪光,还是因为皇甫端华本人——端华穿着一身艳丽夺目的红衣,那艳丽得匪夷所思的红衣在满地白雪的映衬下,光艳得教李琅琊几乎睁不开眼睛。
“你来了。”
没有询问,也没有惊讶。李琅琊从这冰冷的语气里回过神来,他喘了几口气,直起身瞪着对方。
“你如今还好意思穿成这样?”
“哦,这个。”端华无所谓地笑了,他将胸前暗红色的发丝拨到身后,“纯属巧合而已。鄙人身负重罪,被关得久了自然无聊,昨日翻箱倒柜,倒发现了这身衣服,呵呵,”他轻笑一声,“也不知是以前哪回年关时做的,也不知是当时是怎么想的,心里一动就拿来换上了——年关就要到了,我还记得。”他偏了偏头,随即自嘲道,“虽然说,我这种人如今也与这些佳节没什么关系了。你若要笑,就笑罢。”
李琅琊默默地看着他,末了垂下眼睛。
“没有什么好笑的。”他顿了顿,“皇甫端华……我有话问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子。一推开门,一股夹杂着炭火的温暖气息就扑面而来。平心而论,自从被安排到此处,端华在生活上倒确实是不曾吃什么苦。
可那种精神上的无限抑郁要他如何自处呢?
李琅琊收起伞,探出身去将它放在廊子下头。
“你要问什么?该问的,不都问过了么。”端华走到榻边慢慢坐下来。他的头发很久没有打理了,过于浓密的发丝拖到腰间,与那身红衣色泽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浓艳得几乎要融为一体。端华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浓重的沉郁——他笔挺的眉头拧得很紧。李琅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因为全身上下新伤叠旧伤,端华举手投足都明显很吃力,不过即使动作变得迟缓了,还是掩不住身为武将男子特有的刚硬气息。
李琅琊沉吟着坐在他对面,他看见了案上的棋局。
“敢情你整日便在此下棋啊?”
端华笑了一笑。
“……和局?”李琅琊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确,同颜钧看到的一样,棋盘上几乎要给黑白子占满了。
端华两手握拳搁在膝头,他瞧了李琅琊一眼,然后淡淡道:“你知道,我以前不下棋的……可是后来我才发觉,这棋还是要慢慢下才有意思。”
“你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颜大哥来见过你了罢。”
李琅琊冷不防丢出这么一句话来,端华微微一惊,立刻盯住他。
“……你这又是何意?”
“他也见过我了。”
一种不信任的动摇神色在端华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声地笑了起来。“就算这样又如何,反正我如今落到你手里,见与不见,还不都凭你一句话。”
李琅琊沉默着,端华注意到他黑长的睫毛在颤动,连搁在棋盘边上的手指骨节也在微微泛白。只是这一瞬间,端华突然好想被蛊惑了一般伸出手去。李琅琊的手冰冷,在双手相触的一瞬间,那种甜蜜而苦涩的回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端华还记得,李琅琊因为身体不好,一至冬日总因气血两虚而手足冰凉。所以在当年,他可没少做帮他暖手这种事情。想到这里,端华一下子就苦涩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如今也同样冰凉。
也就是这手掌相互贴上的一瞬间,李琅琊猛地抬起头来,端华看见他一双眸子晶亮逼人,那里面满含着的纠结、无奈,还有渴望震惊了他。他一下子哽咽住了,就在此时他听见李琅琊用一种端华这辈子都不曾听过的、甚至是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的语气道:
“颜大哥……他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潼关一战……潼关一战后来究竟是如何打的?”
第 90 章
(九十)
端华的手指本来正轻轻覆在李琅琊手上,可李琅琊最后的那句话让他手指猛地一僵。李琅琊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是这一眼他就呆住了。自从端华被俘回到长安,他从来就不曾仔细观察这些细节。端华那只手伤痕累累,尤其是指尖部分更堪称惨不忍睹,那双手原本硬净好看,可如今原先光润的指甲全部深深长进肉里,手指上无数的旧伤层层叠叠,有些伤疤颜色太深,手指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李琅琊一把想去握住端华的手,可端华反应极快,一下子就将手抽开了。
“你的手……”李琅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