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想去握住端华的手,可端华反应极快,一下子就将手抽开了。
“你的手……”李琅琊脸上神色冷静,语气却暗含波涛。
手指几乎一瞬间要因为这句话而隐隐作痛起来。端华暗地里咬紧了牙关,他几乎想起了当时那刑具夹到手指上的触感。那还是在潼关,他和颜钧因为不肯投降而被叛军拷打得死去活来。那时候十根被拔去指甲的手指血肉模糊,痛得他几度昏厥几度醒转。
他几乎想要笑了。
当初那么隐忍是为了什么?为了忠君,为了替自己心爱之人守护那一个繁华如梦的长安城?
可后来降敌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天下道义,为了十九万冤魂?为了报复昏庸的国君?
降敌后忍辱负重地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再见这人一面?为了了却在幼年时就许下的要一辈子保护他的心愿?
只是自己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人,已经完全强到不需要自己保护了。自己如今,连自己也保不了。
“打仗的人,哪里能没点小伤。”他轻描淡写道。
李琅琊蓄积了许久的怒火也便是在这一瞬间被点燃了。“小伤!”他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吼,“小伤!这也是小伤?!皇甫端华,你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说!你今天……你今日必须给我说清楚……”言语至此,李琅琊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你以为……你以为我在朝堂里护你周全容易么!你知道我要拖多少人下水才能护得你这个叛将!你知道我要做多少违心丧德不忠不义之事!你知道我甚至为了你——”他的嗓子一下子哽咽住了,“你知道我为了你冷落家中妻儿多久,你知道么?!啊?!你知道么——!”
这是他此生第一回如此激动地大吼大叫。也许这么长久以来他的确太需要发泄了,那些雍容的气度,隐忍的习惯,不过是做给其他人看的。李琅琊昏昏沉沉地想着,他知道自己还在控制不住地大喊,喊叫之间桌上所有的东西已经被他哗啦啦地扫到地上,要不是地上还铺着厚厚的地衣,那些杯盘碗碟早就被摔得粉碎了。
这一阵的发作突如其来,李琅琊终于力竭,慢慢喘着气停了下来。他无力地跪坐到地上,两手撑着桌案两边,带着几分昏沉和疯狂盯住对面的皇甫端华。因为过于激烈的动作,他的黑发自额前散开了,挡住了视线。李琅琊喘息着,胸腔里一阵阵地抽痛又开始了,他想把咳嗽压下去,可是他们越来越厉害,他抬起手掩住口,很没面子地在皇甫端华面前咳得昏天黑地。
端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你说得好轻巧啊……我是叛将!是!我是叛将!”他心里其实很想温柔地对李琅琊诉说一切,可那些感情太过浓烈和急切,血腥的味道似乎还在鼻端,逼得他的语气也渐渐拔高了,“我是!我是为何而叛你从来不问!从来不问!不是你逼我的么?不是你们李家逼我的么?啊?!……你们倒好,派个什么都不懂的宦官就来指挥整个大军!指挥也就罢了,还欺上瞒下颐指气使!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他伸开两臂,摊开的双手几乎要伸到李琅琊肩膀上摇晃着。
“算什么!”李琅琊本来抚着胸口正要止住那一阵阵的猛咳,给端华这一阵发泄激得一下立起来,“算什么?皇甫端华,你还有脸来问我这算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你那又算什么?你的忠诚呢?信任呢?你对我的信任呢?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被狗吃了么?!”言语之间他一只手直直伸出去几乎要戳到端华脸上,“皇甫端华——!你混账!!!”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又好到哪里去?”端华摇摇晃晃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笑得几乎要发抖,“那你的信任呢?我说了我是逼不得已,我说了多少遍?”他的语气突然变低,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表情靠近李琅琊,“我到底说过多少遍?你们信么?你信么?连你都不信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说什么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低沉笑声让皇甫端华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李琅琊一手扶着身边柜子,一手半抬起挡在脸前面,整个人也因为强烈的情绪而不住地颤抖。
“那你做了什么,你说啊!你说出来让人听哪!皇甫端华……你怎么就和女人一般扭扭捏捏!”
“……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你呢?你又告诉我什么了?我永远只能见到你拿来的一道道圣旨——”一种极端厌恶的神色在端华脸上闪过,“不,不是什么狗屁圣旨,是他娘的催命符!你请来一道那种玩意儿,我们就要死多少兄弟你知道么!你明白不明白!啊?!”
“你混账!”李琅琊暴吼,“你怎知我不曾抗争?!你怎知我不曾替你们想过?!什么叫做圣意难违你懂么——”
“够了够了!去你娘的圣意难违!那些我都不懂!不懂!”端华伸出双手举在李琅琊面前狠狠晃动着,“我只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混账东西和狗屁的皇帝说上几句话,我们就得活生生地看着兄弟们去送死!甚至,”他发着抖喘了一口气,“甚至死了都不能哭!因为他们是大唐的英雄!英雄!”俊美的脸孔因为太过激动得情绪而一片通红,说完这句话,皇甫端华举起一只手扶住额头,怪笑连连,“你们啊——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懂那种感觉——”
“你也一样不懂我如何艰难!什么叫举步维艰如临渊薮你懂么?高仙芝封常清怎么死的你又不是没看到!皇上一句话定了多少人的生死!是!我知道你恨这个——可你又改变不了你若不服从行么?!你当我是什么?啊?”末尾的话已经带上颤音,李琅琊睁大了双眼,想从模糊的视线中辨认出对面曾经熟悉的轮廓,“我说什么话圣上都能听么?我——我——救你这种不忠不义之人,真是……真他娘的比登天还难!”他一激动之下,连这辈子从不曾说过的脏话也骂出了口,“要怨就怨你皇甫端华自己不能呼风唤雨!要怨就怨这天下不姓你皇甫家的姓!”大逆不道的话一说出口,李琅琊口头上彻底百无禁忌了,“我不过是要你说出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娘的就这么难?!”
端华瞪着他。“是!我在大理寺就说过了!火拔归仁叛降,哥舒翰元帅和我等中计被他擒走去降叛军,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若是颜兄在此,你也看看他,我们都不曾降!谁他娘的原意抛弃打娘胎里就带来的念头!别废话!战报是如何传的我不管——我今天就告诉你,传错了!错了!后来崔乾佑要杀颜兄——加上我实在对朝廷失望已极,”他冷笑起来,笑声冷似冰霜,透骨寒凉,“你那起的那讨叛宣言我还记着哪,要不要我念两句与你听听‘今不兹国体为重,君父为先……投敌叛国,败坏纲常……虽百死不足以平天下耻’……李琅琊,你这种话都写得出,你还要我如何信你如何护你如何倾慕你!何况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兄死罢?——李琅琊,我说完了,左右着你信便信,不信便拉倒!”话说到后来他已经完全是在吼,尽管内伤未愈,胸口阵阵抽痛,“你要不要信我,就看你自己了!”
李琅琊半声哽咽卡在嗓子里。“你以为我愿意写么?你以为我写得出?……我也是逼不得已……身在官场一汪浑水哪里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端华看着他。
“亲身看着十九万人送死去的感觉,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李琅琊被这句话噎得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好久好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你好歹也为我想想——我从来就是为着你能回来,为了能再见上你一面,否则我活到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悲怆之极也寒凉之极,“我多少次为你们求情,多少次欺下瞒上,多少次得罪满朝文武——我容易么!是你先变了,你自己却不知道,还在潼关时你就不相信我,可这些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不能原谅你投敌,我试过多少次想要原谅,可是……”
端华凄恻地笑起来。“我也觉得其他人说的话都没关系——只要你不会看不起我,不会不信我,只要你不说出天下以我为耻!不,只要你不以我为耻,我都不会那么做——”
李琅琊突然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端华看见他一双眼珠闪闪发亮,幽深若潭,那里面的渴望和绝望几乎让人战栗,“真的么?!你真这么认为?那好……那好……我实话告诉你……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灵肉不能分离!端华!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宁愿——”
话说到这里,倏忽间所有的伪装和狠戾一下子自李琅琊脸上破碎了,那种纯净还带着迷茫的眼神,就好像他青春年少时的模样。
“端华!端华!你帮帮我好么!救救我!我从来都不想这样——我——我——我们不要再如此下去了不好么——”
他被一双手猛地带进一个怀抱,力气大得差点教他窒息。他已经分不出是他们两个谁在颤抖,也许都是。他只听见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肩膀上传来:
“九——九郎!”
端华死死地拥着李琅琊清瘦的身体,直到李琅琊挣扎起来,他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了手,李琅琊一双墨黑的凤眼水光潋滟,却死活都不肯哭出来。端华抬起一只手慢慢抚摸上他的脸孔,那动作温柔得几乎像是个梦境,可他的手指和目光却在李琅琊黑发浓艳的鬓角处僵住了。
“……端……端华?”
端华快速地眨着眼,水汽在他眼底迅速聚集,他低低地咳了一声,半声哽咽已经冲口而出,却硬是给他咽下去了,只剩下沉重的呜咽在喉间滚动。
“……琅、琅琊……你有……白头发……”
第 91 章
(九十一)
李琅琊不自然地拨开端华的手。
“那又如何。”他低声道。
其实他还依旧很年轻。可鬓角华发是什么时候悄悄生出的?李琅琊鬓角那隐隐约约的几丝白发像是针一般刺痛了端华。他怔怔地看着李琅琊退后两步,扯着衣摆跪坐下来。
“端华……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琅琊向他微笑,那双眼睛眼角依旧微微上翘,只不过此刻却是泪花闪烁。
“我不想提。”
“可我一定得知道。”
也许是李琅琊神色中太过执着,尽管端华眉目间流露出极其痛楚的神色,可他还是开口了。他不想看见李琅琊那种纠结的神色。“我……”端华实在不愿意回顾那些不堪回首的战事,不是他害怕,而是那回忆对死者亡魂来说也是太过残忍,“我……”他嗫嚅道,终于撑不住半跪半坐到地上。
“九郎……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低沉道,声音断断续续,“你走了之后,灵宝那一战,你明白的,是败了……败了……这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是我们战术不当,不曾取胜,可是——可是——你没亲眼看过实在无法想象,我亲眼看着原本好好的阵型就被那一声逃命给喊得顷刻大乱,所有人都在想着逃命,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知道逃跑……你不要误会,他们不是不忠于朝廷,可那样的时刻,他们除了逃命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李琅琊眼含悲戚,默默无言地听着。
“所有人互相推搡,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到后方去阻挡——我太傻了,早该知道那什么用也没有,我亲眼看着多少人被自己人挤下黄河,兄弟们身上穿着铠甲,掉下河去就是必死无疑……”端华的嗓音哽住了,“我还瞧见——我还瞧见——”
“……什么?”李琅琊的声音也微微颤抖。
“颜兄在那头护着哥舒翰元帅拼死突围,我看见他手上的刀都是冲着自己兄弟去了——我知道,他也是没有办法,那是突围,队伍已经乱了,不那么做元帅就出不得重围,换了我我恐怕也会这么做,可是亲眼看着,那种感觉实在是……实在是……
“我想走已经走不了了,崔乾祐带着人把我围在黄河边上,我实在没办法,最后只能跳了河……”似乎没有看见李琅琊一下子变得僵硬的神色,端华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声凄凉,“哈哈……哪知后来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如当时拔剑自刎落得干净,笑话!实在是笑话!”他的声音有些变调,“这真是所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你等等。”李琅琊一手掩住脸,嗓子有些哑,“等等。”
那些旧日的记忆似乎又回来了。端华微微合起眼,脑海里画面一闪而过,却依旧清晰得近乎残忍。黄河河岸边堆积如山的尸首,浓重得连风亦无法吹散的血腥气在鼻尖缭绕不去。那些惨绝人寰的哭喊和呼叫依旧在记忆中回响不断。在燕军的多少晚上,他午夜梦回,多少次他一身冷汗惊醒气喘吁吁。那些深重的矛盾折磨他多久,比身体上层层叠叠的旧伤还让人痛楚难当。
“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什么,”端华苦涩地笑着,“我不但没死还有幸回到潼关,关前三条壕沟里全是尸体,颜兄说,队伍完全无法维持秩序,他们是互相踩踏着进了关的——可是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处,第二日潼关还不是照样被人攻陷,后面的事情,”他看着李琅琊憔悴的脸,语气虽然仍旧无限凄恻,却渐渐变得平静,“你多少也知道了,火拔归仁骗得元帅出门,绑了元帅及我等去见崔乾祐,我们势单力薄有何办法……我说了,我和颜兄都不曾降——颜兄,他是真君子,甚至后来崔乾祐要杀他,他也丝毫不见动摇,可我那时候真是失望已极,崔乾祐和我早有过节,非要逼我降他不可,加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兄去死……”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似乎难以再说下去,“何况……崔乾祐给我看了你替皇帝起的诏书——”
李琅琊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尽管早就有预感,可亲耳听到事实还是带给他过大的冲击。他扶住桌案,几乎要支持不住。
“这样么……”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没错……”端华低声道,“后来我就一直为他们征战,如今这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不过即使不信我也还是要说——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再见你一面,不然我众叛亲离又何必苟活到如今——”
“我信……我都信……”
“你不用安慰我。说来也是讽刺,我为官军将领,从来不曾打过胜仗,可到了那边,倒是捷报频传——”端华尖声地笑起来,那笑声教李琅琊不安,“这简直就是在告诉我,我其实做了件对的事情嘛,想想看当时我在教坊酒肆虚度多少青春年华,到后来总算也做了件对的事情,就是降敌!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够了!”李琅琊忍无可忍地低声喊,“端华,你别再笑了!”端华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强烈自我厌弃让李琅琊觉得心中一阵阵地发堵,可偏偏端华的降敌又是他最不能原谅的,所以他至今也无法坦率地去安慰他。
不过这不要紧,尽管依旧有分歧,可是毕竟还是选择了原谅。
“……后面的事情我不愿意再说了……”端华低头,“抱歉,九郎,你总得给我留下一些自尊,可是有句话我得告诉你,我从来不曾欺骗于你,从来都是一个念头支持着我在叛军中间苟且偷生——”
李琅琊猛地探过身去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你不用再说了……”
后面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八重雪和金吾卫的一干人等都亲眼见证了皇甫端华如何孤身一人城上独坐面对千军万马。那日洛阳城外残阳如血,风声如泣。被痛恨、思念和愧疚折磨得太久的皇甫端华,在与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