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句也不能说。
谁说帝王尽执天下之命?谁真正知道这高台才是最为禁锢人的场所?
“朕……”
李琅琊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比凄苦和酸涩的心绪,面前这个人是坐揽大唐万里江山的帝王,可也是少年时代他真心愿意去关心和保护的堂弟。可是回忆的力量太过强大,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皇甫端华留给他的影响中解脱出来。他是真心地倾慕那个男人,也许是被迫到了极限,李琅琊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如此强硬地反抗。也许他的反抗不够积极,在帝王家的面前依旧微弱得可笑,可是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反抗了。
“陛下,是您亲手毁了这一切的。”李琅琊低声道,“或者说,您一直都太高估了臣。臣没有那种胸襟,从来都没有。”
他李琅琊也是凡人,也有爱有恨。这三尺朝堂,他是在是呆得够了。进退两难,咫尺方寸之间他本来也以为能够施展大抱负,哪里知道处处小心谨慎都是不够的。更何况,他李琅琊本来也未曾有过什么大抱负。他只不过想平淡地过那么一辈子,一辈子和一个人在一起。哪里知道天意如此,不让他做闲散世子,不让他与心爱之人相守,还要夺去那么多。他背负的那些东西他不觉得沉重,可他觉得他对不起的人也是太多了。对不住皇甫端华,对不住妻子颜月筝。如今他终于决定要自私一回,就算是为自己的真心自私一回。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他为了匡扶帝王之道,为了这江山鞠躬尽瘁,他背叛了皇甫端华。第二回,他为了皇甫端华又背叛了自己坚守了如此之久的底线。
把那些基准自魂魄深处一次又一次生生割裂开来该有多痛?
“不管如何,总是天意弄人……”他抬起头,有些什么晶亮的东西在眼底一闪而过,“陛下,您若是皇恩浩荡不杀……草民,草民这就告退了。”
这个刺耳的自称仿佛刺痛了皇帝。李琅琊感觉到他的呼吸陡然在安静的夜里变得急促起来。太多的情绪冲击着他,纷乱无章,又不知从何说起。李琅琊只能听见大唐年轻的帝王低声地开口了,声音又凉又薄,平淡得教人发冷,仿若一堆散尽了最后一丝温度的灰烬。
“……朕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错了没有……”
李琅琊愣住了。
那声音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太沉重,他一瞬间甚至从里面听出了不比皇甫端华当年少一分的痛苦。天下人要替帝王家背负太多东西,可是帝王家背负的东西到底又有多少,谁能直言?谁敢妄猜?
坐拥万里江山又如何?
李亨站起身,负手垂头望着一池子的闪亮水波。夜风寒凉到了骨子里,他瘦削的背影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李琅琊才听见一句语气轻若鸿毛的话:
“唉……你走罢……卿之敏慧,朕无福得享。”
年轻的帝王不曾瞧见,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李琅琊睁大了眼睛,泪水挂在眼角已经摇摇欲坠。
(未完待续)
第 104 章
(一零四)
他缓步走出宫城大门,一切的感觉都变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李琅琊抬眼看向天边,那边不知何时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又一个白日开始了。清晨寒凉的风带着他额前的青丝徐徐飘动,目光越过高高的宫殿,那一边的朝房依旧隐没在晦暗的天色里,灯火绰约。所有的臣子们都是一夜没睡。李琅琊神色凄楚,他在宫前的场地上站住了,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
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步出那方小小的亭子了。他只记得说到后来,除了寒凉的风,就只剩下了不知是君臣二人谁的哽咽之声。
毁了,一切都毁了个干净彻底,没留下一点余地。仇恨来得如此迅速,李琅琊终于悲哀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依靠那一个支柱支撑着自己,那个支柱如今不复存在,他自己那点可怜的意志也终于到了最后。他多可笑,他以为自己不避乾坤落此肩,哪里知道如今才认清,自己不过是再自私也没有的一个人。
那个红发青年记忆中的眼神和爽朗的笑容,一直都是他在这人世最深沉的牵挂。
李琅琊高高地仰起头,风从他脸颊边凌迟而过,他合上了双目。一些类似于哽咽的声音,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你死了,可我还要活下去……”
“……可我……我还要活下去……”
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风中一吹就渺无踪影了。
他原本以为必死的那个是自己,可哪里知道,最终还是皇甫端华。
变故实在是来得太快,先是安庆绪得史思明之助解围,接着就是六相之首李琅琊不顾一切去职而走。这丞相平素就算不上多么仁厚,此刻大难来时坚决要走,自然讨得一片骂声。很多人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右丞位置空缺,忧的是除了那得罪人从不计后果的李琅琊之外,谁还能担此重任。
有人以为皇帝会雷霆大怒,哪里知道却是出奇地安静。李亨什么都不曾说过。也曾经有人下朝之后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却没瞧见平章事赵仪然从那边走过来。赵仪然那时只是轻飘飘地瞥了那些人一眼,却把那些人吓出了一身冷汗。自那之后遂又有传言道,李琅琊去职,替任者必然非赵仪然莫属。赵仪然倒好似不曾听闻这些议论一般,只是他心中却是衷心地为好友感到不值,半生凄苦不计后果换来的却是如此结果,有时候赵仪然甚至也曾想过,如此看来,这高官厚禄,到头来也确实没什么意思。
李琅琊府上一直在收拾打点,他打算依照那时说过的话,去江南,再也不回这曾经繁华如梦却伤他至深的长安城。
朝堂上的人从那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虽然去职是已定的消息,可李琅琊却至今不曾上奏,三日之后,前线战报已经频传长安,朝廷上的事情也已经重整,三省六部重新安排,一切都进行了平衡却又无比微妙的变动。赵仪然调尚书右丞,一时朝堂上暗流四下涌动却又平静无比。
这不过是弘文馆很平常的一日,朝堂上的事情不能影响校书郎们和弘文馆学生们的日常工作。那是个飘着点阴雨的冷天,朝廷急于给天下交代,或者急于正名,弘文馆的工作仍旧是繁忙的。直到外间有校书郎来报说是有人来要求观阅近期新编纂的文书。
弘文馆馆主韦方一开始还半分也不在意,只是问随口问来者是谁,并叫那校书郎去跟那人说还未编纂成稿的文书不能借出。可见那校书郎满脸大汗吞吞吐吐的模样又觉得蹊跷起来。
“怎么了?”
“韦韦韦大人……那是,”校书郎显然不知该如何称呼,“那是李……李……”
韦方有些纳闷,方要开口去问,却突然心中一咯噔。
李琅琊未上奏折请辞,却是早就不来了,天子又从来对此人绝口不提,朝堂上上下下都暗自把这个名字当成了忌讳,哪里知道他今日突然找到弘文馆来?韦方的额角一下子就出了冷汗,他放下笔站起来。跟着那满额冷汗的校书郎急急走到外头,就看见一个人负手而立正细细看着堂中书架上的一册册文书。听见脚步那人转过身来,清瘦的脸颊和浓黑上挑的端秀眉眼,虽然一身素白衣袍,可是眉宇之间积威甚重,韦方以前没和这位丞相打过交道,加上各种围绕这位丞相越传越是离谱的流言蜚语,让他感到心虚。
“李……李、李大人——”
李琅琊似乎知道他的难处,一摆手止住他的话。神色温和声音恭谦,却又隐隐不容置疑,韦方只听得他开口道:“在下想来看看近期的文书编纂。”
“啊……这,这……”韦方感到为难,本来朝廷史官是另设一部,不归弘文馆,可是从灵武回到长安城之后,一切从简,才将史官统归弘文馆管辖,这里头规矩甚多,可眼前这个人似是失势却又似是积威仍在,这要如何是好?
“韦大人,这点方便也不肯给?”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
韦方擦了擦额角。李琅琊将这个动作看在眼中,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定了等待下文。
“李大人请随……请随下官来就是。”
长长地回廊在阴雨天气里依然溢满了墨香。朱漆斑驳的大门被推开发出沉重的响声,李琅琊走进屋中,前面一厅分陈四案,有史官在誊录文字,见了来者,所有人都露出惊讶和措手不及的神色。李琅琊微微低头行礼。
“三日之前的事情,可有记录?”李琅琊轻声问韦方。
韦方愣了愣,脸色突然变得更加难看起来。流言甚多,他多少也曾听到过点什么。
“……韦大人可不必糊弄在下,在下好歹也曾掌门下省,这弘文馆的效率,在下还是清楚的。”这话说的软中带硬,加上李琅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神态,再联想到他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韦方咬了咬牙还是只能妥协。
“这边请。”
李琅琊伸手自架子上抽下一册文书。显然这还只是初稿,并没仔细誊抄装订过,他一翻开就嗅到了清幽的墨香。屋内的气氛凝滞了,李琅琊偶尔翻动纸页的声音轻之又轻,那斯文却让人看不透的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却让人感到了无比的压迫感。
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一行字。虽然只是初稿,那字迹却仍旧带着史官们都特有的工整清秀。旁人看不见,李琅琊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指尖在发抖。
开元末……左金吾卫中郎将皇甫十一郎,名端华,性不羁……时安贼叛乱,将请命……兵败潼关,于关西驿站投敌……李嗣业收洛阳,俘叛将……逢上恩泽,放江州,中道病死鄂州……
李琅琊只找到了这么几句,他庆幸自己最终也只能找到这么几句。左金吾卫中郎将,将军,叛将——史书沧海,究竟掩藏过多少悲苦?
指尖拈起了那一页纸,李琅琊合上眼,手指一用力,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听见一声清脆的撕裂纸张的声响。李琅琊将那一页纸生生地扯了下去。
韦方顿时睁大了眼睛。“……李……李大人!您这是——”
李琅琊将那张纸在手中揉成了一团。他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对韦方道:“得罪了。在下只觉得这一页……”他顿了顿,却是重新开了另外一句话,“若是诸位还打算这么写,那便再写一页相同的补上罢。在下在此赔罪了。韦大人,告辞。”他这么说着,韦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这青年丞相的眼中一点歉意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也不知是这书上的哪一页得罪了这人,韦方在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敢问。李琅琊转身向外头走去,跨出门槛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声音又凉又薄:
“……向曲笔求直言,自古不成。这也确实难为各位了。”
韦方愣愣地目送着那一身白衣远去,也忘记了送。直到回过神来,他才赶紧催促着手下道:“还不把快去存目寻出来,看看方才扯走的那一页到底是什么!”
四日后,李琅琊上奏当今天子,要求辞官。折子几乎是当日便批复了下来。
圣旨到了李琅琊府上的时候颜月筝正立在丈夫身边面带忧愁地看着来来回回忙碌收拾的下人们。廊子另一头,还闲闲站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青年,一双幽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同样凝视着忙成一片的府内。那是辗转听闻了事情而来拜访的安碧城。李琅琊神色淡漠,那波斯青年眼底则隐隐含着释然。李琅琊在宣旨来的内侍面前跪下去的时候,那波斯青年终于挂起了一抹凉凉的、看破一切的笑容。他看着李琅琊撩起衣摆,也听到了那内侍尖细嗓子中念出的几个字:
“……封李琅琊为睿安王……”
李琅琊接了旨,起身的时候,安碧城分明在他嘴角边看见了凉薄的笑容。李琅琊向他走过来,面对着这位多年来的波斯友人,他终于低沉地叹息了出来。那话叫安碧城嘴角的笑意也挂不住了。
“为官行不仁之事,危难又弃职而去,非天子亲兄却得封王,如此逾越之圣宠……”李琅琊扬起头苦笑一声,指尖还托着那轻巧却无比沉重的圣旨,“——呵呵,陛下好思量,这一回,碧城,你觉得天下人该说我是什么?”
安碧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李琅琊笑得凄凉,眉眼间都是无奈。
“佞幸。”
(未完待续)
第 105 章
(一零五)
安碧城一时默默无言,廊子间静默了下来。多少年的情谊似乎就在这种静默中间默默地流淌而去。安碧城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酸意。这二人之间的情意,他是一直都看着的,尽管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还是相信他们二人之间会有些独特的东西不会流逝。可哪里知道,皇甫端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碧城,我这也就告辞了。”李琅琊低声道,“可能以后也不再回这长安城——”
安碧城摆摆手。“不必说了。你我朋友一场,只要有缘,后会有期。更何况,”那碧色眼睛的青年拿折扇遮住下颌,浅浅一笑,“这江南,我有空之时倒也想去瞧瞧。”
李琅琊认真地瞧了瞧安碧城的脸,然后露出笑容。
“碧城,后会有期。”
李琅琊挑了日子与赵仪然告了别。面对这情深义重的友人,他虽然十分不舍,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能走已经是几乎不敢奢望的万幸,绝对不能拖延。离开前他将往日为官时所有的前后人脉都交代了赵仪然,危急关头,赵仪然身为尚书右丞,李琅琊想不到别的什么能弥补他,只能尽自己最后的那么一点力。赵仪然倒仍旧是笑嘻嘻的一张脸,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二人并不多说。朝堂波诡云谲,能在这种地方成就的那份友情,是什么多余的话都没必要粉饰的。
离开长安城的那一日天色阴晦,李琅琊安排下人最后收拾好行装的时候,皇宫里赐了酒出来。拿到那触手温润的酒杯的时候,李琅琊一瞬间曾经想过这也许是毒酒。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笑笑自己多疑,他爽快地仰头饮尽。将杯子双手递回传令内侍的手中,他撩起衣摆,头也不回地跨出这座府邸。
对这座城池有再多的执念也罢,它终究成了伤。回忆只是回忆,什么都不能弥补。李琅琊凄凉地想着,若不是还有妻儿,他早就彻底绝望。
这下江南的路比他想得更长久。他还记得当年他和端华江南游春,纷纷杏花雨中那个少年武将爽朗一笑,他记得江头晚霞绚烂胜彩,水禽飞来落去,记得英俊少年眉眼轻狂中间带着温柔。一路而下,沿途风景渐而消弭了北方的粗豪大气,变得精致温柔起来,更何况北方被这战事蹂躏,一片破碎凋零,倒是江南温柔乡,景致繁华细腻。不过这种繁华细腻在抚平胸口的钝痛后带来的是更加深重的愁绪,过往的记忆被深埋已久,却在此时被这些风物抽丝剥茧般地一缕缕扯出,绵延不绝。
李琅琊曾经以为自己承受不住这些,可如今却恍然发觉,自己看着妻儿竟然也觉得有着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此生缘断,只能来生再续了。
他们走得并不赶,可旅途仍旧劳顿,早春寒意仍旧彻骨。颜月筝只是坐在车中默默地抱着孩子,一路都不多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兴许是为了避开北方仍在持续的战祸,李琅琊选的路线竟然与端华当时流放江州惊人地相似。他本不愿取道鄂州,这地方他以前从没来过,现在却变成了触不得的伤。可是最终他还是从鄂州路过,大概他明白,若是不从这里走过一趟,有些东西永远不能平复。逃避无用,命数,躲不过,逃不脱。
天色将晚,春风和煦,江水平宁。渡头的茶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