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令诚面孔上闪过一阵阴冷神色。“世子可是要向皇上禀报战况?”
“彼此彼此,公公,你我二人既然都身为监察官,自当要向皇上如实禀报潼关状况。”
边令诚一愣,没料到这看似清闲无能的世子竟然先发制人。毕竟是内侍,他很快就讪笑道:“世子说得是!如此来说,你定能切实禀报?”
“那是自然。”李琅琊微微一笑,却猛然间话锋一转,“子曰,道不同者不与为谋。公公既然能与在下谈得来,想回京后,也能句句属实吧?”
边令诚给这句话一噎,脸色白了一白。这薛王府世子,素来不理世事却是传闻中的才子,饱读诗书又冰雪聪明,果真非浪得虚名。边令诚开始并没把他放在眼中,如今却发现,这年轻人对自己来说,是个极大的麻烦。
第 26 章
(二十六)
夜间残月朗朗,高而黑暗的城墙上,卫兵们抗着戟来回走动,夜风猎猎,割得人脸颊生疼。皇甫端华举着火把上了城楼,巡逻的士兵见了他,赶忙行礼。
“皇甫将军。”
“你们,先回去休息罢。我替你们一会便罢。”那年轻的将军道。
与他说话的两个士兵有些惊喜地对望了一眼。毕竟,这夜里实在是太寒冷,站在城楼上吹冷风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他们看向这年轻将军的眼里带了感激和惶恐。“将军,这……”
“快去罢!”端华冲他们一笑,“天冷着呢!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替你们一会儿!”
目送两个士兵十分高兴地离去,皇甫端华转过头,迎着风眺望前方黑漆漆的古道和满天星辰的苍穹。城墙上插着的浸过油脂的火把被风吹得一明一灭,摇摆不定。端华走上前几步,把手放到冰冷的城墙砌石上,叹了口气。区区一月有余,他的性子确实是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如果说唯一还有一点往昔的影子——竟然,是和李琅琊起争执的时候。怕是只有那时候,他是率性的。
端华苦笑了一下,自己为何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想起他?琅琊,他变了。自己,也变了。他重新抬了头去望那月,残月,却朗朗地发着光。
月残,人亦不圆……
端华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正这么打算着,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地朝这里传来。年轻武将那双几乎是美丽的深黑眸子猛地向官道望去。
一片明亮跳跃的火光闪动着,马蹄绝厉的声音哒哒作响,来兵说不多也不少,却气势汹汹。端华的眼睛骤然睁圆了,长而密的睫毛上跳动着光点。
“——夜袭?!”这么自语了一句,他几乎是几步立刻跃下台阶,大声冲里面喊,“是夜袭!!!所有人听令!备战!——备战!!!”
顷刻之间潼关内已经一片响动。所有人都在奔跑叫喊,封常清片刻就和颜钧来到城楼上。颜钧发髻散乱,那张脸竟然看上去意外的俊挺硬秀。“这安禄山是不是疯了?夜袭攻城?是要送死么?!”
“我也正奇怪着呢。”端华沉声道,一缕发丝被风吹得纠结在眼前,他不耐烦地把它向后掠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们先别急。”封常清制止了他们,先在城楼上安排好大批弓箭手,他才道,“把火把给我。”
端华把火把递给他。封常清举着它,几步走到城墙边,向下一望。几十丈开外那满脸戾气的武将,正跨在黑马上,恶狠狠地盯着城楼上面。
“是崔乾佑!”颜钧惊呼道。
“大胆崔乾佑!”封常清向下面大喝道,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洪亮,“你大逆不道,居然背叛朝廷,助纣为虐,帮助安禄山那反贼起兵谋反!你该当何罪?!”
“我呸!”崔乾佑回道,“封常清,你少罗嗦!!!我等分明是为了讨伐那奸臣杨国忠而来!”
“安禄山大逆不道,已经称帝,你还有何话能够狡辩?!”
崔乾佑大叫道:“封常清,我不跟你罗嗦!所有人听令,攻城!”此令一下,叛军顿时如潮水一般向城下冲来,瞬时,喊声震天,万箭齐发,叛军立刻就死伤不少,但到达了城墙下的,已经架起了梯子,一拨一拨地往城墙上爬。
“他们是来送死的?人数看来总共怕是还不到千人,就想攻城?!”端华喊道,语气急迫而不耐。
“我说皇甫老弟!你到底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看不出来?!”颜钧不愧是比端华历练不少,手上根本不闲着,居然也加入了弓箭手的行列,还一边冲他喊,“这分明就是来探路的,想试试这关怎么攻起来才最顺手——另外,制造麻烦!扰乱我军军心!”
封常清冷静非常。“不想和他们纠缠,得赶紧想个办法退了他们。”
“崔乾佑?”端华突然道。
“对!”颜钧眼睛突然一亮,“放箭!能伤了崔乾佑便好。”
“为何不干脆射死他?”
“不能。”封常清道,“他乃安禄山大将,若是死在这里,安禄山必然大怒恐怕几天内就要强行攻城!我军尚未准备充分,如何能够应付!如果能退了他就好!”
“他离得太远,普通的羽箭怕是射不过去。……况且……”颜钧皱起眉道,“他好歹也是一员悍将,常年征战,怎会连如此警觉也没有,就站在那里等我们伤他?”
“未必。”封常清看着下面源源不断想要爬上城墙的叛军,再看看地上已经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纷飞的箭羽,“今天这崔乾佑是怎的了?怎的如此不冷静?——莫不是在安禄山那狗贼手下受了气?”
确实,崔乾佑那张满是戾气的脸今夜看来格外暴躁,似乎他并非是率人来探路试攻城,而是拼命的打法,除非这些人死光了,否则他便不回去。他跨在那黑马上,一个劲地在喊着什么,相较于平日,离城楼竟是意外的近!虽说以他的机警,还不能把自己弄到活靶子的程度,但如果有人箭术超群,伤他也不是不可能。
“喂!给我弓箭!”突然有人说,那声音低沉而轻佻,可是居然在震天的喊声和兵刃碰撞声中格外清晰。颜钧诧异地回过头,就看见皇甫端华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颜钧心中感慨,怎么在如此状况下,他居然是这般神情?看来,当年那名动长安,风流千家坊的金吾卫中郎将正是这般的罢?可这种状况哪容得了他多想,颜钧立刻把弓箭抛给他。封常清眉头微微一蹙,却没说什么,只是冲着周围大喊:“所有人听令!务必顶住!”
“你,你行吗?”颜钧喘着气把一缕头发掠开,“小心些!就算你能,也别把那狗贼射死了!”
端华笑着冲他比划一个手势,随即隐到城墙一角,舒臂拉弓,修长的羽箭稳定地搭在弓弦上。颜钧清楚地看到,方才他嘴角那个轻佻而微显狡黠的笑容不见了,端华年轻俊逸的面容上居然一派肃杀之气,那瘦长而有力的手指稳定而沉着地拉着弓弦和箭簇末端羽尾,在一片混乱喊声和震耳战鼓中,只有他是静止不动的,几乎要与那夜色融为一体。
崔乾佑确是大意了,正喊着叫他们加紧攻势,武人多年敏感的直觉立即让他觉察出了不对,抬眼向城楼上一扫,心中一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站在城墙一角,手中的弓拉得有如一轮满月。如此混乱的战场上,仿佛只有他是静止的。如此距离,崔乾佑并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那人拖在头盔外极为不寻常的红发,居然连夜色也掩盖不了的色泽。只是此刻,他分明觉得那人双眼中冷冷的光宛如冰刃一般穿透了自己。崔乾佑多次与封常清大军交手,认得那是封常清左裨将皇甫端华。崔乾佑大喝一声,打马想要退却,可是分明已经晚了,电光石火见,一支羽箭带着千钧之力破空而来,直直地插入崔乾佑的右肩。崔乾佑痛呼一声,差点落下马来。
“不——!当心啊——!!!”颜钧惊叫着扑过去,与此同时,一个已经爬上城墙的叛军士兵,举刀冲着双手仍旧执弓的端华砍去。端华悚然一惊,敏捷地一错身就从那刀口下躲过,可终究慢了半拍,那刀结结实实地砍上了他左肩窝,瞬间留下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颜钧扑上去,一剑把敌兵砍翻,拖着端华就向下跑,许是拉扯到了伤口,那年轻人低声呻吟了一下。颜钧气急败坏地一味拖住他向下,却听到城下传来崔乾佑的大喝:
“所有人听令,退兵!退兵!”
崔乾佑被那一箭激得清醒不少,自己是来探路的,怎么如此不顾死活?想来离营前的确被安禄山一顿好骂,却也不该这么沉不住气。如今受伤,更添麻烦。他明白,因为自己的大意,方才那剑术超群的年轻人可以置他于死地。但许是因为忌惮安禄山即刻攻城,所以才未痛下杀手。崔乾佑按住流血不止的左肩,拨转马头。
“皇甫端华!本将军记住你了!”
一时终于平静下来,颜钧架着端华送他去找军中大夫。他很想骂他两句,说他不知死活,怎可如此大意,却又骂不出口,若是当时自己在他旁边,不就没这等事了?所幸伤不致命,又在左肩,并不影响拿剑,很快就被处理好了。
“颜兄,我……”端华脸色发白,居然还在笑,“本来还想射那家伙的头盔,后来想得让他见点儿血怕是才会乖乖走人,所以,才改射他肩膀,就是……这儿。”他居然还抬起受伤的左手,在右肩处比划了一下。
“别乱动!”颜钧一把推过去,清秀却比端华不知稳重了多少的面孔上难掩怒意,“我说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射人家头盔,怎么如此好炫耀!这下好了,你和崔乾佑两个,一左一右,倒成了一双!”
“好你个颜钧!我方才退敌有功,还受了伤,你不说安慰,反而来讽刺我!”端华邪邪笑道。
“讽刺的就是你!”颜钧道,转眼间居然玩心大起,十足的小孩子模样,“反正你现在受伤了,我爱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
“……你!”
颜钧大笑起来:“罢了,你自己当心着,好好休息罢,我走了。”
端华点点头,看着颜钧退出去,拉上了门,突然感觉这屋子里格外寒冷起来。肩上的伤口虽不致命,其实算是很重,方才处理时肩胛白骨都清晰可见。这么深的伤口,万一最近又有战事,还不知怎么影响呢!端华烦躁地把头埋进双膝间,只是这个动作又牵动了伤口,他倒吸了口凉气。……受伤了。如果有琅琊在,琅琊绝不会让他受伤。即使他会受伤,琅琊便一定伤得更重。李琅琊曾经拼了命为他挡下那火焰狮子的攻击,还曾经……
即使他会受伤,琅琊一定伤得更重。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端华猛然抬起头,半晌没有一点动作。空无他人的黑屋子里,只有炭火在燃烧着,没有人看见年轻将军的双眼中涌起的晶莹泪光。
“琅琊……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第 27 章
(二十七)
就这么回到了长安城。李琅琊走在街上,竟然连一丝熟悉的感觉也不存在。这让他不禁感到微微的悲戚。短短两个月,如果说,以往的长安城是繁华的,那么,现在则是萧索的;如果说,以往的长安城是青春的,现在则竟是宛如行将就木一般。街上不再有那么多的买卖,开门的铺子也少了许多。李琅琊回到长安城的第一玩,居然发现自己离开不过短短半月有余,如今的长安,竟是连夜市也没有了。李琅琊只是负手在空荡荡的西街上独立片刻,就无言地回了薛王府。
大殿内燃着蜡烛,李隆基端坐于卧塌之上,一只手搭在茶盏的盖子上,双目紧闭,正听边令诚说话。
“圣上!”边令诚弯腰作揖道,“据臣看来,在潼关这些时日,高仙芝肆意夸大敌军声势,扰乱军心,封常清更是操练不勤,并且还伙同兵马司侵吞朝廷发给的粮饷。如此罪状,万望圣上明察。”
殿内的长烛仍旧高燃,边令诚几乎是慷慨激昂地陈词着,李隆基双眼紧闭,一语不发。
“圣上,薛王府九世子李琅琊求见。”
边令诚眼神一狞,却很快低下头去,皇帝并未曾看见。“既然九世子来了,那圣上,臣就先告退了。”
“好了,你先下去,明日来领旨。我自会决断。”李隆基听到“九世子”这个称呼时似乎顿了片刻。虽然他面上颜色未变,但边令诚眼尖地发觉,皇帝右手扶着茶盏,里面的茶水泼出来不少在茶碟中,微微地冒着热气。边令诚垂下头,眼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知道,自己的话怕是已经让皇帝信了八九分,谅那九世子虽然早年得宠,却也不能如何。
“宣薛王府九世子李琅琊晋见——”
“世子,请。”
李琅琊今日打扮十分特别,他未曾身着朝服,仍旧是平日里的衣袍,只是为了礼节起见,他今日着了件蓝袍,朴素得异常,几乎像是平民的装束。他在跨入暖阁时,碰到了从里面出来的边令诚。
“世子,”边令诚趁左右无人注意,讪笑着凑上前道,“圣上心绪似乎不太好,您还是好自为之。”
“多谢边公公提醒。想来边公公方才必是受了圣上御训,才提醒在下这一点的?”李琅琊如是道,不慌不忙,“如此说来,在下倒是要先感谢边公公,以身试圣心,又告诉在下这么好的经验了?”
“你……”边令诚再次遭他言语抢白,脸上挂不住,这看起来清秀老实的年轻人,居然如此牙尖嘴利。
李琅琊冲他拱拱手,撩起衣袍进了东暖阁。
“看你还能得意多久罢……”
李隆基瞥见李琅琊那身装束后,眉头微妙地皱了起来。李琅琊只当做没看见,撩起衣服跪下道:“臣李琅琊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琅琊……”李隆基蹙眉道,话音微微有些气喘,显然未曾从方才边令诚带来消息所给予他的愤怒中完全回过神来,“你这是何意?”
“以圣上明察秋毫之能,怎会看不出琅琊是何意?”
“琅琊,别和朕卖关子,朕看出来了,你今日不打算以臣子的身份面对朕。”
“圣上果然圣明!”李琅琊磕头道,“不过依臣看来,并不完全如此。”
“何意?”
“臣今番晋见圣上,是要禀报潼关之事。禀报之实,潼关之事,臣自当以监察官身份如实上表,才不辜负圣上对臣委以重任之恩;然而,对于这潼关状况今后该如何处置,琅琊是要以皇侄的身份向叔皇进谏!”
“这话说得好生分明!”李隆基的眼中露出一点赞赏的神色来,“这饱读诗书的小九儿,果然措辞不凡。”
“多谢圣上。”李琅琊清楚得很,在自己这副镇定外表下,其实已然绷得浑身发痛,就怕有一句言辞不当毁了一切。强忍喉咙干涩,李琅琊再施一礼,“圣上,臣作为随军监察,在潼关半月有余,所见所闻,自当如实说与圣上。高仙芝元帅与封常清将军自率兵退守潼关以来,一直勤于练兵,囤积粮草,整顿军容,稳定军心,随时鼓舞士气,保持运输驿路畅通,探子敌情也十分迅捷,其余几位副将,也都尽职尽责练兵,从未有过丝毫懈怠,如今潼关已然面貌一新,士气大震,只待我军蓄积力量,便可破敌。”
李隆基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与他在边令诚那里听来的状况出入极大。“可朕从……其他一些途径得知,并非完全如此。琅琊,你知道是谁告诉朕的?”
“臣并不想知是谁如此告诉圣上。”李琅琊道,“臣只能做到问心无愧,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李隆基点了点头,但李琅琊看出,那动作并不包含多少信任的成分在其中,这只是帝王家的一种惯常举动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