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翼宗学离曹家并不远。进西直门直往东约里许地,向南踅进一个狭窄的夹道,就是宗学胡同。外边的门面只有多半间房宽,土灰色的老城砖一卧到顶,瓦檐上的黄蒿长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进里边就不一样了,三进院子,中轴最大的正堂“学礼堂”,比六部大堂还要宽敞,两厢厢房也十分高大,朱栏雕板,内廊是一色的青砖地,大玻璃窗里张着蝉翼纱帷,十分阔气,这是嫡派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从这门向西,又一处院子,房中的陈设就嫌简陋些,这是远支宗亲和前来趁读的大臣子弟读书处,再向西是乌鸦鸦一片大花园。从明礼堂大院向南两进再向东绵延,是这些公子王孙们带的家人、长随、车夫、轿夫的歇息之地,东南角另设一个大门,宽得够两乘轿对出对入——有轿有车的都从这里出入了,其实走正门的倒寥寥无几。曹雪芹进了二门,便听里头云板夹磬已经响起,满院乱追乱跑的学生把鸟笼子、马鞭子丢给家人,没头苍蝇般钻进书塾——厢房里去。丢得一院子鸡毛毽、琉璃蛋儿、石头块、泥巴堆儿,几个内务府听差的拿着扫帚扫得狼烟动地,因见教写字的教习葛效信夹着一大卷子纸站在一边捂鼻子躲灰尘,问道:“不是今天教习会议的么?怎么又要课学生了?”葛效信笑道:“是庄亲王给咱们刘大鼻子来了封信,说纪章京就要过来巡视宗学,说这里学生整日胡混,竟不是为上学做学问,都是冲着有狐朋狗友玩儿,或者图得那二十两月例来讨饭吃的,皇上有旨叫纪昀纠察,整顿这个宗学,叫刘大鼻子小心吃饭家伙。会议也就这码子事,课完学生才开会,无非说一声,叫我们早来点罢了。这不是刘大鼻子的老伎俩么?”雪芹听了一笑,仰脸看看,说道:“天阴了,这时节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说罢便进了西厢南边第二塾屋。
这里教习不同民间三家村,只讲四书五经,做墨卷,分着经、史、子、集四门主课,琴、棋、书、画四门副课。学生练琴都在西院上课,其余近枝皇亲外戚子弟七门课都在这院里上。曹雪芹专管教画,学生们爱他不拘形迹、学识广博,讲学俯拾即来、信手而拈,都喜欢听他的课。没进塾屋里头已经雅静。只听一张张宣纸展开的窸窸萃萃声。雪芹进来,学生们一齐高喊:“请曹先生安!”
“各位爷们安!”曹雪芹微施一躬答道。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素宣纸,一笑,提起笔,在学生们早已磨好的墨池中一蘸,又在涮笔碗中略一滚动,向纸上横笔涂染,点画勾顿信手抹去,一转眼间便涂出一块爬满藤萝的卧石,藤蔓上点点缀缀或盛开,或含苞,或低垂,或昂扬绘了不少触须和小花穗,问道:“这是什么?”
“石头、葛藤!”
“石头,金银花!”
“石头,薛萝!”
雪芹笑道:“这是写意画,不必硬去追求藤蔓名目,心之所至,画即所现。如果留心,还可见此石是黄石头、深褐色藤茎、墨绿叶片、淡青色触须、紫褚色花朵。所以仅泼墨乱抹是远不够的,要能墨出五色,只在淡浓相宜、用水用墨、腕上着力都在正锋与偏锋上见功夫。有人画墨菊,画出来却是黑菊,像黑纸剪的窗花,就在于他不是从自然,是在那里‘描’菊,就难得见好。这里腕力的刚柔,都要随心应变,才能恰到好处,其间远近、巨细、实虚都要先有成竹在胸……别小看了画石头,世上灵石顽石如洹河沙数,没有两块是一模一样的,同是一灵鹫峰,百人即有百态,谁能写出它的‘灵飞’精神,就入了坐照境界。同是一块三生石,谁能绘出世外情缘,见了这个‘缘’也就入了神化之境,如果绘点头石不出佛意,绘太湖石不出水意,那画儿看起来就味同嚼蜡了。从形似到坐照,出神入意除了学者自家天资,非老老实实到山野里看石头不可,你偷懒儿,老天就不成全你!”他口说手画,一张张画着泰山石、黄山石、峨嵋石和各色藤蔓爬势,都齐排挂起,教学生自家比较,又教学生画,画出来挂起讲评,学生们被他引入胜境,一个个大睁着眼听得心驰神往。突然未坐一个小学生大声问道:“先生,你读过《红楼梦》没有?那上头有块女娲补天石,还有青梗峰也是石头!阿玛说,没人能画好这两块石头,你能不能给我们画个范样?”
学生们顿时一齐鼓掌,纷纷叫道:“请先生示范!”
“是永琼七哥儿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过《红楼梦》?”永琼是愉恪郡王允耦的孙子,已经袭了车骑将军爵位,愉恪郡王没有在朝办差,除了从幸随驾,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规蹈距的王爷,居然连孙子都知道了《红楼梦》,曹雪芹一则心慰,一则又颇不安,遂笑道:“我也没见过这部书,这就难办了。”小永琼道:“如今谁家没有本《石头记》?先生没听说,士大夫家无《红楼梦》,降品一级?”学生们又起哄,吵叫:“先生哄我们,请先生画!”
正热闹得不堪,隔墙南塾屋里也是一片吵闹,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响,还夹着稀里哗啦碗破砚砸的声响,几个学生又哭又闹又吵又打,听不清个头绪,满院都惊动了。便听明礼堂那边有人吆吆喝喝出来,却是宗学副总管刘羽清,用手绢抹着红红的大鼻子,迈着方步到南塾屋门口,问:“葛效信,你怎么了,爷们这么闹,你也不管管!”此时各塾屋里的“爷”们早听有热闹,老师们哪里约束得住?一窝蜂欢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架了!快看三英战吕布罗!”雪芹随着学生们出来看,听葛效信解说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为《红楼梦》的事惹出一场大打出手。
事情是从怡亲王世孙永琅引起的。他从家中偷了王府《石头记》抄本,上课时两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禵的二儿子弘春瞧见,又央求着借过来看,永琅心软就借了。弘春还没看完,贝子弘景又借,却又被懿亲王的世孙永珹硬借了去。永珹父祖虽然势力平常,但他本人却是当今天子乾隆的亲生第四子。因懿王无后,过门兼祧的,弘暻、弘春都是在雍正手里犯过被黜的宗亲近枝,如何敢违拗这位天子骨肉?只好借了,待归还时,永琅一翻书,少了两页,追问时三人互相推诿。弘暻、弘春两个“叔叔”惹不起两个侄子,在下头互相埋怨,已经私下打了一仗,弘春吃了亏,乘着葛效信教字儿不备,一砚台飞向弘暻,却砸翻了永珹的茶碗,永珹料是永琅支使人报撕书之恨,当堂起身指着骂:“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永琅也是世宗过祧怡王来的孙子,从小骄纵惯了,回口就说:“我看你不是人,撕我的书,还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乱伦!打他个乱伦的种!”……于是一堂书法课顿时打成一团。
刘大鼻子听明白了,掂量掂量四个学生,自己一个也惹不起。因将火冲向葛效信:“还是你这老师不地道。师道尊严,你但体尊自重些,何至于爷们就闹得这样?”骂得葛效信垂首不语。曹雪芹在旁看不过,在旁说道:“刘总席说话这么没分晓,这干葛老师什么事?学生们年岁小,闹气是寻常事,不管哪个爷,也都有理管着,该教训还得教训,不然,要这宗学干什么?”
“曹沾你老实着点!”刘羽清因葛效信是允禄王爷门人介绍来的、也不敢过分斥责,雪芹一开口他便拣到了软的,立时瞪起牛蛋眼横声儿说道:“就是你没上没下不讲师道,惯得爷们都不听老师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敦老二、敦老三撑腰子么?”又问葛效信,“葛老师,你说,曹沾上回在你跟前,都说了我什么话?”众人一听又出了新题目,都把眼来看葛效信,听葛效信说道:“曹芹圃说,说……你是势利眼,管不好这宗学……”
这下子炸了窝,这些皇家小子有的瞪眼,有的跺脚,兴高采烈地喊叫:“嗷嗷——势利眼!葛效信也是势利眼、王八蛋、混账、王八蛋!”
曹雪芹被葛效信当场反戈,气得脸色雪白,傲然看着天上一重又一重压上来的秋云,许久才咬牙道:“浑浊!”刘羽清被学生们臊得满脸通红,却只冲雪芹吼道:“浑?嫌浑回你自家疃糊风筝去!”
“糊风筝!”雪芹冷冷微笑道:“无论在哪里,做什么营生,也比这地方干净!”说罢一拂袖出了二门。
森凉的风从照壁后回旋一遭,呼地把曹雪芹袍角撩起老高,暗得黄昏一样的天穹,洒落几点冷得透骨的雨点。
三十八 修巨帙文人皆惊心 绝奢望痴官染痰疯
乾隆要在热河过冬,纪昀十月就奉旨回京筹办《四库全书》。他一回北京,立即召集礼部、翰林院、都察院、国子监全体阁僚大臣和各司堂官,连着十天会议,说明乾隆“稽古右文”的圣意,布置征书筹办事宜,下令各部除常规例行部务外,所有人员全部到文渊阁分检图书,又令奉天故宫、圆明园管事、内务府,速将文溯阁、文源阁和避暑山庄文津阁,将所有图书原封原装运往文渊阁,以备辑校。与会除了官员,还有一百余名致休文臣、京师直隶名流硕儒,所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编修也都来“恭予盛事”。纪昀也真不畏烦难,白日主持会议,征求与会人意见,晚上就在军机章京房里写节略条陈及各种建议,一份上奏乾隆,一份发邸报,一份交誊本处,誊发十八行省所有督抚、提督、将军。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饿了渴了就着点心到侍卫处吃胙肉,喝点茶就又去办事。乾隆虽然远在承德,却每天都有朱批圣谕给他,都是夜间写了,用八百里加紧,限午前送到纪昀手中,凭回执缴旨,除了每日送一枝人参过来,还特旨令太医院派三名御医轮流在纪昀跟前,有病医病,无病防病——自有清开国,皇帝待臣子如此优遇闻所未闻,那纪昀越发勤勉,连去东厕解手也是一溜碎步快走,见了熟人也都招手即了。直忙了一个月,各阁图书汇集,修书馆址、校阅誊录人等的办差规矩,乃至吃喝拉撒睡诸项事宜无不妥帖,又密密麻麻写了一份万言奏折,亲自誊录着人快送承德。此时,编纂《四库全书》的事已经成了轰动朝野的事。
“纪昀能办事,能吃能干能熬,十分难得!”乾隆接纪昀折子。当晚宿在钮祜禄氏房里,就着灯细细读了,用手抚着纸道:“累得走路都打瞌睡,还肯自己誊折子,字写得一笔不苟!可见其忠忱之情啊……”钮祜禄氏给他端来一大盘子哈密瓜,还有一盘子紫微微的葡萄,小心地用羹匙柄挑着瓜瓤,笑道:“那是皇上亲自选拔的人才,还错得了!不过我也听说他爱吸烟,喜欢作践人,像个能吃能喝的粗长工。如今主子待见他,听说见人都不大理睬,主子见他,还要提携教训才好……”乾隆正拈了一粒葡萄含在口里笑着听,见是这话,立时敛了笑容:“朕该怎样如何,自有朕的道理,这种事你还插口,不怕处分?纪昀这一个月办的事,换了别人一年也未必办下来。他累极了,礼数不周也是自然的。粗长工?那些不会用长工的才嫌长工吃得多呢!山东头号大业主吴老秀才招长工,第一关就是比吃烙饼,吃不进二斤干面烙饼的不收!”
他的话虽不疾言厉色,却说得郑重深沉。钮祜禄氏顿时脸一红,忙福一福,说道:“我说错了,那是女人见识。我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主子最知道我的,从不敢说政务。主子您得体恤我这没心眼的——不的下回纪公进宫,我隔帘儿给他蹲身赔不是,成么?”乾隆知道她生恐自己恼了拔脚去了,听她说得可怜兮兮,一笑说道:“你上他下,你满他汉,你女他男,背他说话,赔什么不是?历来后妃太监干政,没个不把政务弄得七颠八倒的,朕要听你方才的话,给纪昀没意思,不就错了?祖宗这个法则,就为防微杜渐——给朕磨墨,朕还要再坐一会儿,”钮祜禄氏顿时一颗心放下,双手捧过一方端砚,半侧着身子磨墨,乾隆见她怯生生的,也觉可笑,又笑道:“也有能吃不能干的,我在山东赈灾,见过吴老秀才开革的一个长工,一脚能把石滚踢得竖蜻蜒似的立起来,让他去割麦,还不抵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钮祜禄氏笑道:“上回省亲回娘家,他姨姨家也有一个,是个大饭量儿,人家编了个口诀,说‘大肚汉,大肚汉,能吃不能干,一顿吃了两桶饭,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世界大了,什么样人都有呢!”
乾隆听了格地一笑,琢磨着这个口诀儿“能吃不能干……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渐渐笑得浑身发抖,手中的茶杯也倾得半斜,说道:“这个词编得有趣!这样的臣子朕也不要一一笑出一身汗来,好轻松!”他站起身,两臂平伸,大大伸展一下,盘膝坐在炕上小卷案前,钮祜禄氏忙又跪着替他加一盏聚耀灯。在橘黄色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下,乾隆显得格外气定意收,拉过纪昀的奏折本子,在后边敬空处写道: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互异,或记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时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岂有下诏访求遗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藏书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谕后。仍似从前畏疑,不肯将所藏书名开报,听地方官购借,将来或别有破露违碍之处,则是其人有意隐匿收存,其取戾转不小矣!此批誊清转张廷玉、鄂尔泰阅,即行明诏颁布天下周知。钦此!
写完在灯下又浏览一遍,满意地说道:“你这墨不但香,还带着宝色,字看去就精神多了。纪晓岚一笔好字,朕不能叫他暗笑了去。”想想,又提笔另拉一张纸,写道:诸事既备,尔可稍事休息,至少不可少于三日。任事都不必去理他。劳乏过度,最易心血短缺失眠,所以要补些。着人赐些当归与你,鸡汤熬好,每晨服用。肤盼下次见尔,仍旧武人气概,灯下又及——长春居士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玺,铃上了,交给太监,说道:“叫傅恒过目,立刻发纪昀!”
次日上午辰时,明诏已到纪昀之手。皇帝关怀,情辞恳切,刚上一点乏意的纪昀立时又全无睡意,督着上书房、军机誊本处的吏员立即发往各省,因思两江浙闽等处民间图书最多,又赶着给尹继善写信。和着诏旨一同发出,自忙到大色断黑,嚼了一盘胙肉,喝了一杯酽茶,然后倒头便睡。顷刻之间军机章京房已是鼾声如雷。
五日后明发诏谕即到南京,尹继善当庭拜了黄匣子,打开诏文读了读就放在一边,叫人去请巡抚范时捷、布政使道尔吉过来议事,自己便拆看那信,信写得不长。前头报圣安,寒暄数语,后边切入正题:兹事浩大,仆惟竭愚公之志耳,两江江浙人文之地,家有图书插架琳琅者不可胜计,散征民间版籍,正宜借重吾公。公原命赴两广之任,今上已有两番诏谕驳回部议,以资熟手。万不可存暂任之心,怠忽轻易,则必失圣望。惟征书一事,查借私藏,或靳矜惜爱,或畏惧后祸,此亦不易强索,惟以善言导之,规以圣意劝其慨借,善本宜购者以金赎,余皆以印信借据用后壁还。此亦清风俗正人心之大事,弟惟勉命从事,所虑者左右助力者乏人,仰兄留意体察人才,荐之库馆备用,匆匆无任感激。
看罢方折起页子,即见张秋明甩着步子进来,十分利落地向尹继善一躬又一揖,脸色又青又白。一丝笑容也没有,径自站在签押房当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