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刻好。因刘啸林病故,图书采访局说是内廷要这部书,老板害怕,情愿银子孝敬出来供奉迎驾,把版给烧了。原稿采访局收去,我去看了看,收来的文稿堆得几屋子满满的,实在也没法查清……”
“烧掉了……”尹继善无声舒了一口气,“慢慢再访吧——子才,皇上中秋肯定在南京过了,你是博学鸿儒科征君,处事谨慎些,就是会文邀聚,也要舞鹤升平,别生出是非——你且去,万事周备了,我请你来手谈围棋松泛松泛。”
袁枚才去,门上戈什哈又来禀说:“翰林院窦光鼐编修求见。”尹继善却对窦光鼐没有好感,笑谓金鉷:“硬书生铁头魔上来了,就是二十四亲王劝酒不喝,扔了酒杯扬长而去那个学究——你请他先回去,下午签押房里我见他。”说着,拔脚便走,和金鉷一道逶迤去西花厅北书房见刘统勋。
“你们来得正好,刚接到傅六爷的书信,正要请过来商议呢!”刘统勋满面焦的,头上渗汗,一失平日稳沉从容气度,背着手正在书房来回逡巡,一见二人,劈头就说:“你们看看这是怎么弄的!——这样紧要的文书,在清河驿站竟耽误了四天!”说着,将一封刚拆了火漆的通封书简丢在了案上。
尹继善和刘统勋相交有年,见他光火得近乎气急败坏,诧异地取出信来,匆勿浏览几遍,已是面色土灰,目光发直,喃喃说道:“傅恒办事也会这么鲁莽?旱路十三天,无论如何也进了江南境的,我们做封疆大吏的,竟还蒙在鼓里!”金鉷接过信,急急看时,信并不长:延清老中堂如晤:顷接主子急召,弟即与纪昀、海兰察、兆惠并官中宜惠二妃奉驾启程,微服南下。行程主子未告,大抵先赴山东而后旱路抵宁。阿桂留京主持军机。主于不允先行告知,弟乘主子更衣于太监房中急笔告诉,并请速告继善金鉷作候驾预备是荷。密勿匆匆,傅恒七月二十四日。
写得很草,后来的笔画都毛了,看样子连蘸墨傅恒都来不及。金拱也觉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口中道:“这,这,这白龙鱼服,六人里头还有两个女的,纪昀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护驾?两千多里旱路,出了差错闪失,怎样保护?这不是要命么?”
“不要慌张。”尹继善已经冷静下来。直着身子坐下,眼望着窗外日影说道:“这是皇上改不掉的癖性——当阿哥时从来就是这样儿的。如今直隶山东安徽江南四省境内,并没有大股匪徒,是一路太平道儿。主子天生睿智圣明,并不鲁莽,他要体察吏风民情,自然这样最好。阿桂是绝顶聪明的人,如无护驾措置,他也断不敢放主子出京。信是二十日发出的,但‘日’字写得太草,也许是‘二十四’发出,难以辨真。姑且是二十日发出,如果从容行路,现在也还到不了南京。如果有什么差池,我料我们早就得着信儿了,因为阿桂比我们还要急,一针一线的差错他也不能出的,他没有廷谕书信,一定和皇上朝夕都有联络。这十几天北京没有八百里六百里加紧文书过来,肯定都把驿站马匹用到和皇上联络上去了。清河驿站误了书信,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不要紧,皇上安全着呢!”
这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三个人都略觉安心。但毕竟和乾隆断了联络,心头都空落落的不踏实。金鉷端茶喝着只是出神,刘统勋颓然坐下,拍着发烫的脑门,叹息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了。我最生气的就是阿桂和傅恒。这是唱连环套儿戏本子的么?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门外不起来,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主子,您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叫我刘统勋哪里去寻你啊……嗬嗬……”说着竟失声大恸。尹继善和金鉷见他如此恋主,想着他在南京累得七死八活,又破案又布置安全接驾,殚精竭虑苦耗心血地办差,思量心地,也都听得凄惶。
“延清老大人别这样,我们见着心里难过的。”金鉷神色黯然,在旁劝慰道,“静静心儿,阿桂中堂一定有信儿给我们的。”
刘统勋雪涕说道:“我不是恐惧,一天不得着主子的讯息,别想叫我安宁。你们两个知会刘墉今晚半夜再来一趟,我给他重新布置差使。我这就给刘瞎子写信,叫他留心江湖;发文给山东安徽臬司衙门,所有盗案一律报过来,无论大小都报,鲁、徽、两江境内所有旅肆店铺,都要重新登记具保。现在能想到的就这些,赶紧办!”
他说一句,尹继善金鉷答应一声。刚要辞出,一声帘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蹇槛而入,问道:“什么事呀,要‘赶紧办’?”
“傅六爷!”
三个封疆大吏几乎同时跳起来,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他。刘统勋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就你一个?主主主子呢?”话没停音,帘栊一响,嫣红英英一边一个挑起帘子,乾隆皇帝脚步橐橐有声,已出现在众人面前,迎门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个奴才热锅蚂蚁似的,正商议着救主子呢!”
“上苍!”
尹继善金鉷惊呼一声,“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刘统勋一屁股软瘫在安乐椅上,双手努着劲想撑身起来,手却抖得厉害,乾隆忙上前双手按住,轻声说道:“着实叫你受惊了,你脸色不好,怕犯心疾……药瓶在哪里?取出来……”
刘统勋右手抖抖索索从怀里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乾隆见他手拧瓶盖儿抖得厉害,一手接过来,拔开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这老延清啊……唉,好,就这样躺着,一会儿就过来了!……”刘统勋老泪纵横,暗哑颤声说道:“皇上……叫老臣说什么好呢?唉……”尹继善和金鉷长跪在旁,也是泪如走珠。
一时,刘统勋觉得心跳缓了一点,尽自乾隆命他“安卧不动”,还是挣扎了起身伏地行礼。便见纪昀手里握着个大烟锅儿进来,禀说,“臣到那边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点,比臣这个烟锅儿大些。喝了一碗,没有砂子,多少有点霉味儿。勺子小,人就挤,掌勺儿的也太横,教他添一点,牛蛋眼这么一瞪,勺子磕着锅边说:”你生的老母猪肚子么——连锅你端去吧叽去!‘人乱哄哄的,后来来了个司棚的衙役,嚷说:“都排好队,排好!鸡巴毛拌韭菜,乱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来了。”书房里本来一派伤感气,被他几句话打发得干干净净。尹继善金鉷这才打量纪昀,穿一身破烂滚丢粗青布袍,油渍泥垢,袖子脏得像剃头匠的逼刀布,乱蓬蓬的头发,上头扣着顶茶壶盖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碴的不成个模样,像煞了乡下穷极潦倒的破落户。见这形容儿,二人都掩嘴葫芦一笑,连刘统勋也收了悲凄之容。
“换换你的行头——都起来坐着吧!”
乾隆却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枫叶套花月白底宁绸巴图鲁背心,套着灰府绸袍子,束着蜂红腰带,脚下蹬着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弯月眉下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八字髭须稍稀疏点,极整齐地撇在两旁。只是晒得黝黑了点,顾盼之间容光焕发。他居中坐了,金鉷便忙奉过茶来。
刘统勋精神恢复后,在椅上欠身要说话。乾隆笑道:“你不必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阿桂苦谏,傅恒哭谏,纪昀笑谏,你又要来铮谏——万乘之君,不该轻出九重,而应该垂衣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错了,还不成吗?反正现在已经到了南京。你要硬谏,朕再微服回京,你就欢喜了?”恰纪昀更衣进来,打千儿行礼,笑道,“主子,已经几次不听谏,那是在京畿直隶,这次走远道儿,仍旧不听我们的。您可真是知错不改……”他突然觉得说得太过分了,灵机一转,接口说道:“——嗯,这个这个……善莫大焉!”
“知错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还是头一回听说!”端起茶兀自笑不可遏,傅恒等人也都陪着笑。乾隆笑一阵,说道:“延清公,还有你们几个的心,朕有什么不知道的?朕前发旨南巡,里头有句话说,叫‘藻饰天下’。就是说看看屋子哪里走风,何处漏雨,修补一下,整一下妆。让百行各业都能舒畅安顿太平渡世。这和‘粉饰天下’是绝不相同的。朕入继大统,头一次到江南来,坐着法驾一路招摇,何处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饰得天衣无缝?朕当阿哥时巡视山东,济宁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岁收,连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新,喂猪的都能蹩脚说两句文言,什么‘黄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农夫野老不知饥馁之忧’!假的!比如你们这舍饭棚,现在用小木勺盛饭,朕的法驾一到,准换了大勺——你们敢说不是?”
尹继善金鉷起初还危坐恭听,听到后边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
“朕不针对你们而言,”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们坐下,似笑不笑他说道:“朕是说自己,不能坐法驾乘龙舟,一味相信两岸一片山呼万岁声。多少体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重,就少受些谀词滥调蒙蔽。倒是切切实实在下户人家食住了几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一是没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饱肚子,也和讨饭的叫化子聊天儿,冬天不好过,饭还能讨来,春荒有时要饿肚子,饿死人的事不多。都说世道比从前好混,朕心里稍觉安稳。但淮北一带去年过了水,逃难出去的太多,有的村只剩下女人和狗。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尹元长你以军机大臣身分给安徽巡抚写信质问:每人赈粮五十斤,只实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里去了?叫他赶紧收拢难民回乡,柴草、农具、牲畜,秋播麦种都预备好。朕回銮时,若还是水漫荒田村无人烟,不但他官作不成,忧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尹继善见点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来,听乾隆说完,忙道:“奴才遵旨。现在拥来江南趁食的,约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没有,河南约不到两成,山东有一成多,其余各处杂民流动不定不好计算,总数常在十万上下。主上这旨意,可否给这几省巡抚都写一写,由傅恒、阿桂、刘统勋和奴才联名去信,似乎更为稳妥。淮北过了水,芦苇必定长得好,江南各义仓、粮库的苇屯也都该更换了,除了安徽藩库出钱粮,江南以粮换苇席,两头生业都得周全。这么处置,主上看如何?”傅恒也起身道:“这里的粮已经屯得发霉了,官粮不如义仓粮,义仓粮不如大业主自藏粮,尹元长不妨出一点钱,劝购些新粮,叫业主认售。然后腾挪一百兆官粮分发各省受灾处调剂。这里头有差价亏损的,数目不大,可以由户部给江南些补贴。江南存粮换新,各省穷民也得救济。这样,皇上南巡又为百姓加一重德政。”
“很好。”乾隆听着,已经喜形于色。但他本性不善纳言,一笑即收。说道:“朕离京时召阿桂纪昀议过,想用古北口、宁夏军库陈粮赈荒赈贫,再从江南调粮,这么着朝廷多花银子,却不扰民。你们这样识大体,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灾地方百姓也有了生业活计——可见是集思广益。你们回头再议一下,纪昀草拟出来,用明发谕旨缴各省督抚办理。陕北等处军粮可以仍按原旨赈济贫荒、就地调剂新粮。钱算什么?各省库府充盈,百姓安居,还怕朝廷穷了?”
纪昀心里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议时,只说了“救荒”,乾隆此刻已不动声色加上了“济贫”,已与原旨有所不合,得赶紧知会阿桂加进旨意里去,忙陪笑道:“这要从速料理,因为甘陕宁新粮要从直隶山西河南调运,别的不要紧,种粮是不能迟的。臣今夜拟好,明日用八百里加紧递回北京,主上看成不成?”
“贫瘠灾荒地方官,督责百姓生业救荒这一条。臣越想越有道理。”刘统勋道,“这里的叫化子,有许多是年年都来,家乡有灾无灾都来。他们有句口号‘地是刮金板,不如讨饭碗。要饭三年,给个县官不干!’有的地方相沿成习,秋种夏收一毕,倾家出动出来富庶地方讨饭,一布袋一布袋的制钱背回去。本乡还发给他们‘赈荒粮’!这里,苏、杭、扬、湖,还有无锡南通,无赖游民结成‘花子帮’,白天装可怜乞讨,夜里聚赌淫盗,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待破案擒了易瑛,臣头一件就要捣毁这个‘花子帮’——有的帮首腰缠万贯妻妾成群。臣还要查实劣迹,奏明请旨明正典刑!”纪昀笑道:“延清说的是!他们这是‘聚众结帮’,不必去查,就能定罪的。本来老实百姓,进了这痞子帮,许多变了歹徒,这不是小事情。有些人何尝可怜——六合县汤家镇饭店那个小叫化子,主子还记得吧?问他是哪里人,他伸着手,这么——俺是商邱的……爷呀……可怜可怜……爷呀!——我心说你是‘爷’,我倒成了孙子了!”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乾隆点头指着纪昀笑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施舍,朕当时还觉得你太忍呢!”纪昀忙躬身陪笑,说道:“主子是仁德慈悲通天彻地的,臣只一颗平常心,不敢太忍,又不能不忍。”傅恒见乾隆欢喜,在旁凑趣儿,笑说:“他在佛爷跟前是平常菩萨心,有时也不平常呢!上回说要作诗作得比李杜好一倍,我说你试着说两句。他说‘四个黄鹏鸣翠柳,两行白鸳上青天’又说‘新松恨不两千尺,恶竹要砍两万竿’!”众人听了又复大笑。
当下金鉷又向乾隆奏说了几处行宫修复情形,又说及自己将赴广州。华洋杂处民风刁悍,请旨再铸几门红衣大炮,筑炮台御海寇,还有各地驻军绿营布防调防设置,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乾隆听得也甚专注,待金鉷讲毕,皱眉说道:“教堂的事已经屡次有旨。他们洋人蛮夷愿意信天主、信那稣,可以听便,教堂就是给来天朝贸易的洋人用的。在中国传教不行,我们有儒释道,足够用的了。传教的要赶出去。中国人信洋教,那是悻逆祖教,拿住一律流配三千里!鸦片的事也要管一管,药用不可缺。太多了嘛!宗室里有几个贝子,不入八分公也都抽上了,朕已经传旨内务府,查一查,都是哪些亲王、王爷、贝勒贝子吸食鸦片?要重重处分!”
因乾隆不肯住行宫,金鉷恰要搬家,已装裹好行李。几个人都建议住进金鉷私宅,金鉷自然千情万愿,乾隆笑道:“住到谁家,都要搅闹得阖门不安。住总督衙门呢,刘统勋身子骨儿打熬着,又办差又侍候,你们都有公事。朕住毗卢院吧,还是他们几个跟着,这里差使依你们平日制度,不要过去请安,有什么事请见,告诉纪昀他们一声就是了——尹元长金鉷,朕还没用早膳呢!他们必定也是饥肠辘辘的了。尽一尽地主情谊罢?”
“已经过了午时,主子还没用早膳!”尹继善听得一怔,起身埋怨傅恒道:“你一来就该说的——我们一开始吓懵了,后来又欢喜昏了,竟没有问一声!”忙就起身要去安排,乾隆笑道:“我们又不是饥民,你就慌得这样。随便用一口,我们也就去了——朕来南京的事声张出去,你担不起干系的。”尹继善忙躬身陪笑,说道:“奴才理会得,主子放心!既这么着,小伙房原来给奴才预备的,主子用;奴才们吃师爷们的饭,师爷们到大伙房吃去。”说得众人一笑,尹继善自退出去安排。
乾隆只留了刘统勋陪着用膳。尹继善傅恒金鉷兆惠纪昀五个人在前面花厅吃饭,一边吃一边商议如何在毗卢禅院四围周匝布防——寺中上香人人去得,皇帝只以香客身分居停,护卫绝不能松弛,又绝不能带半点“声张”。尹继善和金鉷的全部亲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