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叽咕向藏民们译了,藏民们听得哈哈大笑,军将们也想笑,低了低头,没敢。
傅恒脸色阴沉,双手轻据木图,暗哑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威压,说道:“方才是你七人对我一人!身已就擒,还敢饶舌?你们的尸体也会泡在这扬子江里喂鳄鱼的!”
他的目光凶狠异常,卓玛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坦然,无畏地望着满帐清兵将官,不屑地哼了一声。
“来人!”
“在!”
“把他们统统拖出去!”
“扎!”
“给他们松绑,送盘缠——放他们回金川,光明正大地和我战场上见!”
……满座军将顿时愕然,马光祖兆惠海兰察也是心头一震,都把目光盯向傅恒。卓玛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惶惑地看着这位清军主帅,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恒顺手在木图边提起一包月饼,走到那孩子身旁,对通译官道:“给我翻译——方才那一刀是你扎伤我的……你是色勒奔的娃子对吧?准头很好,气力还不足啊!……这是月饼,很好吃的,带回去给你的阿妈吃——这月饼不是招讨大将军傅恒给你的,是满人大叔傅恒给的,这样你就能接了。哎……好,这就对了……”他的话没有译完,那娃子已经泪水夺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恒站直了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予让漆身吞炭三刺仇敌而不成,仍是千古风义嘛——放他们走路!”
几个藏人都觉得扑朔迷离,恍惚如对梦寐,梦游人似的倘恍着退了出去。万献一直站在旁边看,也是眼花镣乱神移智迷,问道:“中堂大人,要不要县里把他们拿了?”
“我放人,你县里敢拿?”傅恒一笑,“坐了一处赏月!为什么要放——你们听我说。”
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条,但英雄该杀也要杀。”傅恒说道。灯光下,他的神态显得格外安详从容,款款而言:“他们是金川内讧逃出来的流民,护族护乡自己商量了来刺我的。这个卓玛和莎罗奔有杀父之仇,决不会奉命来刺我。这又是一条。前番两次征剿,莎罗奔一直留着和朝廷讲和的余地,并不赶尽杀绝。他不想举族灭亡,也不会对我做绝了,所以肯定不是莎罗奔派来的刺客,这是第三条。有这三条,杀了他们与军与政没有半点益处,所以不能杀——大家吃瓜——可惜一场厮打,牛肉掺沙不好吃了——海兰察,你发什么怔?”
海兰察还在品味傅恒的“三条”,说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呐!太便宜他们了!”
“我也便宜。”傅恒咬了一口瓜,仔细吐着籽儿笑道:“我们就是全胜,也不能驻扎在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杀尽吧?留一点蒂儿,让他们仍旧窝里打炮,省我们多少心!”
二十八 不共戴天同宿兰若 惺惺相惜意蕴柔远
毗卢院地处莫愁湖西,形似龟背曲如长蛇,一带山岗突兀而起,南北衔长江,西临石头城。登岗顶东眺,镜面一样的莫愁湖亭柳栉错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尽收眼底。扬子江从西半环禅院滔滔东南一泻而去,极目处还能瞪见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矾。北望鸡鸣寺遥遥相对,仿佛矗立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关、清凉山也都可在此绰约观望。最是出名的金陵胜地。只因康熙皇帝当年初巡江南,在毗卢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宫,逆臣葛礼与伪朱三太子谋弑,在山上架红衣大炮准备轰击行宫。事发之后,年羹尧一把火烧得这千年禅林几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败落了。
乾隆一行人赶到禅院山门前,天刚黑定,莫愁湖东岸胜棋楼一带已是灯火阑珊,莫愁湖上渔船已经收网归舟,只有几只画肪还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时断时续传来歌伎的弹奏唱声:好去秋风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坠钗横。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时走时停,听音辨词,对紧捱在身侧的纪昀说道:“本来还觉得有点热,一曲清歌送秋风,直到心脾里沁凉呀……晓岚,如此良宵美景,你这才子该有诗才对的,怎么默声不语?”
“主子怎么忘了,奴才这会子叫年风清——‘晓岚’在民间薄有名声,用不得的!”纪昀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差使不好当的,求主子体恤——这会子风起满塘荷皆是敌影,月昧石头城咸隐魅形;萤穿空山,水涌秋波。离乡关之愁绪方始,畏夜途之路遥未竟——真的是不敢有诗思!”
乾隆笑道:“亏你片时仓猝说话,还能连缀出骄语联句来!倒是这‘不敢有诗思’令人绝倒……好,我知道你们的心思,真的要体恤体恤,不再听歌了。听——寺里的晚钟吧!……”
说着,毗卢院果然传来和尚撞钟声,只是离得太近,少了些悠扬沉浑的韵味,却是十分洪亮。接着便听沙弥们齐声诵经,钟声木鱼间似歌似吟,颇能发人深省: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邻众等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听声音也有百十来众。
“要进山门了,”纪昀略略透了一口气,见巴特尔索伦两个侍卫紧贴着乾隆,英英和嫣红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点不伦不类,只有端木良庸显得潇洒,离着乾隆六七步远漫步随踱。纪昀因道:“大家洒漫一点——都是香客嘛!”因见山门米黄灯下站着个黑大个汉子,便问:“吴家的,永春居士来了,客房安置好了么?”
乾隆也认得吴瞎子,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鬼头鬼脑的黑矮个子,却是昔年在槐树屯收伏的那个“铁头蚊”,知道是刘统勋调来,防着乘船时水下有人作手脚的——预备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因问道:“你也来了?——这么说,禅院里住的都是你们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铁头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说道:“您来图个清静,下人们怎么敢搅呢?东禅院咱们包了,南院禅房是扬州一家瓷行运转老板包的。中间隔着大悲殿,北边是方丈和尚他们的精舍居处,十分妥帖的——主子请!”说着将手一让,灯影儿下只向嫣红英英二人挤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样儿么!还想吃围棋子儿?”便随乾隆趋步而上。却是吴瞎子陪着,一路闲活介绍庙里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诸事都方便,连生意书信都很好来往的——只这老和尚法空大样,无论谁,捐多少香火钱,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礼数的。他说是代佛结缘平等世法,小的们也拿他没法。”
乾隆一笑,说道:“和尚不讲礼,他们讲的是缘分。遇到大善知识,他们还是很知道恭敬的。”说着已进了天王殿东通往禅房精舍的过道上。这里地势了高,除了几十株老桧银杏是焚后残余,其余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夹道风带着水气拂面扑身而来,凉意竟微微浸骨。因见一个小沙弥剃得骏青溜光的头,合十恭肃站在门侧,便问道:“小师傅,别人都在诵经,你怎么站在这里?”
“阿弥陀佛!”小和尚年纪只在十二三间,声音里还带着童稚,深深一躬说道:“师父吩咐的,请檀越进院后,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视吴瞎子,见吴瞎子微微摇头,心下顿觉诧异,因问“你师父是谁?法空方丈么?”
“法空是师祖。师父法号觉色,小和尚性明。”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来?”
“阿弥陀佛!性明不晓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经之后,师父们陪师祖在后边云房坐禅,师父禅起,对师祖说‘来了’,师祖说,‘晚经时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师父就命我过来了。”
“你师父今年多少岁数?”
“师父俗缘寿一百零四岁。”
乾隆吃了一惊,又问:“师祖呢?”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说道,“——请檀越施主用斋安歇,小和尚复命去了。”说罢却身而退。
寺院里预备的晚斋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一碟子碧绿漆青的腌黄瓜,一碟香菇烧豆筋,还摆着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一盘清酱烧豆腐,还有凉拌木耳面筋,芹菜爆红椒,中间攒着砂锅炖粉丝素九子,满屋散发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馋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尔这些人不中意这类饮食,因只招呼嫣红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实我今天竟带了一群肉食者!你两个将就着点斋戒几天吧。年风清他们轮拨儿在庙外头吃饭。”巴特尔因装哑巴,打着手势请他们稍停,每盘子菜都先尝了,又略停一时才请乾隆举著。乾隆肚里已饥,又惦着想见这庙里百岁方丈,不再说话,尽量矜持着吃了两碗老米饭,拌着菜吃了。见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别信秃驴们吹牛。”纪昀见惯了乾隆用膳,从没有这样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见方丈,因笑道:“我们捐了两千多银子,包了这座居留禅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势利冷暖,禅林也是一样的。听尹元长说,连他们师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弃道从释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纪昀没说完,乾隆已经站起身来,脱悼身上坎肩丢给巴特尔,指着纪昀:“你——嫣红、英英、端木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进佛堂。”说着便走,嫣红二人忙跟上,纪昀也就不敢再多话,也悠着步子随着向二世佛殿而来。此时,和尚们的《金刚经》已诵到尾声:……一切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南无金刚藏菩萨……南无喝罗怛邮,哆罗夜耶,怯罗怯罗,俱住俱住,摩罗摩罗、虎罗哞贺,贺苏怛擎哞,泼沫擎,娑娑诃!
乾隆四人踅过二世佛院东角门,进了天井,但见满院铺的都是临清砖,砖上一色都写着“信民XX敬捐”字样,正殿前几棵银杏树都粗可怀抱,似乎是劫后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树冠遮得不见星月云空,正中鼎炉足有两人高,袅袅升腾着蔼蔼泛紫的香烟,佛堂里百会僧众跌坐合十诵经,殿内释迹牟尼佛前供柜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蜡烛,院外阶下十几口大海缸满注清油,鹅蛋一样粗细的灯蕊和殿内烛光相辉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个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灯蕊的焦头,见他四人进来,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礼,说道:“请施主随喜观瞻!”
乾隆看了看殿内坐得齐齐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问道:“哪位是你师父?师祖在里边么?”
“师父师祖都不在,掌木鱼的是大师兄性寂。”小和尚说完,一声“阿弥陀佛”便又去作自己营生。
乾隆便随步散漫进殿,但见中间释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装的金,垂目悲悯宝相庄严,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四大菩萨侍立在侧,也都体态庄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画绘着五百阿罗,天花缤纷间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开怀敞笑,有的沉思不语,有的面目狞恶张发怒目,都约可盘子大小各带光晕,工笔彩绘各个栩栩如生。下面护法金刚倚在菩萨侧畔,都是五色装颜,水金沥粉涂彩却是胎骨法身。游目两厢,是木莲救母故事,但见满壁流云间,宝旌、缨络、云车,天神们手执华盖、琵琶、降魔杵、九环锡杖、流云托多宝瓶,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谛、罗汉菩萨衣带天风叱咤降魔,下面绘黯黑地狱,种种无常、鬼判、难人、炮烙、油鼎、骷髅数珠、江洋血水间鬼魅挣扎——或金碧辉煌,或阴森可怖,错落纷繁克塞满墙。灯下看去,异样的诡异神秘。纪购不禁叹道:“前年阿桂来,还告说这里太荒凉。两年间竟成如此规模——不容易!”
此时和尚们晚课已毕,各自肃然振衣礼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红垫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祷了几句什么,抱起签筒摇了几下,落下一枝签来。英英忙捡起来,嫣红凑过来看,却是一技中中签,便不敢递给乾隆,乾隆便知签不好,只一笑,说道:“取过签标,让老年解说解说。”英英一声不言语,走到正在签标柜旁敲木鱼的性寂身边缴签换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见西壁下有个青年香客也过来求签,料知是西禅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话,便折向东壁。一时纪昀便过来给他看签标,上面却是一首诗:繁华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远人莫忆故乡好,且观夕阳晚舟昏。
——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
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说甚么?”
“上签那是讲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纪昀笑道,“下签都是讲没酒没色穷困生气的——咱们两头都不求,中中签真是好极!”乾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厢求签的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是个上中签呢!——这位老先生,请帮忙给我也解解!”说着已经过来。端木子玉见他过来,装作看壁画儿也凑了近来。纪昀看时,也是一首诗。
浓桃艳李映紫霞,群芳难妒谢园花。
犹羡三春景不尽,黄金台畔绕暮鸦。
——佳木独秀于谢家园内,其葱茏可知。离人安,财运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着诗道:“这一句——黄金台畔绕暮鸦——我总觉得不甚吉利似的。”
“这是说你的归宿。”纪昀笑道:“乌鸦是孝鸟,你一生出人头地,终于魂归黄金台,难道还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这位青年,总觉面熟,再想不起在甚么地方见过,待他听完纪昀解说,垂睫沉思,一刹那间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闹山东平阴县的那位施药布教的道长,在平阴县城城西关帝庙广场相见时,二人还默默相对移时——坐实了这一条,此人便是“一技花”无疑,至少也是白莲邪教里的要紧人物!他心里先是蓦地一紧,随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几,万一认错了,岂不遗笑臣下?再说,已经事过七年,冲虚道长的模样已经滤漫不清,只改了女妆的冲虚在城下与自己脉脉相对的情景宛然,绰约间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觉得神似而已,哪有人过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结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凑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来说道:“敢问居士贵姓、台甫?”
“不敢,贱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礼,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进问乾隆:“敬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乾隆还是头一次听人唤自己“老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回头朝纪昀一笑,对那青年说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大约觉得这话带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献璞玉,地老天荒终难识——到底还是为祖龙所用,成了中华第一国玺”。
“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说道:“不但卞和伤残废损泣血终天,就是和氏壁,本来好好一块璞玉,琢造成一块只能在诏书上戳红朱砂的印玺,也就失了它本来的天性。”
纪昀虽在平阴也见过易瑛,但只远远瞪见她在人众中厮杀。他是个近视眼,到底也没真切记住她的形容模样。眼前这个年轻人举止娴雅,谈吐声语清越,并不惹他生厌,但身负乾隆安全责任,他却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和生人搭讪。因不动声色凑到二人中间,笑道:“和玉先生是应考南闱来的秀才罢?《三字经》里说‘玉不琢,不成器’。既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