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此时灯下看去,车座长可丈六,横有八尺余,两架辕套着御马,车座四周有环形红栏四围,角上各站一名太监。中间一座方亭模样的轿亭,圆顶方轸,高约一丈。四周是镶玻璃泥银镶衔的明黄皮革,都可以四面开阖,宝石垂络白缎垂檐,车厢车板,全用沉香木雕花云龙板块嵌对,暗中灯下矗着,金翠碧紫交错,辉煌曜目不可逼视。众人发怔间,四个小太监抬着明黄软垫小梯座飞也似过来按在车轮侧,便见卜信挑起白缎软帘出来,手挑着立在一侧,人们眼一亮,便见乾隆从里边出来,本本低伏着的头又向下伏了伏,只凭着感觉,乾隆已经扶辇栏下舆,脚步橐橐走近来。弘昼头也不抬,说道:“臣弟给皇上请安!”
“都起来吧!”
许久,乾隆仿佛深深透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众人心里绷得紧紧的,也才略松快些。答声“谢恩”,参差不齐地起身呵腰站着。弘昼睨了一眼哥哥,正恰乾隆的目光也在看他,忙低了头小声道:“皇上,我刚从南京赶回来……”乾隆没有理他,面上略带憔悴,皱了皱眉,指着众人问范时捷:“他们都是户部接你来的?”
“回皇上,”范时捷一躬身,小心翼翼说道:“户部只来了梁祖范和尹嘉荃两个郎官,给臣回报部务,不是接臣的。还有五六个是去福建办理押解库银的,顺道儿在这里见见臣。其余这几位都是河工上、厘捐局的官员,卢焯派他们见臣回事儿的。”
“尹嘉荃,”乾隆盯着众人问道,“哪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后边,听皇帝点自己的名儿,一阵慌乱挤出来,提袍角跪时几乎绊倒了,连连磕头说道:“臣……臣是……”听他激动得嗓子都有点变音。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记得你,原来在六合当知县,官声还不错。读书人进士出身嘛,要讲究个雍容养气,这么慌张的!——你和尹继善是不是一族的?”
“是是是……臣凛遵圣谕,一定努力读书。臣初觐圣颜,咫尺天威,不胜傈傈敬畏。吾皇包容四海,德被九州,臣也有蒙宠若惊之心。”一阵紧张过后,尹嘉荃渐次平静,说话也流畅起来,“臣祖臣尹英,与臣尹继善之父臣尹泰是同一曾祖。从龙入关后臣之曾祖臣尹壮图在仙霞岭战死,没有入旗。因此臣这一枝后来式微……”
“就是一个宗的就是了。”乾隆本来随便问问的,见他如此陈奏唯恐不详,倒觉好笑的,说道:“这么说你也是名臣之后。朕看过你文章,理法尚好,文字清通,稍嫌古板些,入了程朱流派。起来吧,好生作事办差!”又对众人道:“向上司长官回差使是正经事。投门墙钻刺打门路铺自己升官发财路,如今官场已相沿成习,此风不可长。官之升迁有道,财之聚敛循途,左道傍门靠不住。你们要记住了!”范时捷正容行礼,说道:“皇上此言乃是圣哲之言,臣牢牢铭记在心——”转身对众人又道:“好好思量圣谕,户部的人回去要向邬侍郎转述,要全部的人,书办门房杂役伙夫也不例外!”纪昀极灵性的人,忙也对众人道:“皇上这话是对你们说的,也是对天下文武官员指示官缄。回头邸报廷谕还要明白昭示。你们有福亲耳聆听,回去,不但要身体力行,还要在学宫里、衙门里对士子下属宣讲!”
众人早已跪下,听完纪昀说话,忙不迭答应:“扎——臣等遵旨!”起身呵腰却步退了下去。乾隆站在灯影里没有动,也没有和三个大臣说话,招手叫过卜义问道:“你去过迎驾桥驿站了没有?”
“奴才去过了。”卜义呵腰道,“刘统勋召集刑部的人会议,议事厅里几十号人听他说话。奴才没奉旨意,不敢搅和说话,站在厅外等了足一个时辰,他还在讲。因皇上还有旨,让奴才回来照应五爷回来。忙着赶回来了。奴才这就再去。”乾隆沉默了一下,原地兜了一圈步子站住,说道:“这次你去,要还没散会,把他叫出来传朕的旨意:就算陈胜吴广揭竿造反,黄巢李自成兵临城下,立刻散会!告诉黄天霸,会同吴瞎子照刘统勋的议题先商量,让刘统勋歇息三天再回报。”
“明白!奴才遵旨!”
“慢着,”乾隆目光闪烁着,“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你要告诉他,小事不理理大事,不必事事周全。”
“奴才一字不漏都说给他!”
“你复述一遍!”
于是卜义背诵,倒也真是一字不差,只引用孔于语录一段说得四声不调。纪昀问道:“你明白皇上这几句话甚么意思不明白?”卜义笑道:“皇上这话再清楚不过:肚子胀了不吃,听皇上话,吃了肚子不胀。有时候儿肚子胀了不吃,有时候饿了要吃,这才是文武官员作官的道理!”几个人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乾隆笑道:“还是让他照原文背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好好的经典都弄成四不象了。”纪昀笑道:“我是瞧主子心绪不好,引他逗主子一笑的。”
乾隆点点头,又对卜义道:“朕在太后那边已经用过膳。这里备的膳抬过去赏刘统勋,吴瞎子、黄天霸两个人可以陪着用膳。还有原来赏他的宫女还送回去,告诉他,赏给他就是他的,应该懂得君有赐臣不得辞。公事之余稍有攸游之嬉闺房之乐,圣人也没说不该当的——就这样,去吧!”
“扎!”
卜义退下,上马张灯而去。乾隆说了句“你们跟朕进来”转身便走。弘昼暗地里扮个鬼脸儿,嘘了纪昀一眼,跟在乾隆身后亦步亦趋进了行宫。
这座行宫是倚着蜀岗余脉形势建的,因运河在岗边绕了一个半湾,东边直斜往北又向西折,南边又临着一汪瘦西湖湾泊,景致虽美,却只好将中轴建成东南——西北方向。宫门自然朝了东南。仪门进去,一条卵石甬道斜漫上坡,过一座仿宫玉带金水桥,下桥再向西北约数武之遥才是行宫内门。黄琉璃瓦朱红墙,桧、揪、榆、柳、杨、槐各色杂树墙里墙外茂密葱茏,在一盏盏宫灯下显得碧郁深邃,静得连墙角纺织娘细若游丝的“日日——”低吟都听得清清楚楚。宫墙根下的守夜太监也都一动不动,微呵着腰,活似古墓前的石头翁仲。待卫巴特尔见乾隆脚步有点缓滞,有点拔不动腿的样子,忙上前掺住了乾隆右臂,对左边侍卫索伦道:“你的右边!——主人,你累了的,这宫修得不好,上坡的路!”索伦便忙也架掺乾隆右臂。又穿内院入第三进院,前面便是八楹九间的正殿,一排齐的嵌玻璃隔扇门,里边间间灯火通明,歇山顶翘檐下吊着八盏宫灯,殿宇楹柱都是一崭儿新丹垩的朱漆金粉云龙,夜里看去格外辉煌。
两个侍卫扶乾隆上了丹墀便松开了手,各自站在大门两边。弘昼等人便也站住鹄立在外。满屋里侍候的太监宫女见乾隆跨进殿,“唿”地都就地跪下。乾隆看了一眼设在正中的须弥座,因见皇后的侍从秦媚媚和那拉贵妃的侍女苏俏儿都在,一边抬手叫起,向东暖阁走着,问道:“你主子娘娘今个儿精神还好?——那拉氏呢?这会子在作么?”
“回主子话!”两个人一齐行礼。秦媚媚说道:“娘娘前晌精神还好。午膳进了一小碗老米膳,郑二做的青芹爆羊肚儿进了一小碟,鹌鹑蛋白儿紫菜汤也进了半碗……后晌午觉起来,娘娘说有点心慌头闷,躺在榻上听外头树上鸟叫儿,起来给观音菩萨烧了香,心里定了些儿。晚膳只用了一块饽饽,一小碗粳米莲子粥,水萝卜凉拌王瓜丁儿。这会子那拉主儿、陈主儿都在娘娘房里开交绳儿,陪娘娘说话解闷子呢!”
乾隆站着听完,点点头说道:“今个晚了,明儿再叫那个叶天士进来看脉。告诉那拉氏,且多陪陪皇后。朕这边议完事就过去。”说罢进暖阁坐下。太监们忙活着给他揩脸擦手洗脚,又更衣嗽口毕,乾隆要了“酽酽的雨前”这才盘膝坐在木榻上,翻着奏折,说道:“进来吧!”接着便见弘昼三人鱼贯而入,见他们又要行礼,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杌子道:“免礼,坐下说——太监们退出去——赐茶!”注目三人又道:“纪昀,你说吧。有遗阙的,范时捷和弘昼补缀就是。”
纪昀起身小心翼翼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碗,答应一声“是”,坐下将接见随赫德的大致经过说了,敷陈准葛尔之乱时,又将前葛尔丹策零各部内争情由弥补了许多,这都是他平日浏览军机处奏折,从中支离玻碎得来的片断军情,和随赫德的纵述贯串一气,反而比随赫德讲的更其首尾详明,又删掉了许多多余枝节,少半个时辰已将天山北麓西疆南疆形势明白奏出。范时捷和弘昼听他随口引用班滚、鄂容安和布罗卡各自奏折的原文,琅琅背诵如同夙读旧书,如此过目不忘的记性才具真是头一次见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弘昼不禁摇头暗赞“此人年轻时号称‘盖压江南才子’,真也不是狂言自大……”偷眼看乾隆,盘膝端坐着静听,驼色缎袍,石青缎夹褂都纹丝不动,稳凝得有点象一尊庙中塑的神像,又不禁想:这份坐功也真是人所难能。正胡思乱想间,纪昀已经说到尾声:“就臣的见识而言,准葛尔部虽然内乱,其实作乱各方都对朝廷心怀异志。只有三车凌内附才是真心维持天朝法统。蒙古自古为中原外患,又是我朝先世宿敌,东蒙古漠南蒙古现今悉心向化,是经六代圣主恩德天威所致。喀尔喀蒙古其实是想与罗刹结盟共与朝廷为敌。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内乱局面平定,制服起来就事倍功半,而且波及藏回。所以不但事体重大,且是紧在睫目的事。伏求皇上慎虑圣断。”他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摸摸靴子,收了手低头一躬。
“纪昀可以吸烟。”乾隆一笑即敛,却转问弘昼,“老五,你有甚么见识?”
弘昼正喝茶,忙放下杯子,笑道:“臣弟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对军政真是不通。天朝版图寸土不失,谁起乱造反就打谁,这就是章程!调张家口的口外驻兵北路进兵,让三车凌出一万,科尔沁尼布尔各出一万骑兵先导;宁夏大营,甘陕大营组成南路,和驻乌鲁木齐的大营,还有天山驻军,合起来是一百万大军,三面钳形夹击。达瓦齐又不是土行孙,土遁了不成?捣毁准葛尔叛部,霍集占回部就成了弧岛,想造反谅他也不敢!新疆这地块,不能再立汗自治,要设行省流官政府,剿抚并用,才得个长治久安。”范时捷却道:“这样四面大举进攻,臣以为不可取。军需调配万万应酬不来。民谚没有米山面山盖不起房,国谚没有金山银山打不起仗!——这样大动干戈,支撑三年,国库就空空如也!”
“不学无术!”乾隆盯了一眼弘昼,冷冷说道:“你这人吃亏就在弄小聪明!小事情荒唐,毓庆宫墙根儿撒尿,宗学府讲堂上脱臭脚,带着你那个宝贝长随王保儿混到办喜事人家装叫化子讨喜钱——这朕都能容你;国家大事你也敢随口胡言如同儿戏!——嗯?!”他“啪”地一声拍案,看乾隆时,已是满面怒容勃然作色!满殿宫女冷不防他突然发怒,唬得一个个惶恐相顾,垂手低头彀粟颤栗。弘昼三人先是惊得身子一缰,顺杌子就势儿都长跪在地,泥首叩头。
①宿故:指南宋时元、金两政治集团敌对关系因为带着一大群狗去四牌楼吃馆子,都察院早就有奏本弹劾弘昼,内廷太监也给弘昼透信儿,“皇上气得浑身乱颤,把本子都撕了”,弘昼早就料知这位皇帝哥子要处分自己。饶是如此,事到临头,还是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心头突突跳着,叩头结结巴巴说道:“皇上……皇上息息……怒……臣……臣弟……蒙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顺,带着哽声头磕得砰砰作响,“皇上御极之初,太后就召见告诫,先帝子胤只有皇上和臣弟二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臣是弟弟,更是臣子,要好生作周公之臣。惟是皇上圣治隆化,德被天下,泽及万方,四海之内舞鹤升平,政通人和自汉唐以来仅见,国富民殷,甘四史书未载——臣弟当此盛世,本应更加砥砺修养敬谨事君,为皇上分宵旰之劳宸函之忧,乃反而生养尊处优坐享玉食之心,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臣弟真是无耻之辈!”他扬起手“啪”地掴了自己一耳光,他也真下得狠手,左颊上立时紫胀出五个指头印儿,接着又是碰地叩头,眼泪鼻涕那是现成,就淌得满脸都是。
“没你两个的事。”乾隆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板着脸命纪昀和范时捷归座。自己偏身下了榻,青缎凉里皂靴囊囊作响踱着步子,接着训斥:“从哪里抄来的文章糊弄朕?你有这份奏对急才?既是早就有备,为甚么不知早些悔改?甚么‘舞鹤升平’,又是甚么‘政通人和’?傅恒现在在干甚么?班滚在西域人头落地!高恒钱度的案子牵连几个封疆大吏、几十个道府官员,贪官污吏竟是前赴后继斩不尽杀不绝,竟是野火烧尽,恶风吹又生!你去看看刘统勋——他都快要累——”他把到了口边的“死”字生吞了回去,“累垮了!你还在这里胡闹,为非作歹,推波助澜!”
“臣弟胡闹的事有,求皇上重重处分发落。”
“为非作歹也有!”
“皇上……”
“你弄了二十三个臭婊子给随赫德睡!”乾隆恶狠狠道,“这是甚么德行?——把驿站的人都赶走,驿站是国家行馆,你竟敢把它变成行院!朕包容了你多年了,你日日给朕丢人!你以为——朕不能把你交部议处,不敢圈禁你,不敢诛戮你么?!”他想着诸般不如意事,金川之役牵着傅恒尹继善两个军机大臣,天山准葛尔之乱无法制止,回部又在鼓动,连西藏也都震撼动荡,吏治败坏整顿毫无头绪……气得满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胀得老高,满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革去你的王爵,剥去你的黄马褂,摘掉你的十颗饰冠东珠,听候旨意处分……”
弘昼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正殿。满殿宫女早已被他唬得面白身软,魂不附体俯伏在地。
范时捷和纪昀已是目瞪口呆,僵偶般植坐在杌子上,唬得面色惨白,手心脊背上全是冷汗——随赫德的事是昨晚的事呀!这么快就传入乾隆耳中,直是不可思议!不及细想,展眼见弘昼兀自恶梦未醒似地站在殿门口癔怔,单泡眼迷惘地看着殿内。范时捷见乾隆端杯,哆嗦着手喝茶,忙道:“皇上仔细龙体……五爷不宜交部论处的……大事惩处兴狱,太后也要震动不安,恐伤皇上孝悌之心……”
他这几句话自以为得体,乾隆却听得犹如火上浇油,看着弘昼的木糊脸儿,就手连杯带水直掼出去。那杯擦着弘昼鬓边过去,“砰”地摔得稀碎,连院外的太监侍卫们也都吓了一跳。眼见乾隆还要寻东西砸,纪昀卟通一个长跪膝行数步,死死搂住乾隆双膝,哀恳道:“皇上皇上……您是累极了,气糊涂了……这一砚砸头上,他还有命么?五爷千般不好万般不是,总是您的弟弟……您只有这一个弟弟……不伤圣母的心么?皇上……”不知哪句话伤了自己情肠,纪昀心里一酸,已是泪水夺眶而出。范时捷却一边过来夺乾隆手中的砚,一边回头对弘昼喊道:“五爷傻站着做么?还不赶紧去见太后?!”弘昼一楞神醒过来,撤腿便溜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