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还缀着补丁,虽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傅恒盯着她走近,忽然认了出来,说道:“这不是芳卿么?西山那么远,你就这么走来了!”便命小厮:“接过篮子!”又对敦敏、敦诚说道:“偿们来我这里借《石头记》稿本看。日日夸说曹雪芹——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内子极熟的,也来给小儿添福来了——可叹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两三年,就都不认识了。”
敦敏、敦诚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们一向以为曹雪芹是位前辈老先生。曹家纵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个小康之家,万没料家境竟如此贫寒。敦诚略一思量,竟上前给芳卿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嫂夫人请安!”敦敏也随着行礼,问道:“雪芹先生近来可好?他老人家现在北京么?”
芳卿在门口受了小厮的气,进来时心里还含悲带气,见这两个罗缠绫裹的贵公子哥儿竟向自己打千儿问安,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侧转身子避他们的礼,艰难地抚膝回万福儿,说道:“二位爷的礼断不敢当的。不晓得二位爷官讳,和我们曹爷怎么称呼?”傅恒笑道:“这是正宗儿的两位金枝玉叶,大祖跟前英亲王的五世嫡孙,着黄带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学里读书,一有空就跑怡亲王府,再不然就是我这里,寻觅雪芹的书稿诗词。是雪芹的‘忠实走狗’啦!”敦敏听着只是笑,敦诚却道:“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落个‘忠实走狗’又何妨呢?今儿既见着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缘——我们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爷扯淡!嫂夫人松泛松泛,来,公子让我抱着,可成?”“怎么好生受爷!”芳卿背着儿子走了几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见这两个人对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脸的诚挚,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给了敦诚,不好意思地说道:“改日请二位爷到舍下盘桓,外子必定十分欢喜的!”又对傅恒道:“我家情形六爷没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样儿的礼。我给小少爷做了一身百袖袄,一双虎头鞋,蒸了几块莲年糕(连年高)芝麻开花饼。送给老爷和太太的都是一双冲呢平布鞋。千里鹅毛,不过表个心意罢了。”
傅恒笑着连连点头:“我得进朝办事去了,你吃了喜酒,还有点回礼带上——小王头,给芳卿的回礼加一倍,听着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闲着没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来走动走动。”傅恒挪动脚步走着,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么!”
“是……”芳卿鞠躬轻声答应,傅恒已是去了。
此时来客越来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处都是桌子,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后堂院里三班鼓吹手,比赛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声聒耳,夹杂着密集的爆竹声,一拨又一拨的诰命妇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整个府第喜气一片。芳卿交待了篮子里的礼品,对小王头说了几句什么,踅回身来,见敦敏、敦诚抱着儿子一个哄一个逗,还在等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笑着要过儿子,逗着说:“大青,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青只有两岁,毡包儿裹着,脑门上留着“一片青”,虎灵灵闪着两只黑豆眼,又叫一声:“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诚浑身快活,呵呵大笑,芳卿说道:“我们爷忙生活,给人家画画儿,家里没人照应他。我不在这府里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见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儿说话。谢二位爷,你们只管进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树屯,爷们有空只管来!”说着,小王头已经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红绫,一卷子靛青细布,上头放着五两一锭银饼,笑嘻嘻对芳卿道:“芳姑娘,这是太太给您的回礼,这尺头也有两丈,还有这布都是内贡的。银子太太吩咐给您加倍,你瞧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纹银呢!——别为方才那点子事和他们小人过不去,就是我们老爷那话,您常来走动,什么都有了。”芳卿强笑着接了,说道,“替我谢谢老爷太太。等府里稍闲一点,我和我们爷一齐登门来谢。”小王头自笑着去了。
敦敏见芳卿转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弃我们兄弟,何必日后再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就想见曹先生——他这筵宴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坐的驮轿来,请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们两个骑马陪着你,冲雪访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爷交的朋友都是这个样!有驮轿坐,这小把戏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会儿,敦诚已从东院借了两匹马出来,兄弟俩将芳卿架上驮轿,向西山而去。
十二 旧宗亲慕名投门墙 真文豪巧造“无材汤”
清时之驮轿有“前三后四中五尺”之说,前轿杠三尺,后轿杠四尺,由两匹骡子驮起的轿厢则有五尺长短,里边设座前后对面两排,宽宽松松可容纳四人,敦敏这乘轿是去年由丰台老杠房新制出来的,桐木车箱外头用毡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线密密地扎在一起,又御寒又防雨雪,里边还放着个手提铜炉子。芳卿一大早起来,负儿挎篮踉跄行道三十多里,回来时坐在这轿上,真是适意得很,因见上边还有毡垫子,哄着儿子睡了,不时地隔帷子看着外头的景致,慢慢地懒上来,竟也靠着箱板蒙胧了过去。由驮夫导轿只管往槐树屯躜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里时而打马扬鞭,时而驻立咏哦,高兴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树屯外,两个人才赶到轿前。敦诚手掀棉帘子轻声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睁眼醒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点忸怩地一笑,说道:“我失迷了一阵子……已经到了,就在前头那棵歪脖老树跟前。”说着便要下轿,敦敏说道:“还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牵着马,带着驮轿直到一个破旧的柴门跟前,搀着芳卿下了轿。芳卿自个开门进去了,一时便听里边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说着,“袁安破屋高卧梦,柴门小叩闻车马——这天气儿,难为二位兄台来访!”一头说,曹雪芹已经迎了出来。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请里边屋里坐,寒碜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实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执扇当胸一揖还礼,文静地笑道:“我兄弟从别人的抄本读到先生的《石头记》十一章,还读到您不少诗,早就盼望能结识先生,只是无缘不能如意,今儿遂愿,真乃三生有幸!”敦诚却不似哥哥矜持,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笑嘻嘻道:“先生这地方儿真不赖,烟树寒村,流水小桥,白杨古道直通西山。这个雪天不能成行,要到春暖之后,一定到那边桃林去。迎着西山晚霞,那景致就无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爷说的是,要是没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债,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视大笑,初见面的拘谨一扫而尽。敦敏是个细心人,进来打量这房,正屋和西间是打通了的,西边一盘大炕上铺着新席,靠墙叠着半人高的枕衾卧具。炕北头一片毡,裹着一个襁褓小儿正在酣睡,炕中间矮桌上到处都是裁好的宣纸,有的画岁寒三友、有的画山水茅庐,还有的画着观音、钟馗,甚至三官菩萨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线布绳、晾着一溜儿尿布,却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儿气息不闻。通房两间,似乎才裱糊过,洁净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阵风,天棚便上下鼓动,显得房子十分破旧。
“请坐炕上,”雪芹见他兄弟发愣,收拾着炕上的画儿和纸笔,以手让座,笑道:“惹你们笑了,这些画儿有的是别人求的,有的是卖的,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观音像的,过年换灶君,也能换几个酒钱。”敦诚接过芳卿递来的茶,捧着杯呷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雪芹,只见他身材魁梧,四方脸儿卧蚕眉、肤色黝黑,一头黑发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后边。想着,敦诚不禁一笑,说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敦敏便问:“你心里想着曹公什么样儿呢?”
敦诚嬉笑道:“我是个红迷,最爱的是贾宝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儿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气,如宝玉般清秀又不带女人味儿,一定是个满身书卷气的美男子,再没想到会像个将军,黑塔般魁伟!”他这一说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着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嗤”地一笑。雪芹道:“这种误会古人也有,司马迁就曾以为,张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气度飒爽相貌英武,见了张良图像才晓得他长得貌如美妇,温如处子。前明张江陵相国的侄女儿,看戏入了迷,以为状元都那么样儿,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个。结果真的嫁了一个,洞房夜里一看,那状元腰粗十围,猪样的脸上须发倒竖,脱下衣服,前胸后背乱蓬蓬都是黑毛……”他没说完,敦敏、敦诚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里一片欢愉喜悦气氛。雪芹见芳卿在东间房里招手,便走进去,问道:“没有钱么?”
“你小声儿些,没人拿你当哑巴!”芳卿笑着哂道:“傅家给了五两回礼呢!只是你去买酒还是我去?我有点走不动……”
“我去,记得家里还有点腊肉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还带了一股哈喇味儿,你自己还能将就,待客怎么成?”芳卿小声犹豫道:“不然还是我去,你办不了这些事。”正说着,炕上躺着的孩子“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仿佛有什么感应,她怀里的大孩子也醒了,揪着芳卿领口直闹:“妈妈,吃,吃……”曹雪芹顾不得再说话,冲着跑到炕头。口里叫着“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毡片,解开襁褓,低下头查看时,小青毫不客气,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浇了雪芹一头一脸,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芳卿忙过来拾掇,把大青递给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厨屋里喂奶去了。
曹雪芹抱着大青逗了几下,放在地下说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着玩儿,啊?爹给你买果子,不要闹叔叔,听见了?”大青似懂不懂地点点头,见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儿一咧“呜”地一声又哭了。
“先生别张罗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采办酒菜,笑着说道:“我兄弟俩久仰大名,却不知道先生一贫如洗。今儿还是我们来作东道,已经命骡夫去办了。咱们安坐清谈。”雪芹笑道:“我回北京两个多月了,内子生产前赶回来的。倒也不至于就穷得连待客都待不起,我从南京赶回时,尹制台送了五十两的程仪,路上只用了十几两,还有着呢!你们初登门槛,怎么好意思生受呢?”敦诚说道:“我们今个是欢天喜地拜先生来的,自从看了《石头记》,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见见这位古今奇人,情愿拜入门墙,执弟子之礼。孔子收门生,不也要收芹菜干肉的么?怎么我们就不成,莫不成我们配不上当先生的‘门下走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诚三爷快人快语,倒叫沾(雪芹本名)无言以对。不过执弟子礼当‘门下走狗’真不敢当,愿为良友、知己!”敦敏、敦诚越发欢喜,敦诚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气了!——我只诧异,继善公出了名的礼贤下士轻财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这么远的道,只给了五十两银子!”敦敏笑道:“继善还是个好的,傅国舅不更富?才打发出五两银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们千万别这么说,继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书香门第,也没有多的钱,门下清客好几十个,当地穷书生他也周济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爷,待我也不薄——这些话传出去很不好。”正说着,便听院外有人说笑,一个人大声叫:“雪芹公——起床了么?”
曹雪芹一掀帘子迎了出来,见两个人正在下马,是勒敏和阿桂来了,不禁笑道:“怎么的了?昨晚灯花也没爆,今早喜鹊也没闹,一下子来了这多贵客?”勒敏只一笑,稳稳重重踏雪进来,阿桂从马后卸下一个麻袋,一边走一边笑,说道:“我如今在外带兵,浑似个杀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来烧饭的劈柴准爆了,今早起黑老鸹子准绕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来。”曹雪芹正要介绍,四个人都哗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说了个五大三粗的状元娶媳妇儿,这就来了个标致不凡的状元!”阿桂给敦敏兄弟打千儿请安,笑着打趣道,“两位爷天不管地不收,又让老爷子赶出来了?”敦诚道:“我们老爷子现在才不管这些呢——老叫我们学勒敏,都去中状元,谁抬轿呢?如今他得了山海关税差,更顾不着了。再说,他老人家如今也爱读《石头记》,上回来信还命我们‘抄好送来’,知道我们结识了雪芹,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敦诚说着,扯开麻袋便盱着眼看,不料刚解开绳口,一尾鲤鱼“噌”地飞出来,“啪”地打在脸上,在炕上蹦了几蹦掉在地上,鼓着红腮咽气。阿桂忙要毛巾揩脸,笑道:“这番挨了‘鱼打’,战场上少一枪扎!”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勒敏见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过去帮手,说道:“你别管,里头还有几条鱼,十几斤猪油,腊肉、精肉、排骨、两副猪肝、一包牛百叶、一包牛肉,十只冻鸡……百来斤重呢!”芳卿和他们十分厮熟了,笑道:“勒爷桂爷,我们又不开肉铺,弄这多东西怎么消受?”“不妨,现在天冷,往后更冷,坏不了的。”勒敏听“肉铺”二字,乍然想起张家父女,心里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点就出京当差去了。再过一个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儿,肯定赶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来贺喜。东西菲薄心里厚,你别见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热闹得怎样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刚满月不久,大雪天去给人家送抓周儿礼!人和人一比,这是怎么个话说?心里一动,只是沉吟不语。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说道:“雪芹近来兴许手头宽裕,这屋子收拾得光鲜,我都不敢认了!”
一时,骡夫已经采买回来,一个店铺伙计挑着食盒子荡荡悠悠进来,阿桂便忙着帮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见是八碟子小菜,一个口蘑烧牛肉,一个青蒜辣子炒鸡丁,一个葱爆羊肉,还有一个红焖肉,都还微微地泛着白雾,便撤掉了羊肉,说道:“这个过了火候,稍凉一点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两条鱼来!今儿他们是给小青预先‘过百日’的,你细细地擀点面条,呆会吃过酒再用。”勒敏笑道:“这菜已经不少了,嫂子还带两个孩子呢,别叫她忙活了!”敦诚笑道:“你们既晓得,为什么带生肉来?”勒敏笑道:“阿桂自告奋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过来端走羊肉,赏了挑食盒子小厮一串小钱,麻利地从屋后门角提出一坛酒,筛着在火上炖,口中笑道:“论起做菜,谁也不用说嘴,还是我们女人!”雪芹道“你弄鱼,烧饭给师傅(指骡夫)吃,筛酒也让师傅来!”芳卿搬过一张杌子请骡夫坐地筛酒,把两个孩子放进“两头座”小车里推到东间自去忙活。
“好酒!”一时酒烫上来,阿桂猴急,滚热地先喝一口,赞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醒?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绵中带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后味淳香……两年没吃到这么好的酒了。军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马尿强些儿!”众人随着尝了,品着滋味也都说“果然不错!”曹雪芹连连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