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德写的这封深怕创伤洛绮思的心灵而扣压的信,是用痛苦写成的,充满了哀怨,心理上的矛盾折磨了小说中两位主人公。他们是高尚的,这种爱情在当时也是新型的。
《一支扣针的故事》也不是一般的爱情小说,是通过“爱情与义务的交战”的描写,表现了人生和社会问题,这是有着很深的时代意义的。
陈衡哲一生写了很多散文,但辑集出版的只有《衡哲散文集》上下两卷。此集共收短文五十二篇,是从一百数十篇文章中选出来的。她在《前言》中说:“近年来常有识与不识的青年们,写信或当面问我,对于某某问题的意见。这些问题有时是属于社会,有时是关于青年的教育或修养的,有时是属于妇女的。”这不过只是她的散文的部分内容。《衡哲散文集》分五编:第一编“通论”,所论甚广,不少篇章里都有一颗跳动的爱国之心,如《清华大学与国耻》等;第二编“妇女问题”,论及的全属妇女解放及社会责任一类问题,如在《国难与知识界的妇女卜一文中说,国难当前,“……我们不但要学着过一点刻苦的生活,并且还应该抱一个不怕死的决心。这个决心是我们人格的火洗礼,受过这个洗礼的人,还有什么工作不能做,什么重任不能负,什么精神与身体上的享受不能牺牲?”第三编“教育与青年问题”;第四编“传记”,所写多属世界文化名人的小传,《纪念一位老姑母》和《我幼时求学的经过》是写自己的;第五编“记游”,是她到美国、加拿大、北戴河的既有思想又有文采的游记散文。
陈衡哲的散文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司马长风说她的散文“善于写景物,也善于谈人论事,议论风发,其活泼幽默可与较后的两大散文家梁实秋、钱钟书互相竞耀。”
当中国新文学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陈衡哲作为女作家之林的第一个战士,先于冰心和庐隐,踏过时代的风暴,用那支才华横生之笔,为新文学呐喊助威,写了不少新诗、小说和散文。她的创作不多,但那珍贵的《小雨点》,却似及时雨一般,预示了新文学丰收季节的到来。
中国新文学已经跋涉了七十多年。如果我们要建立一座光辉的里程碑,那么这纪念碑上,一定要写下这个曾被人们遗忘的名字——陈衡哲!
1981年3月8日初稿
1994年11月25日修订
白薇
她的生活,她的意志,就是一篇血泪凝成的杰作。
——题记
1987年8月27日,白薇终于走完了坎坷而悲苦的一生。她默默地走了,给我留下的,是难忘的回忆……
1978年一个温和的冬日。没有雪,没有风,太阳暖洋洋的。我兴致勃勃跋涉到北京和平里居民区。在门上轻叩,又继之以重叩,终于伸出一张胖嘟嘟老妇的脸。她盘问一番,把我让进了屋子。
这是个独间单元,房子里的东西一目了然,陈设简单,陈旧而杂乱。
“谁来了?请等一下,我就起来。”她用胳膊撑着抬起身子,慢腾腾地下了床。我一下子愣住了。她,会是女作家白薇?
白薇曾经是出名的美人。连鲁迅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说过“有人说你像仙女……”这样的话。
一个在1894年出生的人,活到现在,当然不能指望有多漂亮,但作为女作家,她起码还应高雅端庄,犹有风韵;而眼前的这位老人,头发稀疏蓬乱,脸上褐色老年斑像织了网的蜘蛛,眼睛被上下眼皮挤成一条缝,身上一件蓝布大襟棉袄,棉袄底边上白色缝线的每个针脚都足有半寸多长……尤其当她扶着两根棍子站起来的时候,不由使我想起风雪中乞讨捐门槛的祥林嫂。
莫名的惆怅锁住了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又自我介绍了一番。
“我早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也不是什么作家。不要找我!”
我又是一愣。为她的不客气,也为她的自我否定。她突然慈祥地笑了一下,又说:“你也姓白?我们还是一家子呢。”
“您不是姓黄吗?白薇不是您的笔名吗?”
“谁说我姓黄!不要提我姓黄,我就是白薇。”她有点温怒。
“那么,白薇同志,请谈谈您的身世和您的创作好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是作家,不要找我。几十年前的白薇早死了!”“您怎么不是作家呢?您是'五四'以来著名的女作家,写了很多东西,还是'左联'和'剧联'最早的成员……您从1922年开始创作,直到文化大革命中还写了东西……您怎么能不是作家呢?”
“不要提了。白薇已经死去了,活着的只是她的躯壳。”……
这第一次的拜访,是四届文代会前的事了。之后,我又看望过她许多回、有时她正昏睡不醒,有时坐在门口带着眼镜看书。遇到她情绪好的时候,她会对我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坐车去看望邓大姐。”邓颖超解放前后始终非常关心她。
有时她又说:“我希望国家能派我管理一个植物园,我一定能管得很好。我还留着一双布鞋,等着劳动的时候用。”
又一次她告诉我,正在构思一个剧本。我问她准备反映什么内容,她诙谐地抿着嘴说:“剧名暂时保密。”
为全面了解她,我拜访了她的亲友熟人,更多时是求助于北京的各大图书馆。从那些陈旧发黄的书刊报纸里,找寻着她的足迹。
她没有权,没有势,没有财产,没有丈夫和孩子。她贫困吗?可怜吗?不!哦,那长长的凄风苦雨的九十余年生涯哟!
一
酷暑即将来临,长沙女一师的毕业生正热汗淋淋地准备考试。
黄彰正在教室里看书,忽然见自己的四妹气喘吁吁地往她这儿跑。她放下书,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四妹。
“姐姐,不好了!我刚才经过校长办公室,看见父亲坐在里面。她来这里肯定与我俩有关系……”
糟了!不迟不早,父亲偏偏这个时候来。从家乡湖南资兴秀流到长沙,千里迢迢,没有急事,父亲是不会来的。
“姐姐,父亲一定是要把你弄回婆家,也拉我回家嫁人,这可怎么办?”
“回婆家?不!我死也不能再到李家!”
一想到婆婆和丈夫,黄彰的心里又是厌恶又是颤抖。
她的亲事是家里当权的母亲一手包办的。母亲长胳膊长腿、精明能干,家里家外的活全拿得起来。父亲比母亲小8岁,在日本留过学,加入同盟会,参加过辛亥革命。他曾在地方上兴办过教育,送大女儿黄彰和她的妹妹在男校读书。他虽然是新派,但对女儿的婚姻却采取了封建卫道士的态度。
黄彰跪在父母面前,苦苦哀求。她听人说,婆婆是远近闻名的恶寡妇,丈夫是婆婆唯一的遗腹子,惯得粗蛮混狠不通情理。
父亲铁着脸说:“父母之命是几千年的祖训,祖宗之法不可违。”她想逃跑,想死,父母派人盯着她寸步不离。那时她才十几岁。
黄家是名门,婆婆指望儿媳妇有阔阔气气的陪嫁。谁知道,她的父亲在陪嫁问题上又来了个新派:决心矫俗,只给了女儿极少的东西。黄彰的箱子里没有几件值钱的衣物,却有不少书。什么《中国近代外交失败史》、《罗曼·罗兰传》等等。
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己的儿子大字不识一个,偏偏娶了个识文认字的媳妇,婆婆不高兴,丈夫也不喜欢。
她不是一有空就拿着书看吗?。婆婆辞退了家里的长工短工,种地、种菜、喂猪、挑水……家里家外的活全让媳妇干。她整天累死累活,见不到婆婆一个好脸色。有一次婆婆劈面砸来一个茶碗,她的额角顿时流血不止,好了之后留下了伤疤。
母子俩合伙欺侮她,丈夫夹着她的手脚,婆婆使劲咬断了她的一根脚盘。后来,她想了一个对付婆婆的办法,只要婆婆要打她,她就立刻跳进门前的小河里。小河水齐大腿,婆婆是小脚不敢下水,只得站在岸边跳着脚扯天扯地地大骂。尔后,她准得挨丈夫一顿毒打。
她讨厌丈夫。婆婆晚上常拿条长凳坐守在门前,只要听到媳妇对儿子稍微有点不体贴,便立刻跳进房里,帮儿子把她痛打一顿。婆婆逼她死,一根绳子,一把菜刀任她选。
她摸黑跑回娘家求救。母亲擦着眼泪,想不出好办法。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唉,我们诗礼人家,要遵从'三从四德'……”又喝斥妻子说:“你哭什么,死了大女儿,我还有两个,总不能都给打死!”她哭着跑到舅舅家。舅舅真心帮助她,教她回去“打锅灶”。
在当地,谁家的锅灶被人砸了,这家人就要断子绝孙。这当然是件大事情。被砸的家必定要向砸锅的人诉诸法律。舅舅告诉她,只要李家肯打官司,我们就有话说。
她回了婆家,没敢立即动手。有一天,她偶然听到婆婆和丈夫在偷偷商议,要把她卖了,再重娶一个媳妇。这时候,她急了,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正好舅舅又派了家里的一个老佣工来帮助她。于是,她抡着斧头砸了李家的大锅……
几经周折,她进了衡阳女三师读书。剪起短发,穿着男孩子的衣服,怪模怪样的。
她学习努力,功课不错,就是不安分。她领着同学们驱逐洋教士,被校方视为害群之马。只是由于慑于衡阳学生界的威力,学校才没敢开除她,而将其转送进了长沙女一师。这座学校封建势力很顽固。她估计,校方定会配合父亲逼她回婆家的。她哪里还有心思读书?一边她急忙让四妹悄悄打听父亲的来意;一边赶紧找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对策。
父亲黄晦此来的目的,黄彰姐妹果然猜得一点不差。黄彰只得表面应付着父亲,暗中开始策划自己的事。四妹原说她要同她一块儿逃跑,见了父亲却又心软了。晚上,她把大姐拉进空教室里说:“我不能同你一起走了,我舍不得父亲和母亲,我怕跑出去没钱会饿肚子,再说父亲为此让人指骂,也是做女儿的不孝……”
黄彰不忍心看着四妹跳进火坑。开导她说:“四妹,用不着顾虑重重。我有孟贲的力气,可以背着你跑。出去以后,我们教书、做工,或者去留学。你有那么高的音乐天分,去学习音乐,我学绘画。如果逃不出去,我们就跳湘江自尽。”
四妹听了大姐的话,突然抱住姐姐,一大滴眼泪滚落了下来:“姐姐啊!你这样决心,这样决心了吗?”
黄彰抓住四妹的肩膀:“小鬼!你变了心!从此天南地北,各走一条路。你去做别人敲敲打打的奴隶;我,不知道落脚到何方。你的骨头软得站不起来,你毁了你自己的前程!在世上,我等于再没有你了!”
四妹大动感情,抱着姐姐哀哭,并恳切地说:“我一定帮你逃出去!”她希望四妹保密,还提出一个要求:“父亲把我的行李全部搬到回家的船上了,我只留着一套换洗的衣服,你给我预备一点随身用的东西,今晚就要准备好,我决定乘明天上午开往上海的船走。”姐妹抱着、哭着,谁也没有说动谁。黄彰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起来,她眼圈发黑,头晕乎乎地走出寝室,立即觉得有点不对头。见到的人都神色紧张或窃窃低语或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一个挑洗脸水的女校工回答了她的疑问:“不是戒严,小姐。我听说学校里有位小姐今天要逃走,所以那些先生都出来挡住大门。”
看来,出逃的消息败露了。她眼前一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摔倒在门坎上。女校工急忙扶住她,喊了一声:“黄小姐病了!”
学校周围都站上了岗,大门走不出去。同学们分成两派:站在校方一边阻拦她的;同情帮助她出走的。
校长把她叫到自己的屋子,搬出“三从四德”和“女诫”的教条,瘦长的脸忽阴忽阳地“开导”了她几个钟头。
从校长室出来,她被送进了舍监室。一个舍监解掉了她的裙子。这无异于剪掉了一个鸟儿的羽翼。她焦急万分。已经托人订好这天的船票,而身陷“囹圄”,奋飞不得,怎么办?四妹向寡妇险的舍监恳求说:“让她去吃点东西吧!我给她冲了碗藕粉。”
“该让她吃点东西,可怜她好几天没吃饭了。”另外的几个孩子在旁边帮腔,“我们保证不让她跑掉。”
她被簇拥回寝室。四妹立即打开后窗,伸头往后院扫视了一遍,回转身拖着白薇走到窗口,以命令的口气说:“快,快跳出去!”
窗外几个朋友领她穿过后院的矮树林和空旷的院坪,奔到了东墙根。当她爬上同学们准备好的梯子正要越墙时,发现外面有人监视着,只好又下来,奔向西南角一间荒凉的空屋。
几个同学赶紧从墙根挖了一个洞口,她猫着身子从这里爬了出去。一个同学高兴地说:“长沙有个兴汉门,将来你学成归国,在这儿建个'黄彰门'吧!”
她跑出小巷,叫住一辆人力车,立即跳了上去,拉下布帘,直奔湘江码头。江风送爽,码头上闹闹哄哄的。在待航的轮船上,她找到了同学们给她安排的舱位和简单的行李。捏捏口袋,里面仅有6枚“袁大头”。她忐忑不安地走出舱房,挤在甲板的一角,看看有没有人追踪。岸上已是万家灯火。江岸伸着长长的腰身,橘子洲、岳麓山,朦胧在望。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莫名的怅惘,沉甸甸的离愁,余悸未消的惊忧……
哦!她眼前猛地一亮。仿佛天门大开,仙女下凡,一群女学生走下码头。一色是浅色上衣、黑色的裙子。多么熟悉的风姿!她们是来捉拿她“归案”的?还是来“劝君更进一杯酒”的呢?
原来四妹和二十几个同学前来为她送行。她们每人两毫三角凑了5块多钱给她做路费,有的还送裙子送洗脸巾、香皂、牙刷,整整为她凑齐了一箱子日用什物。
翌日清晨,轮船穿雾拨浪启航,载着醇厚的友情,载着她憧憬着的光明……这时间,是1918年。
二
轮船由湘江进入洞庭湖后,她翻来覆去想:假如到了上海,得不到陈组威先生的帮助怎么办?不怕,不怕流落。我有一双手,能干粗细活儿,有个肩膀,能挑百斤重担。如果流落到乡村,就给人家挖土、锄草、挑担、砻谷或种菜、管果树;假如流落到城市,就帮人纺纱、绣花、缝衣、烧饭、洗衣,还可以教小学,教初中。好些重要的课程也担得起,可惜四妹不跟我一块儿出来;如果同四妹在一起,四妹能教音乐、体操,那么整个学校的课,姐妹俩能包教下来,一对多好的伙伴啊!
她心事重重,记不清是怎样换上由汉口到上海的大轮船的。在船上,她碰见了学校的一位女佣陈妈,正伴进一个教员回上海。陈妈一见黄彰,非常吃惊地大声问:“大小姐,你怎么跑出来的?校园、大门、学校的周周围围,全站着岗,铁桶一样把你围困起来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说也奇怪,你又没犯事,为什么让那么多人把你包围起来?”
陈妈说着难过起来,“小姐,你真可怜,是你妈害了你,叫你受这样的罪……”陈妈扯着衣角擦眼泪,也不断给她擦干泪水。船上的人都投以诧异的目光。陈妈从里衣袋里掏出两块光洋,塞在她手里:“你没有钱,在外面没有熟人帮助是不行的。我这里只有这一点儿,到了上海,再帮你十块八块的。”
真是慈爱的母亲!她感动得无法形容。但怎么能接受陈妈这来之不易的钱呢?推辞再三,陈妈怎么也不依,硬塞给她,并领她到住在官舱里的女主人房里。哪知那位衣着华丽,像个官太太一般的教员反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