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从没见父亲这样凶过,吓得不知所措。
根来挥着拳头,朝秀忠吼叫:“你还有脸来烧纸?要不是你,你姐不会死的,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秀忠十分镇静,靠在槐树上一动不动,愧疚地说:“姐夫,狠狠地揍我一顿吧!是我毁了你幸福的家庭,让孩子没了母亲,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外甥,我谁都对不起。你狠狠地揍我一顿吧!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是我罪有应得,姐夫,你动手吧!动手吧!”
根来看秀忠比以前消瘦了许多,满脸的泪痕,样子也很可怜,狠不下心去打面前跟秀竹相似的这张脸,一拳打在秀忠身后的槐树上,鲜血立刻把树干染红一片。
秀忠一动不动地靠在槐树上。
根来痛苦万分,挥舞着滴血的拳头,声嘶力竭地朝秀忠吼着:“你滚——,你滚——,一辈子也不想见你。”
秀忠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庄稼地,慢慢地离开了。
根来和虎子趴在秀竹坟前,放声地哭喊起来。
太阳还有一杆子多高,劳改队员们就散了会。开会学习是经常的事,有时学习规章制度,有时学习毛主席著作,有时学习最新指示或当前的形势报告……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有的开始洗涮衣服,有的背诵最新指示,有的聊天……根深站在宿舍前面,望着西边天上变幻的云彩,心里充满着焦灼和不安,那场噩梦又开始浮现在眼前。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富农的儿女们 第二十章(3)
那是在一个月前,吃完午饭,根深就躺下睡了。在家的时候,根本没有午睡的习惯,不是做木匠活,就是到地里给猪打野菜或打草。来到监狱,收了工拿着饭碗就去伙房排队打饭,吃完饭到下午干活还有两个小时,每天都要睡上一觉。睡下以后,梦见自己回到太平庄,村庄上望不见一缕炊烟,听不到鸡鸣狗叫,瞅不见一个人影,十分荒凉和冷清。自家大门上着锁,不知家人去了哪里,村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太阳像下火一样热,坑里的水散发着一股臭气。正不知道去哪里找人时,从村东方向突然传来女人的哭喊声,他就顺着声音向前奔跑。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眨眼之间,已是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刚跑出村口,已经是风雨交加了。风声、雨声伴随着一个女人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根深——,快来救我——”那声音像是母亲,又好像是嫂子。顺着声音继续朝前走,发现路边有一头黄牛,被刮倒的一棵杨树压在下面,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鼻子和嘴里开始往外流血。黄牛开口说道:“根深,快来救我……”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黄牛身上的大树挪开,可大树纹丝不动。黄牛又开口道:“根深,我已经不行了,不要费力气了。”黄牛说完,变成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朝着西南方向的天空飘然而去。
根深吓醒了,才知是做了一场梦。同一寝室的人都没睡,正扒头朝窗外看。乌云排山倒海一般朝东南方向推进,天开始黑下来,尘土飞扬。围墙上的电网发出呜呜声响,房子似乎也感到在晃动。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铜钱般大的雨点劈嗒啪嗒地落下来。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响雷一个紧接一个。老天像一位施展着威风的暴君,仿佛要毁灭地球上的一切,让人觉得好像世界到了末日。
一位上年岁的劳改队员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暴雨。
风停雨住,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半边脸来,好像不忍心看大地上被毁坏的一切。
劳改队员有的又接着午睡,有的拿出家信来看,有的走出屋子……根深无法入睡,心里总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翻来覆去地想刚才做的那场梦,一头牛被大树砸死了,真不是一个好兆头。他不是迷信的人,可刚才的梦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难道是家里出了大事?母亲和嫂子是属牛的,嫂子年轻,没灾没病,不可能出事,要是出事,一定就是母亲了。这样一想,说什么也躺不住了,爬起来走出屋子。
屋前几棵柳树的枝杈被刮折了,柴禾垛被掀翻了,简陋的厕所也倒了半边……到处是千疮百孔。根深望着远处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还有岗楼上持枪走动的哨兵,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回二百多里外的家去。母亲假如有个好歹,不能见上最后一面,那将是一生中的最大遗憾。想到这里,心就隐隐做痛,眼里涌出两行泪水。
根深正碰上从厕所出来的张博文。
张博文戴着一副眼镜,一副瘦弱的样子。高中毕业后考入燕赵师范学院中文系,上大学时曾在国家级的报刊上发表过多首诗歌。毕业后分配到海成县中学当语文教师,连着三年,教的班级在全地区高考中都是前三名。教研组长非常嫉妒他,他也瞧不上教研组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学校几乎不再上课,教研组长成了造反派的负责人。博文在教案本上随手写下几句诗:“这是一场肆虐的狂风/ 这是一场毁灭人性的霪雨/ 挺拔的杨树被截断/ 正义的呐喊被淹没/ 房倒屋塌,污水横流/ 鸡鸣狗盗,鱼蹦虾跳/ 真不知要折腾到何时为止”。有人把他的诗交给当上造反派司令的教研组长,第二天就被抓了起来,说他攻击伟大领袖发动的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说他污蔑革命群众是鸡狗鱼虾……因为一首小诗,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判四年,比根深早来一个月,分在同一个劳改队,两人虽然一个是清安县,一个是海城县,但两个村庄只相距二十华里,第一天见到张博文时,一听口音就让根深感到格外亲切。
富农的儿女们 第二十章(4)
博文看根深的神色不对,就问:“你不舒服?”根深说:“没有。”博文又问:“你有瞒我的事?”根深说:“咱们去宿舍后面。”
博文跟着根深一起朝宿舍的后面走。
根深来到劳改农场,接受完入监训练,就开始与队员们一起掘地,看守给每人掘一弓宽的一条子地,然后就走了。博文挨着外号“大疤瘌”掘,大疤瘌又挨着根深掘。大疤瘌的原籍是清安县,他是在东北生人长大,脸上的疤瘌是十六岁那年跟人打架留下的。回到故乡走亲戚,为了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又跟人打起架来,用菜刀砍断对方的一条胳膊,被判了十年。大疤瘌已经劳改两年了,觉得自己资格老,就明目张胆地给博文甩下一尺宽的地。掘地是体力活,博文身体瘦弱,从小又没干惯,加上比别人掘得多,很快就被人落了老远。根深掘到前面回来帮博文掘,而没掘大疤瘌甩下的地。大疤瘌对根深说,这地该眼镜先生掘。根深故意话里带刺儿,该掘也不掘。大疤瘌不想惹根深,不掘我掘。根深帮博文追了上去,就回去掘自己的地。大疤瘌看根深一走,对博文立眉横眼地说,你该往这边掘。根深走过去说,就不往那边掘。大疤瘌把锨往地下一戳,叉着腰说周根深,怎么总是跟我过不去?根深把锨也往地下一戳,毫不示弱地说,我最看不起欺软怕硬的小人。
人们都停下来看热闹。大疤瘌说周根深,我就欺负眼镜先生,碍着你蛋疼了。根深知道,在这里打架是严重违纪的事情,违纪后轻则关几天禁闭,重则加刑,可他实在压不住火了,抬手就给了大疤瘌一个嘴巴,我让你满嘴喷粪,让你胡吣。大疤瘌可不是省油的灯,也挥着拳头去打根深。拳脚相加似乎都不过瘾,双方都抄起铁锨。大疤瘌叫阵,周根深,我跟你没完。根深满不在乎地说,我满接着你。一个犯人说,看守来了。大疤瘌见看守真来了,自知理亏,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开始掘地,根深也开始掘地。看守走过来,看人们都埋头干活,转了转就走了,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从此之后,没人敢欺负博文。博文佩服根深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气,根深也敬重博文的为人与学问,两人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宿舍后面的豆子都扑倒了,试验田里的棒子都刮折了,高粱朝一边歪着身子,囔鼻子蛤蟆在积水处哇哇地叫个不停,根深靠着一棵树站下来,用崇敬的目光望着博文。
博文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甚至从面相上能说出一个人的经历,比街头算卦的说得要准。关于国家的形势,他能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的十分透彻,让根深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有什么话根深都愿意跟博文说。
博文对根深说:“有话你就说吧!”
根深把刚才的那场梦和自己的想法说了。
博文也感到十分蹊跷,安慰了根深一番,最后给他出主意:“你给家里去封信问问,家人是否平安不就知道了吗?”
当天晚上,根深就写好家信,贴上八分钱的邮票,第二天就放在收发室里。信写得情真意切,说他很是挂念母亲和嫂子,一定要把家中的真实情况告诉他。
平时家里来信,一般七天收到。如果不出意外,半月之后就能收到回信。根深在焦急不安中熬过半月时间。收工以后,就跑到收发室看信。每天总是希望而去,失望而归。连着七八天,也没盼来家信,闹得他吃不好睡不香。经常胡思乱想,难道是发出的家信没有收到?还是母亲或者嫂子有一个不在了?家人不想把事情告诉他?要不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哪怕是隔着山隔着海也要跑回家去看看。 。 想看书来
富农的儿女们 第二十章(5)
博文看根深越来越心神不定,开始是安慰他,开导他,后来又让他写了一封家信。盼家信盼得根深快要疯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这个时候,深深地懂得了家书在一个人心中的份量。
太阳被围墙挡了起来,西边的天空染上血一样的颜色。
博文从收发室那边匆匆过来,举着一封信朝根深喊:“你的信。”
根深跑过去,把信抢到手里,迫不及待地拆开,当着博文的面就看起来,信是淑兰写的:“二哥: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大嫂死了,死在六月二十九日的午后,是在暴风雨中被刮倒的大树砸死的……”看到这里,根深哇地一声哭出来,然后朝宿舍的北面跑去。
博文不知怎么回事,也怕根深出意外,就追了过去。
暮蔼开始笼罩了被围墙圈起来的田野,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飘渺、虚幻、令人神伤,从东面吹来的海风带着苦涩的咸味。
根深搂着一棵树捶胸顿足地大哭:“嫂子——嫂子——”
监狱的上空回荡着根深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博文走到跟前,拍着根深的肩膀问:“怎么回事?”根深把家信递给博文。博文接过信看了一遍,知道根深嫂子死于非命,心情十分沉痛。根深像个孩子一样,搂着博文失声痛哭:“我嫂子没了,再也找不到那样好的人了。”博文对根深说:“使劲哭吧!哭出来还好受些。”
根深抹了一把泪水,抽泣着说:“嫂子待我们像个亲姐姐一样,孝敬父母,跟街坊四邻处的关系也融洽,别说打架,跟人连脸都没红过。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让她死于非命。”
博文把信递给根深说:“不能完全怨老天,你嫂子的死是社会造成的。”
根深把家信装起来,望着家乡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家里又多了一条光棍。”
博文仰望着开始黑下来的苍天说:“社会黑暗,不知吞噬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你嫂子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根深绝望地说:“社会黑暗,难道就没有希望了?”
博文说:“那你就相信未来吧!”然后望着远处的田野,充满激情地朗诵起文友抄写给他的一首诗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向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托起那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讽刺。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是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根深似懂非懂,可从博文的那双目光里,似乎对未来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富农的儿女们 第二十一章(1)
大自然不管人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季节。
天气转凉了,进入了秋分节气,田野里一天一个变化。今天的地里可能还长着成熟的庄稼,也许明天就收割完了,剩了光秃秃的白茬地,后天就拉上肥料,大后天就耕了过来,再过一天就耩上麦子了……每到这个季节,农民们既紧张又忙碌。
天空辽阔而高远,飘着棉花一样的白云,新翻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郑万僧和队里的另外两位把式,一起耕着刚收完棒子的白地,耕过来种麦子。三张犁杖又耕到了地头上,牲口打起响鼻,朝路上张望了一眼。
乡间的路上,不时地有一对对年轻的男女来来往往,大都是接未过门的媳妇到婆家过中秋节的。郑万僧有了一把年纪,觉得社会在变,风俗习惯也跟着变。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一风俗,定亲时能跟媳妇见上一面就不错了。那时,八月十六有接出门闺女的习惯,而这几年,接出门闺女的越来越少,八月十五接未过门媳妇的越来越多,甚至是只要定亲的,没有一家不接的。看别人接媳妇,他很是眼红,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牲口又拐了回去,郑万僧一边扶着犁杖耕地,一边想着心事。麦收之后,县城中学又恢复了上课,上半天课又不让考大学,永良也不愿意上了,成了队里名副其实的社员。跟永良年岁差不多的,陆续地定了亲,而给永良说媳妇的,眼下一个都没有,为给儿子找媳妇有些发愁。人毕竟生活在现实中,考虑问题就应该现实一些。永良的长相不错,又是高中生,可打在农业地里一点用都没有,中农成分决定了永良难以混个官差,在队里当社员有没有文化一个样。
对于永良来说,不好找媳妇的主要原因是房子问题。家里有两间南房,根本不能住人,有四间挂斗的旧砖房,除了做饭的外屋,等到三个儿子都结了婚,每人只有一间房,还没有他们老两口子的地方住。按最近几年的收入,每年的粮食将就着够吃,生产队没有红可分,全家人就是一天不拉地挣工分,年底决算能找回六十块钱就不错了。按眼下的市场行情,郑万僧反复算计过,盖三间里生外熟的砖房,需要一万五千块砖,一千砖二十八块钱,砖钱需要四百二十块,三间房共用十五根檩条,每根檩条按二十二块钱计算,就是三百三十块钱,一个门两个窗户,二百块钱将就着能买下来,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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