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警惕、足够独立。自向氏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套上了层层的铠甲,她已经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再也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她的机会了。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如同风中之叶。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一直在骗她。
如果秦王驷对嬴荡刻意维护到这种程度,那么,他之前的暗示、怂恿,甚至是许诺,又为何来?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择定了嬴荡,那他对其他儿子所给予的偏爱、支持,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平衡?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胀?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队?又或者……只是为了打磨这个未来的储君?
如果王后杀人,换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嬴荡被立为太子这种奖赏,那么,她的嬴稷何辜,医挚何辜?他们这些人,挣扎有什么用,努力又有什么用?坚守本心,更有什么用?
芈月在室内狂笑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薜荔在院中,忽然听到芈月一声长长的嘶吼,她大惊,想往里面冲去,却被女萝紧紧拉住。
芈月脸色苍白,两行眼泪流下,忽然间浑身颤抖,低声嘶吼:“秦王驷,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女萝拉着薜荔,悄然退出。
琥珀退出,薜荔担心地看了芈月一眼,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女萝拉了一把。
琥珀只得行礼告退道:“奴婢告退。”
芈月没有说话。
薜荔送上一个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过,不甘心地看了室内一眼:“多谢季芈,不知季芈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芈月面无表情道:“臣妾领旨。薜荔,赏。”
就在这个时候,琥珀奉命来传芈姝的话。她昂首步入常宁殿,对芈月笑道:“……王后说,季芈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来庆祝……”一边说着,一边恶意地看着芈月的反应。
芈月听到这道诏令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芈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应该活着了……”
一颗泪珠滴在席面上。
芈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会儿,忽然低声笑道:“只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应该做的……”
琥珀吓了一跳,连忙行了一礼退下,其他侍女也纷纷退下。
芈姝忽然厉声道:“还不赶紧办去。”
琥珀道:“是。”
芈姝道:“去取我那套红珊瑚头饰,给太子妇做礼物。对了,再加一套蜻蜓眼的珠串……”
琥珀道:“是。”
芈姝道:“立太子,才是宫里的大喜事。吩咐下去,各宫殿妃嫔每人赏绢十匹、簪钗两对,我要她们好好打扮起来,为我儿庆祝。尤其是……魏夫人和芈八子,再挑两套镶嵌七宝的头饰给她们,要她们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
第225章 赌国运(1)
秦王驷听到她揭破此事,脸色铁青,手握紧了杯子。
芈月自嘲地笑道:“一个人太聪明太自负,又站在权力的顶峰,难免会认为,再出色的继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干。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阴影,表面上看来跟先王一样不在乎规矩礼法,其实却挣不脱规矩礼法的限制。公子荡是嫡出长子,大王早就心许他为储君,但总觉得他处处有欠缺,怎么教都不够满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当成他的磨刀石,把他这把凡剑磨成绝世宝剑,是不是?”
秦王驷心中暗叹,她太过聪明,所以,要让她驯服,就更加困难。当下冷冷地道:“什么工具?”
见他如此,芈月的满腔怒火反而沉淀了下来,心头却是更冷。她转了个身,对着秦王驷也膝坐下来,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大王对我另眼相看。可事实上呢,却只是因为我是最适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来想到的办法,对她已经无用。既然如此,他便不会再费这个力气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来,还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水喝着,笑道:“好啊,寡人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芈月冷冷地道:“为什么大王做得出来,却怕我说?”
秦王驷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喝道:“住口!”
芈月冷笑:“臣妾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想来大王的记忆应该还在,当记得臣妾曾经为子稷向大王求过蜀地。从一开始臣妾就没有争的心,是大王你,诱惑臣妾去争,甚至拿子稷当道具,制造让臣妾去争的假象……”
秦王驷被顶得说不出话来,顺了顺气,缓和了声音道:“罢罢罢,寡人不与你计较。寡人知道你这么做不过是在赌气而已。你无非是觉得,寡人将子荡立为太子,让你期望落空。可你难道还指望寡人会为你废王后,废嫡子?”说到这里,不禁对她的不识趣也有了几分讥诮。他自知在这件事上,亏欠于她。可是他如今都低声下气地来哄她了,她若还这么愚昧固执,可就是她自己不识趣了。
芈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冷冷地道:“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须知道在大王眼中,我们只是蝼蚁,蝼蚁的任何行为,都是可笑的。对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么都不是,却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轻?我怎么会拿我之重,来要挟大王之轻?”
秦王驷张了张口,想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待要缓和些说话,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来回走了几步,调匀了呼吸,才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关系?让子稷与寡人离心,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寡人,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缪监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宫女退了出去。
秦王驷这辈子没有被女人这么顶撞过,直气得脸都青了:“你……”他环视周围,看到凌乱的包裹,看到惊惶的宫女们。他强忍怒火:“你们统统退下。缪监,把子稷带下去。”
芈月冷冷道:“臣妾糊涂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确的叫法。我要他记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儿,只是臣。大王只有一个亲儿子,除此以外,都是弃子。”
秦王驷怒而笑:“连父王都不晓得叫了吗?芈八子,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念道:“臣,嬴稷参见大王。”
芈月站起,袅袅行下礼去道:“子稷,跟着我念。臣,嬴稷参见大王。”
秦王驷冷眼扫过:“子稷,规矩学到哪儿去了,见了寡人为何不行礼?”
侍女们跪下行礼,芈月却端坐不动,嬴稷也想行礼,却被芈月拉住。
秦王驷听到这里,冷哼一声:“原来,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他说了这句话,便迈步进去了。
芈月道:“因为你只有一个父亲,却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为他生下儿女。父亲只有一个,这么多人要抢,你说怎么办呢?”
嬴稷诧异了:“为什么?”
芈月轻轻冷笑:“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是天生要与你争斗的人。”
嬴稷问:“那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呢?”
芈月道:“就像母亲和魏冉舅舅,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
嬴稷问:“什么是骨肉至亲?”
芈月道:“子稷,你要记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亲,谁也不可信。”
隔着板壁,嬴稷天真的声音说:“母亲不怕,我也不怕。”
就听得芈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们一无所有,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切,你怕不怕?”
嬴稷问:“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们是要去哪里?”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没有让门口的侍人通报,他站在廊下,听到里面的母子在对话。
常宁殿中的侍从并不算多,此时大部分都在库房里和内室收拾东西。
他走进常宁殿中。
他不得不妥协,也不得不辜负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
可是,他的时间不够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而这个宫中,除了他之外,无人察觉。或者,樗里疾能够猜到一点点,但恐怕连樗里疾,都乐观地高估了他的寿数。
他看着这个少女,在他的身边渐渐长大。他引导着她去四方馆,见识诸子百家的学说,去探索列国争霸的权谋……他惊奇地发现,她学得很快,快得甚至让他都觉得诧异和自愧不如。他们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在许多时候感觉到奇异的合拍。有时候他觉得,就这样下去也好。对于嬴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他的寿命能够更长一些,能够活到嬴稷成为一个可以独挑大梁的成年人时,那时候,或许……
他本以为芈月在生了孩子以后,也会渐渐地褪色成那一种后宫妇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或者是从他决定留下嬴稷开始,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从她随着他一起巡幸四畿开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时候……她的身上出现了一种活力,有点像庸夫人,有点像孟嬴,但与她们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有点像他自己。
他想,有时候他对魏夫人一再纵容,或者也是因为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种不甘沉寂的意愿在。
老实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这件事,让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是全新的芈月。他有许多妃嫔,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活泼娇艳、天真单纯,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但进宫之后,慢慢地每个人都只剩下一种表情了,那种表面雍容的、充满心机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气沉沉的感觉。
但是,此事的确错在他,她不愿意过来,那便只好他自己过去了。
可是……他苦笑,她这次想必是气得很了,所以,甚至连他的安抚、他的示好,都拒绝接受。
秦王驷在前面走着,心头却是颇不平静。他自然知道,这封诏书一下,芈八子那边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缪监去宣她,准备安抚于她。他会把今日朝堂上的变化告诉她,把不得不立嬴荡的原因告诉她。然后,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给嬴稷,他甚至会告诉她,王后将会被幽禁,他会封她为夫人,会让她成为主持后宫的副后。他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保护,会给她尊荣富贵,会帮她铺好后路,给她留好辅臣。甚至樗里疾也会因此怀有愧疚,而会在以后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边。
缪监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手中毛笔落下,污了竹简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来,道:“去常宁殿。”
缪监道:“老奴形容不出。却让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宫前的神情。”
秦王驷道:“像什么?”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赌气,倒像是……”
秦王驷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这是……跟寡人赌气吧。”
缪监道:“大王,其实……芈八子无病。”
秦王驷道:“哦,为何?”
缪监道:“这……不曾。”
秦王驷手一顿,问道:“病了?是什么病?召太医了没有?”
缪监支支吾吾地道:“芈八子……病了。”
过了半晌,却不见响动,他只得淡淡地道:“芈八子来了吗?”
秦王驷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继续看着竹简,等着缪监回报。
缪监走进来,垂手而立。
秦王驷背着手,踱来踱去,有些犹豫。
承明殿,几案上摆着丹书,中间一行字“封公子稷为蜀侯”清晰可见。
第226章 赌国运(2)
正当众人把芈姝哄得渐渐高兴起来的时候,不料缪监到来,沉着脸宣布了秦王驷的斥责。芈姝气得晕了过去,宴席大乱,不欢而散。
芈姝又羞又恼,险些翻脸叫利监带了人去常宁殿。屈氏见状不好,忙拉着景氏一起相劝,说了一大通讨好的话,又叫乐人上来奏乐歌舞,方才将此事掩了过去。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禀,只得悄悄在芈姝耳边回了。芈妹大怒,当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们务必要将芈八子请来赴宴。此时席间魏夫人等已经有所察觉,都怀了看热闹的心思,在边上说些风凉话。
不料琥珀去了,却是独自回来,原来连常宁殿外门也未进去,便被拒绝了。
芈姝见众妃嫔皆来,大为得意,再见魏夫人也一脸笑容,奉承于她,更觉快意。却见芈八子不肯来,顿觉得有失颜面,当场就拉下脸来,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请。
诸妃嫔碍于她的气焰,皆备礼赴宴,前来相贺,便是连魏夫人与唐夫人也到场祝贺。唯有芈八子却告病未来。
却说王后因为嬴荡封太子之事,自觉已经全胜,得意异常,下令赐后宫妃嫔以珠玉,并设宴庆祝,令后宫妃嫔皆来庆祝。
缪监暗暗叫苦,只得应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驷这道旨意。
秦王驷冰冷地道:“王后尚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样子。”
缪监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查问。”
缪监听了这话,只想把这多事的小东西一脚踢飞。果然他话音未落,秦王驷已经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还在封宫吗?寡人何时有旨意撤封,让她可以这般得意作乐了?”
恰在此时,那出去打探的小内侍跑了过来,见秦王驷向着那乐声方向看去,忙机灵地跑上前,跪禀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乐……”
秦王驷却已经没有耐心,径直走出殿门,他朝着那乐声方向走了几步,脸已经沉了下去。
缪监忙迈进门去,赔笑道:“大王息怒,老奴这就去问问。”
果然那乐声并不停歇,过得片刻,便听得室内秦王驷暴喝一声:“谁在奏乐?”
那乐声隐隐飘来,越发清楚了。缪监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间,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门关上了,好教秦王驷不再听到乐声,却是不敢动手。
缪监心里一紧,对身边的小内侍丢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恰在这时候,不知是谁火上浇油,风中竟是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整个承明殿,变得一片寂静,往来侍人,蹑手蹑脚,唯恐冲撞了正在气头上的秦王驷,丢了性命。
缪监站在殿外,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讲,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他的心头怒火万丈,却无处发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犹不能平息,直如困兽般在室内徘徊来去。
秦王驷直视芈月,好一会儿,一言不发,转头而去。
芈月扑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如同有着熊熊之火在燃烧,神情疯狂而凄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是同样地毫不留情:“请放我走,别让我恨您——”
秦王驷驻足,怀着一丝希望回头看她。
芈月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他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已经全面落空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这个屋子里待下去。再多待一会儿,他身为帝王的尊严、身为夫君的尊严、身为父亲的尊严,就要被眼前这个疯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点也不剩。
秦王驷勃然站起,喝道:“够了!”
芈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为废嫡立庶?哼,厉王无道被驱逐,宣王有道被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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