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芈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这真是太难了,一起到天天看到这么一群人跟你斗嘴斗心计,晚上还要斗大王的宠爱,我真受不了。”
芈月叹道:“阿姊,要享受一国之母的尊荣,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谋算。你担得起多少的算计,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荣耀。”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来与阿姊一起进晚膳。三日已过,也不用我等必须服侍。也容我躲个懒罢。”
芈姝却拉住了芈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侍奉大王吗?”
芈月微微一笑:“阿姊,庄子曾说过一个故事。说楚国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锦锻竹匣而藏之庙堂之上。试问此龟是宁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宁愿生而曳尾于涂中?只要阿姊答应我。五年以后让我出宫,我愿意做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
芈姝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叹:“妹妹能真的永远不改初衷吗?”
芈月正欲站起退出,闻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过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但是,世事无常,到今日我已经不敢对命运说是。阿姊。什么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从来不是入宫闱,为媵妇啊!”
芈姝心中暗悔,只觉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无自信,处处露了小气,忙道:“妹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不知道,一个女子初入爱河,又对感情没有十足的安全感时,这份患得患失,俱是难免。只是有些人藏诸于心,而她从小所生长的环境过于顺利,实是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可以学会隐藏情绪的经历。也唯有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她或许会稍加掩饰,但芈月等人从小与她一起相伴长大的姊妹,如玳瑁这些仆从之间,她实不必加任何掩饰。
但她此刻话一出口,已经是后悔了。其实自那日发现芈月与黄歇欲私奔之后,黄歇身死,芈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对芈月有几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种油然的敬佩,所以在发现自己又出现如在楚宫时那样对芈月的态度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失礼。
芈月摆了摆手,叹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着戎弟到封地上去,辅佐他、也奉养母亲。此后又想跟着黄歇浪迹天下,如今黄歇已死,我只愿养大小冉,让他能够在秦国挣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让我有个依靠。男女情爱婚姻之事,我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命运会如何,今日我纵能答应阿姊,只怕事到临头,也做不得主。”
芈姝叹息:“妹妹不必说了,我自然明白。”
芈月站起,敛袖一礼,退出殿外。
她沿着庑廊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在想着方才与芈姝的对话,她对秦王没有兴趣,她对婚姻情爱也已经毫无兴趣,她是可以答应芈姝,以安芈姝的心。
可是,芈姝的心安不安,与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宫,又不是为了芈姝,她是为了让追查那个害死黄歇的幕后真凶而来。若能够为黄歇报仇,必要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会放弃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季芈又在想些什么?”
芈月抬头一惊,却见秦王驷正站在庑廊另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芈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礼道:“见过大王。”
秦王驷提醒:“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呢?”
芈月垂首道:“妾刚才在想,不知道晚膳会吃什么。”
这种摆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驷却也并不生气,只道:“你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吗?”
芈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驷一怔,蕙院在清凉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诸媵女都在清凉殿两边偏殿居住:“你为何独自一人住这么远?”
这地方亦是芈月这两日问了宫人才知道的,亦是向芈姝要求过才得答应,诸媵女皆是为秦王准备,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为了就近方便,她既无意于秦王,自然住得远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听宫中消息,当下只答道:“妾还有一个幼弟,住在殿中恐扰了小君清静,因此住得远些。”
秦王驷点了点头,又问:“这番季芈与寡人相见,似乎拘束了很多。”
芈月行礼道:“当时不知是大王,故尔失礼。”
秦王驷摇头:“不是,寡人感觉,你整个的精气神,都似不一样了。”
芈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样了,那时候的她正是两情相悦,无限美好自信的时候,如今经历大变,如何还能如初:“妾长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年幼无知了。”
秦王驷沉吟:“这离寡人上次见你,似乎没隔多久啊。”芈月垂头:“大王,有时候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秦王驷道:“说得也是。”
芈月见他再无话,便退到一边,候他走过。秦王驷摆手:“你只管去吧,寡人还要在这些站一站。”
芈月只得行了一礼:“妾失仪了。”说着,垂头走出。
秦王驷看着芈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后跟着的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来,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对季芈感兴趣?”
秦王驷笑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兴趣。”他看了缪监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聪明。”
缪监却也笑了:“老奴随大王多年,大王何时看老奴自作聪明过?”
秦王驷失笑:“说得也是。”
当下无话,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时代对女子的称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识别区分,这种区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谥号,亦可能是族中长幼排行等。但不能会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边的施姓女子;如《赵氏孤儿》中的庄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谥号为庄,所以称“庄姬”。晋文公的妻子姜氏来自齐国,所以人们对她的称呼就是“齐姜”或者“文姜”。如芈月芈姝在秦国,就不会有人直接称呼她们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称为“孟芈”或者“季芈”,如屈氏景氏,则可以称为“屈芈”和“景芈”,而昭氏姐妹可以称为昭芈,但为了区别更可能会称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来自虢国,姬姓,所以通常就会称她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称其名位,亦可称为魏姬;卫良人、樊长使等,则也可称为卫姬或者樊姬。(未完待续……)
第96章 铜符节(1)
暂不提清凉殿中秦王与王后共进晚膳如何恩爱,且说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内,犹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从妹,便先开口道:“楚女实是无礼,阿姊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过去了?”
魏夫人却故意地道:“我倒罢了,谁叫我主持后宫,新王后不拿我立威,还能拿谁立威呢?只是姐妹们好意和王后亲近,却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场。”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罢了,谁教她是后宫之主,可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媵女也敢骑在我们头上,这日子以后没办过了。”
魏夫人长叹一声:“自我入宫以来,对各位妹妹素来关爱有加,一视同仁。只是以今日看来,只怕日后宫中楚女当道,我们姐妹们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虢美人气恨恨地道:“夫人,我们可不能这么算了,得让她知道,这宫里谁说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却看着唐夫人与卫良人道:“唐姊姊,卫妹妹,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啊。”
那唐夫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皱了皱眉,道:“我素来多病,也不管这些事儿。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国诸姬中的一员,原是先孝公所赐,是秦王驷为太子时的旧人,在宫中资历既深,又有脸面,又有儿子。昔年魏氏诸姬在宫中得宠,她也不管不问。只专心养着儿子。到后来魏夫人借着诸妾争列闹出事来,秦王驷分了后宫位阶。她又是头一等。
她与魏夫人同阶,若论资历。原该站在魏夫人前头。魏夫人借着自己是主持后宫的名义,每每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无所谓,退让一步也无妨。就这么个一拳打去半天不见她吱一声,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计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此番拜见新王后,她只不过是随大流一起见一下。转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过来,她亦知道这是魏夫人逼她站队。只是她依旧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叫魏夫人无可奈何。
魏夫人又转向卫良人,卫良人素来多智,颇为魏夫人倚重,此见魏夫人问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强。如今王后初来宫中,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们自然要多体谅,多帮助。如此才不负大王对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听也一不禁暗赞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这话四平八稳,毫无恶意。但细一品,却是有无限陷阱。见诸姬还不解,素性挑明了道:“还是卫良人想得周到。你们也都听到了,王后新到宫中,不熟悉宫务,若是在处理宫务之上出了什么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着点,帮着留神点!”
虢美人顿时明白了,掩口轻笑道:“正是正是,我们知道了。”当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宫务上设几个套叫王后出几个错来,方显得是她的本事。
卫良人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为人自负,对虢姬之好胜无脑、樊姬之自私胆小,都没有好感。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话的也有特别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数几个人心照不宣已经足够,这等事如何能够挑明了说。只是魏夫人却喜爱将众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进同退,方显得自己是后宫主持之人,她也无可奈何。
魏夫人计议已定,当下遣散了诸姬,却留下了卫良人独自商议,道:“卫妹妹向来是最聪明的,这以后何去何从,还指望卫妹妹拿个主意呢!”
卫良人笑道:“阿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何须我来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这话怎么说?”
卫良人长叹一声,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这些毛丫头争什么闲气,她能盖过我们的不过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争回来,岂不是……”
魏夫人细细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卫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华!
此时宫中诸妇虽然亦有数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华出身,且先王后无子,亦三番两次说过要将公子华记在自己名下。若能够趁孟芈初来之时,将公子华立为太子,则魏夫人已处于不败之地。
卫良人又暗悔自己刚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着宣扬出去,若出了事,必会说是她的计谋,此时忙又找补道:“我若是阿姊,此时什么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卫良人忙解释道:“大王是何等厉害之人,阿姊久掌宫务,如今王后初入宫中,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王岂不疑了阿姊,叫子华受累?”
魏夫人虽能够接受,终究心有不甘,道:“难道我就这么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卫良人劝道:“大王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后宫,谁叫大王不得清静,大王心里就会嫌弃了谁。更何况王后现在正防着阿姊,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说是阿姊使的坏,阿姊真要对付她们,倒不如等她们松懈下来,自乱阵脚……”
魏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卫国,当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纵横心术啊!”
卫良人娇嗔道:“我为阿姊出谋划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两人说笑一番,卫良人这才辞了出去,心中却暗自嗟叹。她自负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着出身,压在她头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处处讨好于她。为她出谋画策,虽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啊!
七月成婚,从炎热的夏季转到黄叶飞舞的秋季,芈姝在宫中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一日,秦王下旨,令诸芈准备动声,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庙所在,接下来正是王后芈姝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庙见”之礼。'注1'
这却是一个新妇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新妇三月。乃备奠菜,行“庙见”之礼,祭过先祖,这才能正式列为夫家的一员。这三个月中,如同新妇的试用期一般,新妇要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质,令得夫婿满意;要表现出胜任一国之母的素质,令得宗族满意。如此,才能够在庙见之仪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纳孟芈为秦国嬴姓王族的成员。
这一日,无数车队,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余日,终于在三月期满之前。到了雍城宗庙。
三月期满,黄昏时分。秦王驷与新后俱着礼服,在祝者所引导下进了宗庙。祭告列祖列宗。芈姝从楚国带来的陪嫁礼器悉数摆放在宗庙之内,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АⅢ⒑叀⒈S、敦、豆、爵、觯、觥、尊、卣、壶、斝、罍、觚、盘、匜等诸般铜器俱刻有铭文,再加上全套青铜编钟、青玉编磬等诸般乐器俱由乐师奏乐。这等豪华的陪嫁阵,也唯有国与国的联姻之中,才能够摆得出来。
新后芈姝亲奉嘉菜,秦王驷与王后行礼如仪,王曰:“臣驷,娶新妇芈姓熊氏,今奠嘉菜于嬴氏列祖列宗,愿列宗列宗惠我长乐无疆,子孙保之。”后曰:“芈姓熊氏来妇,敢奠嘉菜于我赢氏列祖列宗,愿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所谓嘉菜者,不过是五齑七菹,五齑即是将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这五样荤素各异的菜肴细切为齑,七菹便是将韭、菁、莼、葵、芹、菭、笋七种菜蔬制成菹菜。'注2'
嘉菜虽然名义上须得新妇亲手所制,奉与舅姑,以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之意。但芈姝既为王后,自也不能亲处厨下洗手烹制,不过提早叫侍人早些时候准备好腌制七种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齑之肴,然后在庙见之礼前,切好摆入祭器,她只是在每个流程进行中站在那里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诸般礼仪成了,芈姝再受册宝,更笄钗,才算正式为宗庙所接受,此后才能够行主持祭祀之仪。
庙见之后,就是行返马之仪。所谓返马,就是成妇之后,新妇将从娘家带来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马车留下,自谦战战兢兢,若不能得欢于夫家,当乘原车而返。而夫家则行“反马”之礼,就是把新妇从娘家来所驾乘车子的马匹退回,表示对新妇十分满足,一定不会有出妇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个婚礼。
庙见之后,秦王驷方才对芈姝说,先王后病逝,群臣欲为王求新妇,亦至宗庙问卜,卜得诸国皆不堪为正,数次之后,才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国霸业。因此他亲去楚国,以诚其心。
芈姝听得自是心花怒放,本来有些不安的心,顿时也安定了下来,既是宗庙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业,那么她又何忧之有。
自雍城回来,芈月便开始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日子,她居于蕙院,与魏冉同住,身边亦只有薜荔女萝与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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